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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我跟李教授继续谈话。我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二战,尤其是抗日战争。我研究的重心已经转到重庆大轰炸,我希望李教授给我讲述大轰炸的细节,但不知他是有意回避,还是缺乏描述细节的才能,一接触到细节的时候,就干巴巴的,迅速滑过。

  我发现重庆的老辈人都这样,比如我岳父,就从不说大轰炸的细节,甚至提都不提那件事。他脸上那些小黑坑儿,是轰炸期间被弹药扑的,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姑姑,都在当年死于非命,但他从没说过,还是芸秋告诉我的,并且告诫我别在她父亲面前提起。他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幽灵。

  安伯母心里的幽灵,很可能更加难以捉摸……自从那次我跟她在河堤上说了文德茶馆和我大伯,之后就没再说更多的话了。尽管我好多次在明月河碰见她,也明显感觉到她有说的欲望,每次我把话头提起,她的眼神都会像通电的钨丝,可紧跟着,电就断了,暗下来了。她只亮那么一下。她的欲望或许是在别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校园扩建、石拱桥那边的庄稼地变成高楼之后,她连明月河也少去了,要是我不去她家,碰见她也难,更别说听她谈大轰炸。

  在现实中,我听到寂静的洪钟大鼓。

  在历史面前,我听到震耳欲聋的寂静。

  ——接着说去年8月6日那天的事。我跟李教授摆谈了二十多分钟,我都准备离开了,安伯母突然站起身,眼光发直,把猫举起来,朝地上掼去。猫惨叫一声,向门外奔逃。

  幸亏她没有力气,不然猫就被摔死了。

  李教授推我,说小黄你走吧,她这怪毛病每年到这时节都会发作的。

  我心情沉重,也倍感羞惭……我至今无法想象大伯曾经给予了她怎样的伤害。

  还没等我离开,安伯母的眼光就变软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惊惶失措地起身去找她的猫。

  猫并没跑远,就在门外,朝着她声声叫唤,每一声都拖得很长,大半都是颤音。

  她弯腰把猫抱起来,将猫头贴在自己脸上,进了里屋。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记。今天把它记下来,是为了提醒自己:债务是赖不掉的,我要替父辈还债。

  人在死亡之前(或在死亡的同时),放出灵魂去收回脚迹,是希望谁也找不到他,就子子孙孙地赖掉那笔债务吗?

  ——但是我不能赖掉!

  还有两件事没记。

  第一件,芸秋从画院辞了职。

  这家伙!

  她并没跟我商量。我并不怪她。画院分配给她的事务,大多无聊,比如召集数十名小青年,让她开培训班,这本是好事,可学员都由领导定夺,对美术缺乏虔敬,也缺乏志向,只不过领导去了他们的山头,他们吆五喝六地招待得特别起劲儿。他们只是希望从某项职业中获得好处,并不把学习当回事,每天上课,能来一半人就不错了,来的这一半,也是眼珠发红,满口酒气,听几句话,就扑在桌上打瞌睡,或者摸出手机发短信、玩游戏。芸秋出门写生,往往前脚走,单位的电话后脚就跟来,叫她赶快回去,说有要事,而所谓的要事,无非是装模作样地让她参加某个会议。在双江潮画院,只有她才是拿得出手的画家,就把她当桩子一样立着;也仅仅是根桩子,要建言献策,没人理你。画院听上去是个专业机构,其实早就成了衙门,里面呈现出的生态,跟大大小小的衙门毫无二致。

  偶尔,芸秋隔那么些天再去单位,会听到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每个故事都不新鲜,都离不开“争权夺利”四个字。好像画院之所以存在,就是让少数几个人争权夺利的。再养上几十号闲人,“战”时拉帮成派,成为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帮凶,闲时将“战”时的故事传来传去,并热烈地期待着下一次风暴。这是芸秋最感厌恶的。

  她早就应该辞职,耗在那里,浪费她的才华。她说,对美术的戕害有三,一是穷,二是忙,三是漠不关心。我们一直就不算穷,现在更是,她的《雾三峡》、《阆中瓦歌》、《重庆的天》、《开花的声音》等作品,都在香港拍出了极高的价钱,而且有不少收藏家向她订货。忙倒是有些忙的。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忙,不叫忙,为不喜欢的事情忙才叫忙,她经常做不喜欢的事。但她最提防的,还是漠不关心。画院里的那帮子,谁在关心艺术?芸秋不是神仙,在里面泡久了,难免不被浸染。

  然而,如果她事先跟我商量,我依然会劝她三思而行。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跟我商量的吧?

  她是一个心中没有历史的人,我真羡慕她。没有历史就没有重量,没有重量就可以飞翔。我常常感觉到,我在大地上匍匐,而她却在高处。从上往下看是容易的,从下往上看,就困难得多。米开朗基罗完成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之后,差点儿变成了瞎子,这是芸秋告诉我的,刚好可以证明由下往上看的难处。我看不清她,也无法理解她的画。对艺术家而言,作品是其最真的思想和情感,也是其最深的生命,我理解不了她的画,就是理解不了她的思想和情感,进入不了她的生命。

  许多时候,是的,许多时候,我甚至理解不了她的肉体。

  饥饿、疼痛、病苦、性欲,以及由此引起的精神反应,都让我们明白,肉体与灵魂不可分割。

  她有一个强悍的肉体,也有一个强悍的灵魂。

  父亲说,他和大伯都是纤弱的,我显然遗传了父辈的纤弱,但为父辈洗礼的,是动荡的时局和血与火的战争,在这个对抗体面前,沉沦,让世人哀叹,反抗,让世人敬仰(就像陶行知先生在动员青年参军时赋的那首打油诗:“打一打,世界敬我有国格;打二打,中国变成头等国;打三打,和平之光照万国”)。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强悍的女体和女体里面的灵魂,我作出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失败。

  无论哪个时代,遭遇的人生难题其实是大同小异的。人类的困境就跟人类一样古老。

  对人生难题不同的思考方式和处理方式,构成了特定的时代性。

  然而,当这个“不同”呈现在世人面前,或者说,呈现在时代面前,世人和时代却不认它。

  第二件,我们搬家了。

  学校在黄桷坡修了几幢面积宽敞的住宅,凡文理大学的员工,退休的,在岗的,都有资格购买。真正能买的并不多,太贵了。芸秋竭力主张买一套,让岳父母跟我们住一起,让两个老人不寂寞,再说他们身体都好,可以帮忙照顾晶晶,晶晶大了,学校会越读越远,接送是免不了的。

  于是把先前的房子很便宜地处理掉,在黄桷坡买了一套,在三楼上,窗口树影横逸,枝叶婆娑。

  黄桷坡,顾名思义,是那里长了许多黄桷树,其实,最初只有一棵,气根下垂,汲石而生,攥壁而长,年深日久,便独木成林。鸟雀在林子里安家落户,一早一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黄桷坡也在学校西区,跟银杏坡之间,只隔着两条丁字形的水泥路,比先前更近了。

  芸秋还在铜锣街为自己购买了一间画室,更大。那地方也不远。

  昨天晚上9点过,我第一次去她装修好的画室。

  从家里出来,斜坡之上的运动场,被看台顶端树丛里的灯光照得浑浑噩噩,能听见里面有跑步的声音,嬉笑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影。旁边的游泳池里更是一团漆黑。游泳池过去,是第三食堂,我刚调过来的时候,它还兼作集会和演出的礼堂,现在有专门的礼堂了。绕过第三食堂,一条直道走下去,就是学校侧门。学生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拿着麻辣串,就是拿着葵花子。门外的街道上,在已经关门的菜市场外面,围着一大堆人。不看就知道,站在人群中间的,定是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不知来自何方,以乞讨为生,当她不饥不渴的时候,就站在街面,高声宣讲她过去的美好时光。

  过了马路,再走两百来米,就是铜锣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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