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15)

　　走到街上，马啸天对柳叶红枫说：“我请你留下来吃饭你不肯，改天我请你喝咖啡怎么样？”她冲他淡淡一笑：“你不必客气。等你们的项目大功告成以后，你请我喝你们的庆功酒吧。”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那时你还在北京吗？”

　　“这难说。不过，我不太看重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只要你们的追求能够成功，作为同行，我在哪里都会为你们祝福。”

　　她从手腕上取下一只很小但是看起来很精美的东西：“你没去过海都吧？这是大海的礼物，送给你作个纪念。这是一种佩饰玉螺，是我们海都的特产。”

　　他接过轻盈洁白的玉螺，一根金红的丝线穿过螺眼，螺纹美丽而有序。

　　面对眼前这个女人，马啸天有一种异样的感受。特别是她那双敢于直视他灵魂的眼睛，活脱脱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内心世界。这双眼睛太深刻太有力度了，从火车上她审视自己那一瞬间起，他就觉得这双眼睛一直在无形的空间俯视着他。他有一种奇异的恐慌，他的内心开始受到莫名的煎熬。

　　12

　　在风景名胜区里穿行游历，采访管理单位，拍摄、收集相关景点的图片，这项任务对于马啸天和所有采编组的成员来说，简直可以说是非常惬意的工作，一来可以走遍山川胜景，领略各地奇美的风光；二来可以了解相应的民风民俗野史传奇；三来偿遍天下美味佳肴。其实第四最为重要，采编任务完成得越好，其个人的收益也就越好，因为只要签订一个版面，就会从这个版面的工本费中提取一定的比例作为补贴。这个不用明示的道理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所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憋足了劲，要以最优异的成绩打一个开门红。

　　关于编辑出版《 中国旅游名胜集锦 》的通知已经发往各省、自治区、直辖市、计划单列市的直属部门，只要《 九州画报 》社的采编人员下到某地，就会有相应的官员予以接待，并就参与该画册的有关事宜进行安排。如果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那么至少应该参加八到十个版面，省一级的风景区，至少应安排四到六个版面，而地市一级须在二至四个版面左右，县级的景区不得少于一个版面。

　　马啸天在策划这个方案时就清楚地了解到全国有国家级风景区上百个，省级和地市级几百个，县级的上千个。

　　一个版面收取工本费数千元，这对于一些火爆的风景名胜区的支出根本不算一回事，可对于一些仅靠拨款方能维持运行的景区就显得难以承受。不少单位很欢迎这项采访组稿工作，而有些单位的抵触情绪就很大。

　　马啸天和丁一凡的任务就是专程到省里进行文件的转发：省里相关厅局将部一级的文件转发到地市一级。在中国，基本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现象叫做县官不如现管，来自高层的精神未必会积极执行，而自己直接的顶头上司单位下达的指令却从来都会认真贯彻。马啸天了解到四川省和云南省是中国风景名胜最丰富的两个省，特意安排自己和丁一凡分别到四川省和云南省开展工作。其他省份，将在第二轮全面铺开。

　　马啸天带领的采编组到达四川省会成都，受到有关部门热情的接待。他得到省里相关领导的热忱支持和积极配合，很快就转发了文件。成都市接到省里的转文时间最早，很快就跟他取得联系，第一天就签下一个大单：成都各区县总计认刊二十个版面，囊括了几乎所有的自然景观和历史古迹。旗开得胜的第一反应是他决定亲自下地区走一遭。他在成都待了几天，这是个玲珑精美的现代都市，记得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到过这个被称为天府的故城，现在再也找不到往昔那一片承传历史风韵的街区了，那是一种赭红色的记忆，一片瓦一块砖都精雕细刻着诗词章赋的情绪，而今推倒了、镂空了的是艺术和史诗，重建的是辉煌的积木。夜晚，在灯火阑珊之际，他徜徉在曾经是小街小巷的宽阔大道上，他想，要是除了在风景名胜之外，再策划编纂一套反映城市历史的缩影和沧桑变迁，反映城市的规划和发展前景的大型专题画册，那肯定具有人文反思精神的巨大价值。对于编纂策划专题画册这项工作，他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他要发挥他的创造精神和策划才能，伸展他的认知社会的境界，另一方面他的脑海里又紧紧的缠绕着柳叶红枫对他说的那些话语。不能说她的说法不对，也不能说自己的做法不对。这个事情只有等时间来检验它的真实意义。

　　文件通知发下去了，马啸天将采编组分成几个小组，对全省实行包片分区作业。等每个采编人员下到各地之后，他自己选定了一个地方，那是靠近横断山脉与青藏高原之间的一座雪山城。

　　汽车在高山大川中间的盘山路上蜗行，泥泞的公路像是发了一场洪水之后的模样，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断头路，好几次汽车完全是乘客下车推着它走。马啸天想，这个地方深锁大山深处，外界不容易窥见它的真实面容，但凡举目之处，无一不是美丽雄奇的景观。

　　在第二天的傍晚，汽车像喝醉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终于停在了终点站。很晚了，没有人接站，因为谁都不能确定这趟车什么时候能到达这个地方。出得破旧的车站，天上竟飘起蒙蒙小雨，夜色昏暗，到哪里去找接应部门呢？站台边有一个小姑娘穿得很破烂正在垃圾堆里掏什么，马啸天向她打听附近哪里有旅舍，小女孩两只明眸眨巴眨巴看着这个异乡人，一声不吭领着他往前走。他问她现在几岁了，读几年级了？怎么在这里捡垃圾？她开口说道：我十岁了，家里没钱读书。他感到一阵阵的寒意，跟着她木然地走着。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孩，要是生在城市里，还会在这黄昏的凄风冷雨中出来捡拾垃圾吗？难道这就是命运？没走多远就找到一个旅店，他登记住下以后回头找那个小姑娘，却没有了踪影。他向旅店老板打听行政公署的驻地，店老板说嗨呀大兄弟，公署就在附近，不过现在早没人了，明早吧。您要找哪一位？他告诉店老板说要找行署专员或地委书记，店老板当即吓一跳，久久将他瞪着好像他是天上掉下来的怪物似的。他笑一笑解释说自己从北京来，是报社的记者。店老板听了颇为激动，抓住他的手就说，哎哟大兄弟，我们这个地方啊，中央首长都没有来过，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北京来的大人物啊。他对店老板说我不是大人物，店老板使劲握着他的手说，你不要谦虚，我这人一看就明白，你是个真正的人物。你等着，我去帮你找找值班室的人。店老板说完就直奔夜色里去。

　　他望着这座昏黑沉寂的城镇轮廓，心里想，我第一次下来采访，就选了这么个偏僻的边城，实在是很有意思。大凡繁华的城市、经济基础比较好的城市、旅游资源多的城市，都被组员们一抢而光。他作为负责人倒是可以优先预留好的地方，可他偏偏喜欢那些大家都畏惧的困境险途之地。

　　没容多想，店老板很快就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来人上前紧紧握住马啸天的手恳切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们刚接到明传电报，告诉有北京的同志要下来，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今天就到。”店老板指着来人说，他们是行署办的程主任和接待办的勋主任。程主任和勋主任提起马啸天的行李箱和摄影包就走，边走边对店老板说明天再来将客人的账退还，店老板哈着腰说：“是的是的。”

　　走出门外，雨水泥泞的街路让程主任踩了个趔趄，斜着身子就跌倒在地上。大家将他扶起来，他一个劲地抱歉，问摄影包摔坏没有。马啸天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他太感动了，在这深山禁闭的地方，连他这么一个普通的客人都令他们热情相待，他实实在在地感慨万千。

　　他们将他安排在行署招待所的一个套间。勋主任安排吃了个便饭，他说明天他向专员请示汇报此项工作，看看下一步领导有什么意图。文件他正在学习领会其精神，一切等到明天再说，请马主编好好休息。

　　他看了看这个招待所，非常简陋，这和东部沿海相比，实在太寒碜。他清醒地知道，山川之外的任何一个县政府的招待所也早改为宾馆了，而这管辖十几个县的行署驻地，其招待所也不过普通旅舍水平。他又是一阵唏嘘感怀，心思重重地对着墙壁发呆。

　　次日一大早，勋主任陪同马啸天吃早餐时告知他，已经约好上午跟专员见面。问他有没有采访提纲，他拿出一份准备好的几点内容交给勋主任请他转交专员，他说也可不参照这个提纲，到时我拜访完专员后请他准备一篇按他自己的思路写的文章交给我们，或许更能体现出价值来。

　　十点钟刚到，马啸天就被请到专员办公室。这是一间不太宽敞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倒也格外明朗。一番介绍后，专员迎上来拉住他的手，表示真诚的欢迎。专员的年龄大约五十开外，已经有些秃头，不过从他说话的语气看来，他的精神状况倒像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