《阁楼上的狐狸》(10)

　　温特“太太”的称呼只是一种职业身份的标志，就像“医生”或“神父”。但内莉是真的结婚了，而且结得很早。她嫁给了一个年轻的牧师，一个矿区出身的威尔士男孩。他很聪明，但是不够强壮。这个年轻人一被任命为牧师(朗达山谷的一个小教堂)，就和内莉结婚了。

　　然后战争来临，身为一名宗教牧师，他是不必服役的——内莉当时是多么庆幸！但是她的不幸也同时接踵而至。1915年，婚后第三年，他们等来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却是大脑袋！当然，是脑积水。六个月后孩子死了，她又怀上了第二胎。

　　内莉紧张极了，不知道这个又会怎么样？但是格威利姆(这是孩子父亲那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偏偏还要忙里添乱。他着了魔，他估摸着是自己犯了什么罪孽才让头一胎那样的，他必须赎罪，否则第二个也会遭到同样的厄运。

　　不应该在其他男人战死沙场的时候自己还安逸地坐在这里，听着教堂钟声滴答，优哉地传布这上帝之道！这个想法让他不能自拔。但是军队不需要牧师，所以他说他要在医疗队当个担架员。为了那还未出世的孩子他必须去，甚至都不能等到后来的小瑞秋出生。内莉阻止不了他。

　　那些怒气冲天的执事们同样阻止不了：他们全是和平主义者，认为抬担架几乎和直接开枪杀人一样可怕—— 一旦他穿上军服，不管什么种类什么形状的军服，他们就再也不会让他回来了！他一走，他们就将内莉撵出了教堂的房子，因为从来没有士兵的孩子在这里出生过。

　　瑞秋一断奶，内莉就在格洛斯特[30]一家幼儿学校找了份教师的工作。

　　至于瑞秋——那是一个甜美的女孩，机灵得像只小猴！一个真正的小仙女。难怪她妈妈对她呵护备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她的玛吉姨妈有时着实担心她妈妈对她的这般溺爱，太过了；但即使是姨妈，也会为这个小东西感到惊异而禁不住溺爱起来。

　　第15章

　　因而，温特太太从没有像猎场其他人那样将波丽视为什么无与伦比的可人儿；因为她总是禁不住会拿波丽与内莉的小瑞秋作比较。波丽是个小可爱，但却也没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瑞秋比波丽大一岁，没错；但是却有她的两倍聪明、两倍漂亮和两倍乖巧，一个人间的小天使。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多么奇特！内莉的信里总是写满了瑞秋说的话，而她的姨妈则常常将它们大声念给万蒂奇先生听，她就是忍不住。

　　波丽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值得写进书里的惊人之语！但是波丽却是享尽一切得天独厚的那一个……这让温特太太会时不时生出一种酸溜溜的嫉妒感，但她会尽量克制自己的嫉妒心。生在富贵之家不是波丽的错，怪罪她是没有任何意义或是公平可言的。

　　当格威利姆从战场归来，他的执事们信守了诺言，他们甚至都不愿见他。所以他在格洛斯特码头附近找了一个小教堂。但是他们又有了新的麻烦。瑞秋出生六年后，内莉再次怀孕了。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甚至还有点儿无法习惯这样的想法。

　　事实是，内莉现在一心宠爱着小瑞秋，以至于她根本没法想象再要一个孩子。她的心现在全属于瑞秋，她甚至对肚子里那个对这个位置有所觊觎的入侵者心存责备。

　　而且，她认为这个孩子不该出生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人人都知道肺痨是有遗传性的，而六个月前，格威利姆已经开始咳血了。

　　格威利姆离家去了疗养院，所以内莉要再一次独自面对分娩，但这次她却憎恨这个即将出世的婴儿，她觉得它肯定生下来就会被染上病——如果不是像第一胎那样的怪物的话。

　　这就是为什么温特太太在打开信封、抽出这字迹工整的横格信纸时是那样地面露难色。但总体来说还是好消息。格威利姆来信说他感觉好多了，他们可能很快就能让他回家。内莉自己身体状况也不错，虽然在写着信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分娩。自然，这一次没有小瑞秋的“名言”。她在她奶奶家里。医生坚持要内莉在临产前住院——如果他们能负担得起。所以，那孩子一周前就被送走了。

　　温特太太放下信，陷入了沉思。她很困惑，不是因为这封信，而是因为她自己。她怎么能允许小瑞秋被送到一个并不是很期待她去的祖母那儿，而不是请求瓦达密夫人让这孩子到这里来住上一两个星期呢？毫无疑问，瓦达密夫人肯定会愿意的。除了天性善良，她也一定很乐意波丽能有一个可爱的小伙伴。不，温特太太的迟疑是缘于她自身的某些顾虑。

　　“是应该有的自尊。”她试图说服自己，是不想“受人恩惠”。但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一想到会看到那两个孩子在一起，温特夫人就受不了，这才是事实！波丽小姐拥有整个世界，而瑞秋……瑞秋，可能过了14岁就要去店里打工，脚踝可能会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浮肿。

　　但是一旦锁定了这个原因，温特夫人就立即确定这不是什么好理由——纯粹是自私！瑞秋能来这儿对她是再好不过了；并且这对孤单的小波丽也是有好处的，她就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孩子一道玩耍，而不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孩子们自己不会担心她们不平等的将来，她们会很高兴能在一起，会善待彼此的！在这个年纪，瑞秋无疑会是个小领袖，而波丽则是一个忠心的小奴隶。

　　所以，温特太太拿定了主意。谢天谢地，现在还不算太晚。格威利姆的老妈会很高兴她不用和孩子待太长时间——这让她出门变得很不方便，内莉说过，而且(温特夫人觉得)要是那可怜的小新生儿能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待得久一点儿，那么它可能会唤醒被如此不可思议地克制的这份母爱。

　　她今晚就要问问瓦达密夫人，在祖母家的时间一到，瑞秋能否到这儿来。先待一个礼拜，然后再看事情进展。今晚是她照例给内莉写信的时间。

　　“你在发什么呆，温特太太？”万蒂奇先生问道，作势要将波丽从膝盖上摔下来。

　　温特太太默默地站了起来，给了波丽一个不同寻常、响亮而又充满爱意的吻，惹得两人都十分惊奇地看着她。

　　第16章

　　夜幕笼罩了梅尔顿猎场。大屋上下一片关窗拉帘的声响，星星点点的灯火接二连三亮了起来，从前面楼梯一直亮到后面。

　　尽管是崔维特开车，玛丽还是及时赶回了家，并邀请杰里米·迪布丁(奥古斯丁在牛津的一位朋友，也是梅尔顿的邻居)过来一同用餐。这是个三人宴会。因为议会正在开会，吉尔伯特(玛丽的丈夫)还滞留在伦敦，但他可能稍后就回来了。

　　杰里米又高又瘦，肩膀很窄。“他穿衣服肯定很困难，”玛丽心想，她注意到他的无尾礼服其实并不合身，“尤其是那只胳膊。”童年的一场小儿麻痹症让他的右臂萎缩下垂。如果他记得，他就会用另一只手将它托举到恰当的高度，否则它就会像散落的绳子末端一样无力地从身体一侧垂下来。

　　玛丽的脸与她弟弟的很像，一样的宽阔、诚实和富有智慧，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这与她卷曲的红头发相得益彰，同样，她也有浅浅的雀斑。除了柔软、敏感的嘴唇外，这基本是一张男孩的脸。相反，杰里米的脸却像女孩一样，有着野玫瑰般白里透红的精致肤色；但杰里米的五官却并不女气，更准确地说，它们有着古希腊人一样的特质。尽管身体有些缺憾，杰里米还是让玛丽觉得他有些像普拉克西特列斯[31]的赫耳墨斯：他的双唇常常稍微启开，露出和那个雕像一样浅浅的笑容。“是的，他自己也对这种相似心知肚明。”她想。因为他精心打理的浅白色头发打着小卷，恰到好处地散落在他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额周围。

　　“但不知怎么，他的面孔因它所富含的生气而显得不那么刻板，它是如此、如此的年轻。”

　　现在，晚宴结束了，白布已经撤走。烛光下，暗沉的桃花心木上，沃特福德[32]酒杯闪闪发亮。

　　毋庸置疑，是让这两个年轻人单独喝点波特酒的时候了。或者，喝点他们陈年的马德拉——波特酒已经过时了。玛丽起身时，谈话刚刚进行到有关人的存在意义上。“别走，”杰里米有些失望地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一些有意义的讨论。”

　　玛丽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她的弟弟，又看了看他的朋友。“好吧。”她慢悠悠地说，有点不太情愿地再次坐了下来(她近来是不是对这些抽象的讨论已经变得没有从前那样热衷了？)，“但是只能再待一两分钟，温特太太说她有事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