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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灵魂的上空》(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7日13: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易道禅

  “我也不知道!”

  听了杜鹃妹妹说的话,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那八卦先生又聪明又让人讨厌。后来偶然听人说起这个乡里叫杜鹃的姑娘足足有一打,才觉得八卦先生一点也不聪明,而且可恶。

  以后,天各一方,各人走各人的路去了——杜鹃继续在她的大山深处,而我却回到城里。

  春天依旧要来,杜鹃花依旧红红地开放,杜鹃鸟依旧凄楚地歌唱,人们依旧做该做的事儿。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邮递员捎来一封山里来的信。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北京工作多年了,山里人还有谁记得我呢?打开一看,竟是杜鹃表妹写来的,不看则已,一看却让我大吃一惊。信里说,她已被固执倔强的父母亲包办卖到好远好远的米仓山里去了,因为他们觉得老家这座大山很穷很苦。然而,米仓山也并未见到米满仓,反而更蛮荒。她逃跑过多次都被抓回,于是才想到向我写信求救,托人寄出。我一看邮戳,又吃惊不小,信竟然是一年前发出的,这信居然走了一年多?——唉,这事要搁现在,没准要打官司啊!看见这封信我好像看到了杜鹃这一年里那哀怨的眼神和绝望的心境。

  星夜兼程急匆匆地赶到姨父家里,姨父瘫坐在板床上,悲声喊道:“完了,她走了。”我不明白“走”的含义,只以为她还在米仓山,姨母无力地摇摇头,老泪纵横。

  原来,杜鹃在无望中再一次地逃跑,仍然被人发现并追了上来。没路可逃了,她那倔犟又绝望的心,使她迅速作出了一生中最后一次的选择:情急之下她纵身跳进滚滚的通江河……

  傍晚时分,我向那依然熟悉的山谷走去,儿时的景象渐次清晰。血色的杜鹃花开得那样凄艳,仿佛山在燃烧。毋庸置疑,这花儿一定是杜鹃鸟啼出的鲜血。

  山林中传来阵阵鸟儿的悲鸣,现在听来,这杜鹃声声,句句都像是“魂兮归来”的哀泣。正应了山里人说的“杜鹃花开日,杜鹃啼血时!”

  1997年7月25日

  竹 殇

  我的故乡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林的东隅有一处方竹园,它常勾起我难忘的回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一想到它,便心绪绵绵,惆怅万分。这不单是因为竹子历来为高人雅士所称道,也不因为这竹子是方形的,是竹中珍品,最主要的却是那里珍藏着我童年时期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文革”文攻武斗即将偃旗息鼓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因所谓历史问题依然被监管在另一座大山深处,可怜的母亲照例要去看望他。母亲不放心我,将我送往老家的小姑妈那里。小姑妈是我那老祖母最小的女儿,她是很疼我的——她常常看着看着我就独自一人叹气,然后就扭过头去——我知道,她这时已泪流满面。

  我在山里东游西荡,每天无所事事,很有些无聊。小姑妈说:“出门半里路有一座竹园子,那里有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是我们这里的教师,小娃娃们都喜欢她。你可以去那里玩耍,向她学些东西也好。”于是我好奇地跑向这个满园青枝绿叶的翠竹林。

  “嗬哟哟,方的?”生平第一次看见形态坚实、优美的方竹,觉得不可思议,便大呼小叫起来。

  从竹林里转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大约就是那个教师吧。看上去很平常,一身朴素的打扮,只是从她略带沉思的神态上发现她与常人不同。她也惊讶地打量着我:“你是城里来的小朋友?”我点了点头,她又说:“我叫袁兴,以后可常到我这里来玩。”

  后来,袁老师听了我小姑妈讲了我的情况,便叫我去方竹园听她的课。打这以后,我天天往方竹园跑。在两片竹林之间有一排小竹屋,据说是暂时用来当作小学生的教室,我成了这所学校年龄最小的一个旁听生。

  袁老师酷爱古代文学,常常教我背一些古诗、古文,她是我平生第一个启蒙教师。我永远难忘她给我讲解“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那难以叙说的心情,虽然我似懂非懂,但看得出那个年代的风风雨雨糅合在她的内心深处。

  袁老师很受山民的尊敬,队员们写信、过节的春联、红白喜事的贺辞或祭文,都找她。她曾自嘲似的对我姑妈说过:“我哪里是行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凑合着了结乡亲们的心愿罢了。”但乡里人却不管这些,他们认准了她的学问最高,逢年过节的,少不了给她送点礼或强拉她上家里去吃一顿所谓的好菜好饭。虽然这样,我却发现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以后也会上山下乡当知青吧?”我说不知道会不会,还觉得蛮好嘛。她说:“你就看到我现在这会儿挺好,我没当老师或不当老师后你知道是怎样的日子吗?”

  我不明白她说的这些。她也没再说什么,却轻轻地吟出一段宋词来: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出她吟诵这首词的内心世界,这是对人生、青春、自由的无限向往,无奈上山下乡运动囿囵了她的理想。记得那时她指着满园的方竹这样对我说:“这儿也真是一个好地方。古人叫散步为踏青,叫消夏为放青,我们常年被放逐在这里,未必不是因祸得福。你看,青翠幽绿的方竹,正是春的所在。做人,就应该像方竹那样方方正正,而且还具有顽强向上的精神……”这些话,一直镌刻在我似懂非懂的心底。

  天有不测风云。

  那是一个可诅咒的一天!那一天,山林忽然失火,大火漫及这片方竹林。袁老师领同学们迅速撤离了园子,在孩子们的慌乱中她发现少了一位 ( 她不知道,那位同学早已吓得跑开了 ),急忙返回火势蔓延的方竹林,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山林怎么失的火,事后怎么追查的责任,全然不清楚,没人调查,没作结论,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引起重视,特别是小小的普通的“臭”知识分子。也许,她连知识分子都算不上,就被火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园地里——尽管她反而在教育贫下中农的孩子们。

  方竹园一片狼藉。这所借用的学校也会为老天所不容?这块干干净净的地方和小孩子们那纯净的心灵就这么容易被焚毁?我亲眼目睹了袁老师的遇难,我至今仍不敢相信,怎么一个好端端的人一瞬间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们清理着废墟、清理着她的遗物,我看见在一节烧焦了的竹片上,有她刻写的一句 《 诗经 》:“瞻彼其奥,绿竹青青。”当时并不解其意。现在想起,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仿佛还停留在那一时刻,因为我当时还清楚地看见在这一片废墟上,有许许多多的竹笋尖还泛着青青的光泽,正仰望着那一片乌云散尽的蓝天……

  1997年8月16日

  又见兰花草

  那一年春,在大巴山一隅采风,住一农户家。清晨,欲往山中散步,见院里栽有许许多多草茎,颇有几分清香,就问户主大伯是什么宝贝植物。大伯或许咽喉生疾,或许是个哑巴,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旁边正在浇水的小女孩。小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可人,可嘴挺厉害,一出口就令我瞠目结舌:“看你还是个什么作家,怎么见识这么短?屈原在他的诗中不是经常提到兰花草吗?兰花是屈原的化身,就像菊花是陶渊明的化身一样,你居然不认得?”

  一席话把我呛得脸红耳热。说实在的,我怎么不认得兰花呢?但我所认识的兰花,跟眼前这位村姑说的兰花不一样,不免惊诧,觉得自己孤陋寡闻,惭愧得很。再就是吃惊这个小小年纪的姑娘这几句话,充满了一种灵气,抑或是一种才气,我仿佛觉得她倒很像这种兰花草,禀性天然,独居深山而富于生命的激情。

  后来请教花卉专家,才知道兰花有两个大类:一类叫兰草,一类叫草兰,有一茎一花、一茎数花之分。大诗人屈原所咏兰花,即“香草美人”当属后一种。而他许多时候所咏的兰,却属另一种草本植物木兰。平时经常哼唱的“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以前只以为是台湾校园歌曲,还认为有什么避讳吧,不署作者名。后来才从《 尝试集 》 中发现原来是胡适先生的早期诗作,于是觉得胡适先生也喜欢兰花。胡适先生的兰花草应是指前一种,大巴山村姑栽养的也当是这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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