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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戒线》(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28 来源:[美国]詹姆斯·琼斯 著 译者:姚乃强、武军、高骏

  但是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谈论的事情了。即使在这儿,在夜幕出乎意料地一下子降临之前,军官们——他们都在这儿泡着,仿佛这里是他们的俱乐部——也都在相互谈论这件事。当那盏遮光的防空灯终于点上之后,他们马上又谈论起来。就好像在黑暗的间隙,啥事儿也没在法伊夫身上发生过。他仍旧坐在他的角落里。

  “法伊夫,你这该死的!”防空灯里刚刚有光亮射出来,威尔士就怒气冲冲地对法伊夫喊道,“我叫你他妈的过来帮我弄这臭玩意儿!可你就光坐在那儿!赶紧抬抬屁股来这儿干活!”

  “是,军士长。”法伊夫说道,他的口气平淡至极。可他既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从帐篷的另一侧威尔士迅速向他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它穿过香烟的云雾和重新嘈杂起来的谈话声,直射到他的脸上。即便不看,法伊夫也感觉到了。他尽力做好接受长篇谴责的准备。可是,奇怪的是,威尔士接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摆弄灯去了。法伊夫继续坐着,对他心怀感激,可是他觉得自己被泥巴裹住的灵魂已经太麻木,无法再思考下去了,便静听军官们谈论“大个子”奎因和他的惊人之举。

  他用不着在脑子里记下他们说的话,只要看看他们的表情,听听他们的语调就行了。谈起这件事,他们的笑声中无一例外地藏着几分尴尬。他们都为奎因感到骄傲,但他们为他骄傲时不会像士兵们那样扯着嘶哑的嗓子嬉戏取乐,所以在他们感到荣幸的谈笑中流露出一丝羞愧。但他们的确为他骄傲。奎因下士很快就会升为中士了,法伊夫心神恍惚地想,你们瞧着吧。好吧,他并不介意。如果有人该晋升的话,奎因是当之无愧的。正在这时,黑夜里从林间小道深处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高音警报器那凄厉的、持续反复如同打嗝一般的声音。

  惊慌和一阵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法伊夫慌忙摸黑起身离开他坐的水罐。等他来到帐篷门口时,惊恐已经变成了寻常的忧虑和想看个究竟的好奇心。在他到了帐篷帘子那里时,他发现,那里不光是他一个人,其他人也都做了同样的事,而他正夹在一群人中间。“等等!”威尔士在他们身后大叫道。

  “等等,该死的!等我把这该死的灯熄了!等一下!”

  法伊夫前面的那个人——法伊夫从来也没弄清楚是谁——手里拿着拴门帘的绳子犹豫不决,仿佛全然不知所措。随后整个帐篷陷入了一片黑暗。法伊夫面前,人声鼎沸,乱摸瞎找,骂声四起。然后,无论军官和士兵,所有人都穿过敞开的帘子,经过挂着的毯子,拥到了明澈、清爽、布满星斗的夜空下。他们连拥带挤把法伊夫也带了出来。他若是想留在帐篷里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一起抬头望着天空。

  不光他们,三连的其他成员也都从各自保养自己受湿受凉的身体的地方出来了。先前他们都曾被安排去挖狭长的掩壕,可实际上整个连队只有六个坑,六个给军官们用的,按照指令丝毫不差地挖好了。如果有人此刻后悔了的话(比如说,法伊夫就是),谁也没有把这大声说出来。他们乱哄哄地扎堆站在泥里,拥在几排小帐篷旁边的那三个大帐篷之间,少言寡语,伸长了脖子望着天空,努力想看到些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

  他们看到的是探照灯的两三道微弱的光柱,无力地触摸着天空,什么也没有照见;时不时地还有单个高射炮弹爆炸时一闪即逝的光芒。

  他们能听到的远比他们所能看到的要多:但听到的东西实际上什么也没告诉他们。有高音警报器的声音,整个袭击过程中它都在冗长单调地、没命似的发着狺狺的抗议;一次又一次告诉人们不同型号的高射炮正将没用的炮弹打上夜空的机器似的响声。最后,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个或几个马达在黑暗中嘟嘟作响的声音。从声音中根本无法判断出是否有一架或好几架飞机。

  每个人都试图——但不甚成功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这是一架外号叫“查利牌洗衣机”的日本飞机,不太风趣的人也叫它虱子。他们当然都听说过它:单枪匹马的一架飞机,总爱在夜间搞一次讨厌的空袭,而且勇敢的美国军人还给它起了绰号——这些信息在所有新闻公报中都有。事实上,由于飞得太高,它的声音的确像一台过时的单桶洗衣机发出的噪声。但是这个外号太笼统了;所有此类的袭击,不分飞机的数量,或一晚上袭击的次数,都被不加区分地用上了这个外号。新闻公报对这一点往往只是轻描淡写。可不管怎么说,在这儿站着,仰望着热带夜空里陌生的星辰,听着,等着,随手打着肆意吮血的蚊群,谈论“查利牌洗衣机”,要比在公报里读有关它的描述有趣得多。

  最终传来了他们今天早上就已铭记于心的那种几乎难以听清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他们下意识地迅速做出俯身的动作,就像一阵微风拂过麦田,但谁也没有卧倒在地上。这时他们的耳朵已经足以判断出这些声音很远,况且地面很泥泞。从树林深处机场的方向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缓慢地、大跨步地朝着他们这边靠近。他们数出有两串五发的,一串四发的(可能另一发坏了)。如果只有一架飞机的话,它肯定是一架大飞机。在接下来的那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可笑的高射炮又连续不断地向天空打了几分钟没用的炮弹。然后,警报器开始全线发出短促凄厉的、如同打嗝一般的叫声,表示警报已经解除。

  三连的人开始大笑起来,哼哼鼻子,然后彼此拍打后背。沿着椰林长长的走道,警报器继续急促地、没命地叫着。军官和士兵们都好像在彼此庆贺对方度过了这场空袭。这持续了几乎有一分钟,然后军官们想起了自己的尊严,便各自离开了。警报声停止了。而这两群人中的笑声和拍打后背的动作又延续了几分钟。最后,这也停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试探着脚步,纷纷回到了自己歇息的地方,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巴不得没有哪个真正的老兵看到了他们惊慌失措的表现,然后重新开始想办法躲避寒冷和潮湿。

  就这样他们过了一夜。谁都没有睡。夜里还有另外五次空袭。如果“查利牌洗衣机”是个单枪匹马的战士的话,他肯定是个精力充沛的战士。他肯定一宿没睡。三连也是一宿没合眼。在一次空袭中,最后一串炸弹的最后一枚落在了他们前面一百码处的地方,损毁了一个高射炮阵地,炸死了两个人——当然,全都是意外。那炸弹离他们太近了(震耳欲聋,如同特快火车一般无情地飞奔而来),使他们全都趴在了地上,又弄了一身泥水。第二天,两个齐胸深的大坑便出现在补给帐篷的两侧。大家都在想,如果那串炸弹再多一枚的话,它很可能就会落在靠近他们宿营地正中央的地方。早晨,他们都走出了帐篷,放心大胆地走进那温暖的、令人振作的阳光中,看见彼此长满胡楂的脏兮兮的面孔,眯起眼睛在瞅望;这时,他们发现自己看到的人都已经变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他们变得更多。被师里的计划作训处称为“适应期”的这两周经过筛选归纳,生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双重节奏。一方面是相对安全的、烈日炎炎的白天,另一方面是又湿又冷、蚊群出没、警报和恐惧充斥的夜晚。而这两者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关联,前后也没有连贯性。白天里有许多关于恐怖的谈资笑柄,因为在阳光下,夜里可怕的事显得并不可信。但是当黄昏,当那个深沉的热带黄昏突如其来时,白天的一切就都被搁置一边,天亮之前不会再提起,他们都在为过夜做准备。白天可能有活要干,也可能闲着,或者还可能进行一点儿训练。夜里总是千篇一律。

  每天大家都在附近的河里洗澡,河的官方名称据他们了解是加瓦吉河。每晚他们都要刮一次脸,就用河里的水盛到头盔里,放在小火上烧热了来用。也有时候——在白天——他们走得远一些,到丛林里去,到奎因大显身手的地方。那个正在迅速腐烂的日本人依旧四脚朝天地躺在壕沟上面。他们在丛林中发现的这一个阵地是科利角战役最后阶段的战场遗址。日军的一支大部队曾在这里被围歼了,沿着加瓦吉河可以在丛林内外找出日本工事的整个外围。他们这么做了。这没有影响到夜晚的生活。他们还步行去过其他有趣的地点。他们到过海滩,到过科利角,也到过种植园园主的大宅院,那里如今已被打得弹孔累累,被主人遗弃了。有几组人甚至在不同的日子里,搭着卡车,一路沿着泥汤般的道路,穿过无边无际的椰树林,跑到了几英里外的机场。在机场里,轰炸机顶着懒洋洋的烈日起降。机械师们光着上身在椰树的树荫下工作。然后这几拨人又搭车回去。在他们往返途中去过或见过的以及沿途经过的所有地方,卡车和士兵们都在忙着储备大量的物品,准备即将到来的进攻。他们心里明白,自己都将是这场进攻中的一部分。这一切仍然没有影响到夜晚的生活。

  在经过了这样的夜晚之后,能够坐下来,沐浴一下热带地区炽热的阳光是一件极美好的事。阳光让人重新有了活力与精神,在带来热量与白昼的同时,每天它还让人们重新清醒起来。阵阵的微风拂过,吹得棕榈树叶飒飒作响,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左右摇摆。热带地区烂泥的恶臭从地面升起,暖烘烘、潮乎乎,让人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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