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2)

　　马啸天随人流从渡轮上下船，穿过长长的跳板，爬上高高的码头石梯，远远地看见一个很大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群，喧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他想一般的气功示范或表演，基本上都安宁平静祥和，怎么这里这么嘈杂热闹？实在不解。

　　广场靠江岸的一侧搭起一个豪华的拉幕平台，平台上端坐了一人，他身材不算高，人近中年，略微发福，但是精神矍铄。旁边一人在讲演，夸赞他们的气功大师，天下绝无第二，若不信，大家可以考他任何功夫绝技。他讲到张宏堡其实说起来还是大师的学生，尽管学生现在很红，大师却常常摇头叹息：什么麒麟功，一个字：假！假是相对于真传，我们大师有真传哪。大家知道远古时有个神人叫鬼谷子的吗？后来又有个奇人叫王重阳的，他们二人的捭阖辟谷功夫，天下了得！鬼谷子的心机和王重阳的灵动，他们的绝技绝招合起来就叫鬼王功。鬼王功，知道吗？以前很少有人得到真传，现今当代只有我们大师一人而已。

　　有人提议表演一个鬼王功绝技好吗？于是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只见气功大师站起身来走到台前，他双目微闭平臂齐胸，然后合臂合掌，接着张口吐息、纳气、再深呼吸，如此几番反复，不一会儿，他的身躯已经双脚离地徐徐升空，略有一尺左右，众人惊叹起来，还未叫绝，又见他身体开始凌空旋转，不是平行周转而是像风车一样从脚到头逆时针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那脚和手臂伸直了就像风车叶片般扇出风来。演讲者不无得意地赞美：这才是真正的气流，鬼王的气流！

　　靠近平台前面一群人似乎着了魔中了邪，东倒西歪手舞足蹈起来。

　　所有观者无不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马啸天也觉甚奇。最近几年来他见过不少自称神秘绝功的大师，不少虔诚的人们被弄得云山雾海神颠魂倒，大有甚嚣尘上欲盖弥彰的趋势。不过这位大师却不装模作样不故弄玄虚，没有花架子滥招数，一上来就拉开架势，直接露两手，倒也真是痛快。

　　“不过，这哪是气功？分明是杂耍！”他想。气功者也，以气运功，以功敛气，气发功至，功盛气盈。有动如疾风静如泰山之气功，有浑如流沙清如流泉之气功，独不见如马戏如街舞如小品般之气功，这让他开了眼界。

　　突然，在平台的西侧人群骚动起来，只见有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拉开嗓门大喊：“这不是真实的，有假，有机关！”

　　立马从后台奔出几个块头粗壮的汉子拉住他问要干啥，年轻人说我知道你们这里有玄机。一大汉嚷道，你愿意相信就相信，不相信就滚开，捣什么乱？年轻人不管不顾还想往台子上闯，忽然砰的一拳打在他的左脸颊上，“啥叫玄机？这就是玄机！”怒气冲冲的大汉左右开弓挥动着粗壮的手臂，将年轻人打翻在地，并回过身来逮着机会宣布：“有人妒忌大师，想对大师下黑手搞袭击，大家说怎么办？”人群中便有人大叫：“打死他打死他，竟敢亵渎神功！”现场混乱开来，一伙人冲向年轻人就一阵暴踢。

　　马啸天听到有个女孩子边哭泣边呼喊：“救命呀，要出人命啦，求求大家不要再打啦，救命呀……”

　　马啸天感觉那女孩子一定是年轻人的朋友，在这一边倒的情形下，那年轻人非被打死不可，看这女孩多伤心，多惊恐。他有什么罪？不过是想表达一下他可能看到的或者怀疑的观点。现在这个全民崇仰气功的年代，真的就不能容忍不同意见？马啸天不容多想，急速奔上前去，他拼命拉开众人，嘶声竭力地喊道：“大家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气功是健身的，是修身养性的，为什么要使用暴力？”没想到那些不分青红皂白雨点般的拳头转而向他纷纷挥洒。两个年轻人成为群殴的暴力中心，他们死命地防卫抵挡，终究架不住众人的四肢运动。就在这时，一直在台上正中的那位大师突然跳下台子大喝一声：“住手！”刹那间所有人的肢体全都僵硬地停在原处。气功大师走到马啸天和年轻人身边，端详了二人一眼，对那几个大汉呵斥道：“你们又急火攻心啦？”一边做个手势，“叫他俩跟我来”。

　　女孩子急叫还有我，跟在他们后面。进得平台后面的幕帐里，马啸天和那位被打的年轻人已经坐在气功大师的对面。气功大师久久审视着二人，倒叫二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亏心事，心里直发虚。他俩嘴角上、脸颊上都还有血迹，额头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向他俩赔礼道歉。”气功大师对那群打手喝令道。

　　“谢谢，不必了，”那年轻人开门见山地回应，“有什么你赶紧说吧，我不想绕圈子。”

　　“好，干脆！那我就说了。我知道你二人被他们打的原因了。怀疑我的功力？要找破绽？是吧？”

　　“这么说你经常遇到这类事情啰？不然为何一猜就是个准？”

　　气功大师两手猛击一掌，对身边的一群人嘿嘿一笑：“我早说过，这就叫慧心，你们得悟一悟啊。小伙子，你有慧心哪，这就叫悟。不过你们如何认定我的功夫有假？曾经被骗过？曾经发现有人被骗过？”

　　年轻人冷笑一声：“按科学原理和自然法则，我认为人的身体尚且不能自动离地，更不能凭空旋转……”

　　气功大师仰天吐息，凝神聚目，略微思索片刻，他说：“你们不要跟我谈科学！在生活中，在人们的生命运行过程中，许多东西不要拿科学来套用，那会套得人们跟机器一样，明白吗？生活得太科学太精密了，人们就只会算计。很乏味，不好玩哪！”

　　“不明白！不知道你想说啥？”两个年轻人很糊涂地你看我我看你，确实没有听明白大师的话。

　　大师继续说道：“读过《 易经 》吗？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据说科学世界里不能拥有真正的永动机，可是精神的世界，未必没有永恒的动能。”

　　大师很镇定地侃侃而谈，倒是年轻人有些坐不住了。

　　“大师，”年轻人面露鄙夷之色：“能够引经据典，说明你有学问，但不能说明功夫的真伪，相反这是庸俗的诡辩术。其实，不论你是借藏密功还是瑜伽功的名义，还是打鬼王功的旗号，都是徒劳的，何况就算能产生气流也跟所谓永恒的动能扯不上边。”

　　“你们可以耳听目察心审智观，看看是否有破绽？破绽在哪里？先有玄机之主见，必然心生玄机之疑碍。佛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师说。

　　马啸天知道遇到一个城府很深而且也很有道养的高手了，但他认为他是站在被打年轻人观点一方的，故而对大师说道：“我也认为你刚才的功夫其实就是一种表演，看看你养了那么多保镖拥趸，就使人确信无疑的是，你们的功夫就是一种高级魔术、一种高级杂耍，说好听一点，就是一种江湖行为艺术。”

　　“说得好说得好！我欣赏你的说法，行为艺术！我要谢谢你没有把它说成是行为骗术。看得出来你们二人将来必是有作为的人，因为一有勇气敢于捣乱，二有智慧怀疑一切。这两点在‘文革’中让多少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啊。”

　　马啸天感觉到气功大师的揄揶。

　　“其实，政治何尝不是行为艺术，经济何尝不是行为艺术，战争何尝不是行为艺术？各行各业都是行为艺术。今后你们的一生不也是注定要进行行为艺术吗？生存，就是最大的行为艺术。朋友，要谦恭和宽容地看待这个世界。”

　　马啸天似乎听懂了大师话中的玄机，他想这样谈下去分明不是他的对手。他立即扭转话题：“我不认识这位兄弟，我还没有真正开始怀疑你的功夫，就看见你们的人对他施行暴力，为什么？你们怕什么？这样的事情我听说了不下几起，这个国家没有王法了吗？我是看不过才……”

　　“挺身而出，见义勇为，是吗？”气功大师打断了马啸天的话，“我佩服你的精神。你说的打人的事，我很清楚，我会修理他们的，你们放心。气功是不容暴力的。不过，气功也是不容怀疑的。我既非藏密功，也非瑜伽功，我是鬼王功，真正的气功！”

　　“鬼王功的特点就是，每个人自己主宰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大王，而抛开外在面具时，每个人的内心里其实就是一个魔鬼。我的表演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没有人找得出我有什么机关和破绽，因为我亦鬼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