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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戒线》(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28 来源:[美国]詹姆斯·琼斯 著 译者:姚乃强、武军、高骏

  这个问题是第二次被提到了。离那件衣服最近的一个人——不是发现它的那个人——悄悄地弯下身去,用拇指和食指把衬衫拎起来,好像害怕会传染上可怕的疾病似的。

  “这儿。”他说着,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挨着他的人。

  他俩把那衬衫展开,翻过来,覆过去,怪怪的,有点像两个服装店里的女店员为未来的买主们展示一件新时装似的。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自在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瞧这!我们的四三年春季新品,刚出的。什么身材体形的人都能穿,您要不要穿上试试大小啊?”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于是那个大笑的人也平静下来。拿着衬衫的两个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其他人则默默地看着。

  这件衬衫没有袖子,就像他们所见过的许多衬衫一样。然而,它也不像一些衬衫完全无袖。袖子是从上臂的上半截剪断的,而后用锋利的小刀或是剃须刀片小心翼翼地割到与肩膀的缝线处,看上去就像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老乡穿的老式衣服上镶的鹿皮穗子一样。

  这一景象使“大个子”奎因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在打工的两年里就穿过一件鹿皮夹克。这是一种奇怪的孤独引起的刺痛,还含有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它是那种对牛仔穗的美国式的热爱。它使奎因更进一步了解了那个他并不喜欢去了解的陌生人。那个姿势是如此的幼稚可笑;但奎因对它直觉的理解是再好不过了,比他有意识的理解还要好得多,因为那个姿势并不管事儿,一点都没能保护他。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子弹是从刚好在乳头上方的胸肌平面的底部射入的,打到了骨头并向下穿去,从左肩胛骨平面向下穿出来。胸前的弹孔比较干净,周围没有什么血迹,大部分的血是在后背。这个穿着穗子衬衣的人十分不幸。若是子弹打到骨头向上弹去的话,也许就不会伤到肺。但事实是,子弹向下奔去从肺的中央射了出来,平穿过去而不是打中一点,这样便造成对肌体的更大伤害。

  稍稍停顿之后,两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折腾了几遍,那自制的穗子湿湿的,在空中使劲地摆动。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贝尔向他面前两个戴钢盔的人头之间窥望过去,突然使劲眨了眨眼,好像游泳时一个海浪打在了脸上。他毫无准备地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他本人和那衬衫的重影,那重影既可怕又让人产生幻觉。他直立在那里,穿着那件被打穿的却饱含生命的衬衫;同时,在他把衬衫扔到一边后,他躺在地上,身体被打穿却饱含生命。然而,在他身后,在视力范围之外的某个地方,他竟看见了他妻子马蒂的奇怪影像,她的头和肩膀叠加在树叶的阴影上,正悲伤地向下望着这对重影。他使劲眨眼,但无济于事。那些影像挥之不去,没有消失。啊,我感到难过,他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语气极度悲伤凄楚。我好难过。为你感到好难过。这些话饱含着马蒂所富有的活力和生命力。滚开!他狂暴地想要冲她大叫。无论如何这不是真的。快走开!不要让这变成真的!不要看了!不要过来,你快走开!不要领取二百美元!但是,他连眨眼都眨不了,更不用说大声叫喊了。啊,我好难过,她从上向下对他叫道,真的,的确好难过。贝尔没有想,也不敢去想,就知道她的悲伤有一半是因为她同他一样清楚,她自身那股强大的、永远令人确信的女性追求生活的力量要求她继续被一个男人所爱,被另外一个男人所爱,即使在她或许不愿这样做的时候。她蕴涵着女性的力量,那是她的本性,如下山的洪水势不可挡。好难过啊,约翰。为你感到好难过。那温和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消失在丛林中,消失在滴着雨水、幽暗和悲凉的丛林中。纯粹因害怕面对恐惧而惊恐不安,贝尔发了疯似的强迫自己眨眼,之后又疯狂地眨了好多次。或许过了这么久,在离开菲律宾之后,今天又一次见到了丛林?……但最可怕的是贝尔知道(他又一次不敢想到丛林)若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本来会性冲动而勃起的。出于痛苦,出于知识的烦恼,以及对自己直觉的确信,他会性欲骤增而勃起。这大大增加了他的恐惧,至少翻了三倍。他再一次眨了眨眼,这次是拼了命。他重新看见那两个人手里拿着衬衫,那件死亡衬衫,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嗯,这要怎么处置呢?”最先把衬衫捡起来的人说。

  第二个捡起衬衫的人听到这寂静中的话语,好像摆脱了责任似的,立马把手一松,向后退去。他拿着的那一半潮湿而粘满泥土的衬衫重重地落下去,摆向第一个人。后者把胳膊一伸,不让衬衫碰到他,继续拿着。衬衫就在那儿摇来晃去,就像一面象征爱国主义的旗帜——上半部分吹不到风而黯然失色。

  “我觉得好像不该……”他开始说,却又停住。他话的结尾声音小得只能靠猜测了。

  “你说好像不该是什么意思?”奎因突然愤怒地问道,几乎是在尖声叫喊,话说完之前,他设法把声音压低到了平时的样子,“有什么不该?”

  没有人回答。

  “就是件衬衣,不是吗?又不是穿着它的那家伙,不是吗?你想怎样?把它带回连里去啊?带回去做什么?埋了它?还是把它给斯托姆擦炉子?”

  奎因很少会说这么多。但至少他又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像众人所期望的那样用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再一次,没有人回答。

  “哪儿找到的还放在哪儿。”他沉闷地说,话中带着权威。

  那个士兵(仍然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衬衫,好像会弄脏他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一挥臂把它扔了出去。它飘落回地上,两头张成一定角度,不再是一团。

  “对,耶稣把它扔哪儿就让它待在哪儿吧。”另一个人说。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人们脸上那种屏住呼吸,好奇的性爱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性负疚感的忧郁的表情。似乎没有人想和别人的目光相遇。他们看上去怪怪的,像一群男孩儿在一起手淫时被抓似的。

  “好吧。我们在周围再看看吧。”有人说。

  “对,说不定能发现这儿发生过什么呢。”

  所有人都想要离开。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绪下,他们果真发现了战场,就在旁边,后来又在战场旁边找到了战壕墓。

  自从发现了那件衬衫后,他们都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虚幻感。那幽暗的、湿漉漉的、毫不通风的丛林,加之它高高的大教堂似的拱顶没有帮助他们减轻这种感觉。打仗、杀戮以及被能打穿你的身体致人死亡的子弹击中,这些都是真实的。确实他们都还活着。但太多了,他们无法消化吸收,留给他们的是一种难以抹去的噩梦般可怕的感觉。

  大家都缄默不言,因为很自然谁也不愿意向其他人承认这种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反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吸着这丛林里的绿色空气悄然离开。他们的思想已经畏缩不前。当思想那样停滞不前时,现实比噩梦更不真实。每个人每一次都努力设想自己会死,努力想象那子弹穿过自己肺部的经过,但最终却发现在被自己的思想所欺骗。唯一所能设想的便是在死的时候摆出他要做的那个英雄的、勇敢的姿势。其他的东西是不可想象的。与此同时,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像人们难以控制地用手指甲去抠一个结痂的伤口那样,有一个声音在轻轻说道:这样做值不值得呢?只为向别人证明你不是懦夫而去死,了此一生,真的值得吗?

  他们默不做声地重新排起队列,各人的位置几乎跟原来一模一样。他们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出于本能地都向左前行,队伍由奎因统领。就在队伍的左边,在队伍的另一头,尾部,他们发现了早先被遗弃的、破烂不堪的炮台阵地。他们在进入丛林时向右偏了大概三十码,所以没有看见那些炮台。若不是发现了那件衬衫,之后又没有理由地把队伍向左转移的话,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这阵地无疑是日本人的,而且显然是一个失守的阵地。或许在不久前,日本人沿着丛林的边界有一条防线,三连的人恰好就在防线从边缘蜿蜒曲折地折回丛林深处的地方碰上了。这个阵地严重失修。曾被用做防空掩体、战壕和壁垒的石堆、土丘、壕沟、地洞在巨大的树干和丛生的灌木之间像一条土带子,一直延伸下去,消失在丛林深处的幽暗中。这里,万籁俱寂,偶尔会听到几声响亮的鸟鸣。在幽暗中,这群人巴不得有个机会忘记衬衫一事,急切地奔了过去,带着一种痛苦的、近乎色情的受虐狂倾向,开始爬到石堆上面去察看很快有一天他们自己将会面临的东西。那个大坟墓就在这些石堆的后面,只不过因为躲在石堆后而使他们看不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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