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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戒线》(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28 来源:[美国]詹姆斯·琼斯 著 译者:姚乃强、武军、高骏

  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他们看到巨大的藤蔓和匍匐植物像花饰一般悬挂着,许多比国内的小树长得还高。粗壮的树干高耸入云,细细的刀刃一样的根通常高过人头。无论哪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湿的。地面要么是露着光土,又湿又滑,要么被倒下的树木和下层灌木缠结成一片遮盖个严实。一片片矮小的枝叶蔓生的灌木挣扎着维持几乎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些幼苗还没长出枝条,只有几片叶子,还没一把小刀粗,也努力往上拔,往上,再往上,向着那密闭的顶盖,向着那一百英尺高的密闭的大集体,这样它们至少可以长成大树,而不是在下面窒息而死。有些还没威士忌酒杯底座粗的小树已经比一个高个子的人还高出一倍多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只有落下的雨滴的沙沙声。

  进到林子里来的这些人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管你怎么形容它,说它蓬勃葱茏也好,你肯定不能用“文明”这个词。作为文明人,他们对它感到畏惧。就连他们当中最强壮的酒吧间的斗殴者都害怕。渐渐地,因为他们站着不动,就可以听到一些微弱的模糊的声音。只要有叶子或枝条稍微颤动,就会传来某种鸟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当灌木丛轻轻摇晃时,就是有小动物从下面跑过去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从进入丛林起,他们就突然地和营地完全隔绝了,就好像关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一扇门。这种隔绝的突然与彻底使他们都很惊愕。但从树叶之间的缝隙向外望,他们还可以看到白蒙蒙的椰树林和棕色的帐篷依然矗立在雨中,看到绿色的身影依然在悠然地四处移动,这才感到安心。他们决定继续前进。

  “大个子”奎因和大家一起前进,一句话也不说,至少是沉默寡言。他感到很不情愿同其他战友分开。他对这片丛林不感兴趣。刚才在营地那会儿,他在瓢泼大雨中如鱼得水,欢欣鼓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开心地笑着,让雨水进入自己的衣服和胸膛,还大声嘲笑那些像溺水的猫一样的人。雨是他熟悉的东西。在家的时候,他曾在一个牧场上当过一段时间的帮手,夏天经常被暴雨淋个正着,还得整天在雨里骑马。那时他不喜欢那样,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那样子——有男子汉气概,显示出极大的毅力与力量。这片丛林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事物。没有一个美国人会让自己的林地长成这样,他愤愤地想。

  “大个子”奎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内心轻微的恐惧感,事实上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对自己说他现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会感到不安。这样他就改变了态度,不那么害怕了。但他不愿承认绝对和害怕没有关系,因为他能忍耐是出了名的。

  高大(近两米高,胸宽一米多,还有与这样高大身材相配的长胳膊长腿),而且对他这样的身材来说也异常强壮,“大个子”奎因是三连的一大景观,并产生了一个关于他的神话。自从他知道了这个(他对涉及自己的事情总是反应得特别慢),他就带着一种最终找到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以便和别人赋予他的美誉相配。追根寻底,这个神话无疑来自于连队里一群身材矮小的人,他们羡慕渴望高大强壮的身材,而且在羡慕的同时,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不管来源是什么,现在它已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事实,而不是一个神话了。几乎每个人,包括奎因自己,都相信:“大个子”奎因在身体上和心理上都是不可战胜的。

  美誉也伴随着一定的责任。比方说,他绝对不能做任何有一点点类似恐吓的事。他不再同人打架了,主要是因为没人有心思跟他争论,还因为他自己也不能再争论了。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的霸道鬼。他在讨论中也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除非是什么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就像他崇拜的罗斯福总统,还有他又恨又怕的天主教徒。如果要发表意见,他也只是平静地说出来,并不顽固坚持。

  记住这些行为准则需要奎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每时每刻都要想着,这使他很累。只有在做需要力气和耐力的工作时,他才能够随心所欲,不加思考。有时他渴望这样的工作。

  眼下,他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他的美誉给他加的又一个责任是:他什么时候都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处在这样一个角色中,他不得不面不改色地走在最前面,在该死的灌木丛中给其他人开道,而实际上各种可怕的想法却充斥着每个脑细胞。荣誉在身有时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轻松。真可怕。

  就拿蛇来说吧。据说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是没有毒蛇的。奎因在得克萨斯州西北部生活过两年,因此特别害怕响尾蛇。他对蛇的恐惧与其说是正常,还不如说是不正常,他会吓得万分恐惧地待在那里动弹不得。在这片丛林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自己的脚重重地踩到一团盘成卷的有肌肉的生命,它会突然变得凶恶无比,在他的靴子下蠕动,噼啪作响,能够轻易地穿透他的帆布裹腿或者靴子的皮革。他太了解蛇了。在农场工作的那两年里,他杀了百余条,而且大多数蛇都没有攻击他。只有两次离蛇太近,受到了攻击。其他的蛇都只是蜷缩卧着,亮晶晶的眼睛怀疑地看着他,用叉状舌舔着他。此时他掏出手枪。他厌恶蛇。军队说这里没有蛇不一定属实,这是他见过的最像是有蛇出没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大个子”奎因缓慢地走着,希望没有谁会从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暗暗咒骂自己想得太多,并默默祈祷不要碰上蛇。

  就在这时,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发现了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那人惊叫一声停住了。他们条件反射一般地排成散兵线,相互之间间隔五米,但没人取下背的步枪。然后他们靠拢起来,而那个发现衬衫的人却站着不动,一脸惊讶的表情,指着一棵大树两根窄窄的、齐肩高的树根之间的地方。其他人聚拢过来,兴奋地盯着看。奎因刚才站在最右端,和另外几个人最后才走过来。

  另一个最后走过来的人是贝尔,他刚才站在奎因的右边。虽然他也肌肉发达,但往“大个子”奎因旁边一站还是显得很瘦弱。然而他对丛林并不陌生。在菲律宾丛林生活过四个月后(没和妻子一起),在他看来这个阴森怪异的丛林和其他丛林没什么区别,没给他什么新的感觉。他一路上孑然一身地走在后面,一言不发。因为只顾着研究植物,他很少和大家交流想法。他没有一点其他人的惊恐的情绪,也不像他们那样兴冲冲地什么都去看。贝尔早就发现了美国军队中存在的一个怪现象:不管他们去哪,也不管他们预料会碰到什么危险,他们都准备好有所发现,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记录下来。每个连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扛着照相机、镜头滤光器和曝光表。贝尔称他们为战斗旅行者。他们随时准备着记录下自己的经历留给他们的孩子,尽管他们可能在没有孩子之前就死掉了。贝尔自己,虽然这段记忆对他来讲很痛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想看看这片丛林和他记忆深刻的菲律宾丛林(没和妻子一起)之间的相似之处。结果这片丛林跟他预料的大同小异,也跟他记忆里的一样令人痛苦。但是当他来到大家旁边,低头看是什么使他们如此骚动时,他也顿觉和他们一样身处异地了。他也从未见过在战斗中死去的步兵的遗物。

  要发现这个东西需要敏锐的眼睛。一团皱巴巴的土黄色的卡其布躺在树根的顶端处。看起来不像是某个人故意把它放在那的,而像是脱下来,揉成团,又随手扔掉的——要么是穿这个衣服的人自己,要么是一个尾随他的人——反正它碰巧就在那儿了。一片硬硬的发黑的污迹使它和地面的颜色更接近了。

  他们开始了一番没头没脑、相当无聊的议论,声调都很激动,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他是在哪被打死的?”

  “是美国人吗?”

  “他妈的肯定是美国人。日本佬不穿这样的卡其布。”

  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性兴奋和性病态,好像他们是一群窥淫者,在窥视一个人在性交;虽然他们明明看到这个不认识的人既痛苦又恐惧,但还是不可自制地引诱他去干,尽管他们不甚情愿。

  “那是黄色丝光斜纹布!不是海军陆战队的卡其布!是陆军的黄色丝光斜纹布!”一个沉闷的声音喊道。

  “美国陆军师在这儿,可能是他们的人。”

  “不管他是谁,他死得相当惨。”“大个子”奎因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话。奎因莫名其妙而又强烈地感到羞愧,他居然看着一个死去的战友的衣服,还感到全身紧张和兴奋不已。

  “到底打中了他什么部位呢?”一个内疚的声音,却试图让人听着显得十分的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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