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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戒线》(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28 来源:[美国]詹姆斯·琼斯 著 译者:姚乃强、武军、高骏

  慢慢地,梦一般地,那具有幸被泥土覆盖的尸体一点点地滑出了坟墓,就像某种发疯的、亵渎的滑稽剧在模仿耶稣复活。首先出来的是那条腿的其余部分;而后是另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飞出;再就是人的躯体;最后是肩膀和伸开的胳膊,看上去好像那人正努力抓紧泥土,防止自己被拉出来;最终才是那沾满泥土的头部。奎因喘了口大气,把抓着那只脚的手一松,向后退去,差点儿跌倒在地。之后,他只是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他做的作业。那戴着钢盔的头沾满了泥土以致无法分辨其面部特征。当然,整个尸体都沾满泥土,无法说出除了他身上穿的军服外还有没有其他装备。奎因没有想要靠近它,继续看着那尸体,大口地喘气。

  “嗯,我想我是错了,”他终于说话了,“我猜这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好像他的话把人们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解放了出来,观众中突然迸发出一阵自发的、微弱的对奎因的欢呼。头顶上,鸟儿振翅,惶恐地鸣叫着逃走。奎因突然谦虚起来,回头笑笑,全身直冒汗。但是欢呼以及随后的活动突然被一个新的发展止住了。从坟墓里冒出一股新的气味,明显不同于以前绿色的气体,好像出自不同的来源,看上去像一股油腻的雾,从满身是泥的尸体周围升起,向四周散开。伴着失望的咒骂和痛苦的惊呼,人们开始后退,继而终于转身就跑,把尊严和其他一切全都抛在脑后。只要是有鼻子的人,都会被那股臭气熏得狼狈逃窜。

  贝尔和大家一同逃窜,跟他们一样没有感觉地笑着,跑得气喘吁吁。他奇怪的感觉像梦幻一样,发现一首新的流行歌曲的名字一遍遍地出现在他脑中。

  别跟死亡胡闹。

  那歌的曲调在他脑中一次次地跑到某个他记不得名字的歌上去,他还为它作了词。

  别跟死亡胡闹,

  它只会把你弄脏;

  别跟死神瞎混,

  它只会让你难闻。

  身上可有狐臭?

  那就不要去和那个使大镰刀者胡搞。

  (任意变换音域:)

  因为……(弱拍;休止符)你的好朋友不会告诉你:

  别跟死亡胡闹,

  你只会最终变脏。

  贝尔和其他人一起爬到了土丘顶端,从口中无声地吹出他那小曲儿,毫无表情地盯着远方,而后转过身来向后看去。那满身是泥的日本人仍然四肢摊开僵硬地躺在那儿,所有人都叉开腿跨在壕沟上面,旁边就是那强迫挖出的坑,在丛林的阴暗中展现了坟墓的深度。不远处,贝尔看见多尔仍握着他那把纪念品刺刀也在向后看着,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神思恍惚。

  多尔努力使自己不要呕吐。那便是他表情恍惚的原因:这是由于过于紧张的一种表现。喉咙里有一种强烈要求反复吞咽的感觉,多尔努力想控制住。忍住呕吐是不够的;若他一直吞咽,不管他会不会吐,都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那将是不可想象的。他不能承受,尤其是奎因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

  当奎因起初放下工作向后退去时,他的脚后跟碰到了身后某个金属的东西。胡乱的希望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也许会找到一挺埋在泥里的日本三十一毫米口径重机枪或类似的东西呢。相反,他发现的是一顶沾满泥浆的头盔。他把它抓起来,跟其他人一起撤到了土丘顶上。

  他在那儿并没有机会审视他的发现。显然,很快就发现在这些防御工事的顶上仍然不够远。在最后一个逃跑的人赶到这里的土丘后,那臭味就像看不见的云一样,紧随其后也到了这里。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再度撤退。

  那臭味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它的种类、质地、味道和以前的两种都不同。最先的那味儿是较淡的,颜色是古铜色的,刺鼻、干燥,只是有一点难闻。第二种味道潮湿,白里泛黄。味道并不淡。没有哪个头脑清醒且可以自由离开的人会留下来闻它。

  他们没有返回发现衬衫的地方,而是向着丛林边缘出发。人人都探索够了。在浓密的叶子旁他们停了下来,无奈地傻笑,向后张望,就像是一群万圣节的恶作剧者,刚刚扰乱过一个农场的户外厕所。就在那儿,奎因终于有时间来检查一下他的头盔了。

  这顶头盔当纪念品可够差的。他们都听说过日本军官的头盔上有金星或是银星,纯金或纯银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一名二等兵的头盔。它的星是铁的,而且是薄铁皮做的,扭曲得很厉害。头盔的外面盖着一层泥,而里面尽管被汗渍染得很重,却出奇的干净。

  看着它,奎因忽然灵机一动。在他把那具倒霉的沾满了烂泥的日本死尸从他长眠的地方拖出来之后,曾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如同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坏事,要被人发现并受到惩罚似的。这种压抑感在大家说说笑笑、深一脚浅一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丛林边上赶的时候稍稍减轻了一些。此刻,凭着直觉,“大个子”奎因莫名其妙地感到他手中有了彻底消除它的办法。通过让自己显得可笑和滑稽,他就既可以赎罪,同时又不用承认自己需要赎罪。他摘掉自己的美军头盔,把那顶日本头盔戴在头上,摆出一个姿势,用力把宽大的胸脯挺得老高,脸上现出一副愚蠢的笑容。

  其他人轰然大笑起来。奎因的脑袋太大了,即便一顶美军头盔,在他头上也会像高筒帽似的翘得老高。何况这顶日本头盔本是给小个子的人戴的,在他头上根本戴不下去;整个儿平搁在他的脑袋顶上。头盔的下颌带子连他的鼻子都够不到,而是悬在他的眼睛前面。奎因从带子后面眯眼望着他们。接着他开始蹦跳起来。

  连多尔都大声地笑了。贝尔是唯一没有大笑的人。他咧开嘴,短促地吼叫了一声,可是接着表情便变得严肃起来,并狡黠地看了奎因一眼。有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然而奎因不愿迎他的目光,转而去看了别处,之后他不愿再遇到贝尔的眼神,便继续给其他人上演他的滑稽剧。

  他们在丛林里的时候雨停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先前高高地悬在半空而下落时被阻挡的水汽,雨停后不断地滴落下来,并且还会继续滴落很久,就好像外面依然在下雨一样。他们惊讶地走出丛林,看到天空又已蔚蓝,雨水冲刷过的空气十分清新。几乎就在同时,就仿佛斯托姆一直在用双筒望远镜望着等他们从这道绿墙里出来一样,开饭的哨声从椰树林里传了出来,清晰尖厉地响彻这片空旷的平地。在这里,这种声音显得极其熟悉又格外揪心,让人想起许多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它响起之后又渐渐归于寂静,消失在傍晚小岛上那清新的、带着大海气息的空气里。它让这些探索者们吃了一惊。他们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那些死去的日本兵的确是已经死去了。群山上某场战斗中迫击炮和轻武器的炮火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传来,让他们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观点。

  他们回到临时营地,奎因走在最前面,重重地踏着脚步,在那顶敌军的小头盔下又蹦又跳。多尔提着他的新刺刀,向周围的人一一炫耀。其他人跟随他走着,吃惊过后又有说有笑了。他们现在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奇遇告诉连队里错过了这次经历的人。天亮之前,“大个子”奎因强行拽出那具日本死尸的事就被补进了连队的神话和传说的纪事里,也被补进了奎因个人的大事记里。

  那天晚饭时三连领到了它的第一批阿的平。由于阿的平引发了大批黄疸病例,所以决定直到这批新部队抵达后才发药。一罐一罐的药片从营部医生那里成批运送下来。斯托姆独自接管了这些药品,连队的卫生员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忙。这其实本是他的工作。

  斯托姆站在领饭队伍的前头、消毒袋的旁边以便大家打水,他身后无助地站着那位戴着眼镜、温和而毫无权威架势的卫生员。斯托姆把药片分发下去,一边善意地跟每个人开着玩笑,同时却又强制性地决意要求任何人都不能免服药片。如果有人半开玩笑地猛扭过头去,伸出一只紧握的手来,斯托姆会让他把手放开给大家看。后面很少还会有人再试一两次。最后,在领到热腾腾的饭菜之前,每个人都领略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苦味,弄得人人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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