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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阅读:我们要耐心等待——近期中短篇小说阅读札记
来源:《小说评论》 | 孟繁华  2024年04月30日15:14

当下有没有好小说,长篇小说只是一个指标,但我们评价一个时期小说状况的时候,往往集中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是小说创作中重要的文体,但被关注的程度非常不够。这种状况影响了我们对当下小说创作的整体评价。阅读近期的中短篇小说,我有了许多未曾有过的阅读体验,它们拓展了小说表达的思想深度和情感深度,特别是中青年作家的小说创作。

一、内心世界和隐秘的情感生活

钟求是的小说创作几乎一路攀升,他是当下评论家最为关注的小说家之一,特别是《等待呼吸》发表之后,他所表达的文学主题具有了世界性。这不仅需要文学才能,同时需要对文学更深入的理解。《地上的天空》是他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集,共收录九部小说。这本小说集一个突出的印象,是钟求是在小说命名时对时间和空间的钟情,比如《地上的天空》《他人的房间》《宇宙里的昆城》等,都是空间意象,《父亲的长河》《比时间更久》《远离天堂的日子》《除了远方》等,都与时间有关。这种无意识的命名,暗含了钟求是的一种创作心理和认识,或者说,小说的人与事都是发生在物理时空中的,这是人类生存和想象的宿命,没有人能够超越物理时空存在。物理时空就是长度和宽度,而人的命运就是通过长度和宽度演绎和表达的。

《地上的天空》的命名充分表达了我对钟求是小说关于时空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小说在整体构思、故事情节以及人物形象方面的与众不同。可以说,《地上的天空》是一部传统和先锋结合得非常完美的短篇小说。传统性,表现在小说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有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人物以及讲述方式;先锋,是指小说的人物处理和叙事方法。朱一围是一个性格怪异、少有朋友的人,但他喜欢讲述者吕默,他们成了朋友。朱一围因病英年早逝——这是一个悲剧,在小说的结构里,也就是被放逐了。但逝去的朱一围幽灵一样无处不在,他仍是小说的主角。准确地说,是他的故事以及当事人成了小说的主角。朱一围病逝后,妻子筱蓓希望朱一围的书能够有个好去处,寻找吕默帮助处理。吕默突发奇想,希望找到一个也叫朱一围的人,能够接受这批书。于是他发了朋友圈,希望能够再出现一个朱一围。过了两日,一个昵称“衣艺者”的人说帮他找到了一位朱一围。

“衣艺者”真名陈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标致女人。吕默和陈宛很快相约在筱蓓家里,陈宛居然提出要付二十万元购买这批书。事成之后,朱一围的儿子发现这批书出现在学校图书馆,书上有父亲的名字。吕默约见了陈宛,陈宛没有隐晦自己和朱一围的关系,她买书就是要送给朱一围儿子的学校。陈宛和朱一围相识于《第七天》的作品分享会,相互认为对方是“可以讲心里话的人”。他们经常泡茶室、逛书店、看电影,“两个人的朋友等级相当高,除了身体没有合并”。陈宛想开一间服装店,就是现在的“衣艺者”,但缺一部分资金,告诉了朱一围,几天后,陈宛卡里多出了二十万。陈宛激动又不安。两人更贴近了一步。事实上,朱一围对陈宛动了心。在纸上,朱一围为陈宛许下下一世的婚约,说二十万就折成彩礼。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婚约,但符合小说的逻辑和朱一围的人物性格。这是小说关键的情节,“后现代性”主要体现在这个情节上。就现实的意义来说,陈宛既将朱一围的二十万还给了他妻子筱蓓,同时又为朱一围的图书找到了合适的去处,体现了陈宛的人品。但“来世婚约”这件事改变了陈宛,她真的像“未婚妻”一样有了心事,这个心事是如此的哀婉;它也改变了朱一围,他写在书上的那些话,比如“对书上的文字,一双眼睛便是一次公证”“在对不起上面贴上邮票,从那边寄给这边的你”,显然是说给陈宛的。妻子筱蓓当然不能理解,但吕默是理解的。这样的情节就像电影一样,作为观众的我们和吕默一样,是清醒的窥视者,作为当事人的筱蓓却一无所知。

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知道别人的心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隐秘的世界究竟有多深一样。读《地上的天空》,我想起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张洁那里,相爱的人连手都没有握过一次,他们生活在爱情的“理想的天国”;四十多年过去之后,在《地上的天空》里,我们终于看到“高等级”的男女友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们终于敢于签署“来世的婚约”,在另外一个时空,安置他们的过去。

对人的情感秘密的勘探,不止一篇。比如《父亲的长河》,显然是同题材的小说。或者说,不止同时代人情感的秘密无处不在,老一代人那里,也曾有过难以逾越的情感的万水千山。可以说,钟求是对文学的这种认知,既是时代性的,同时也是世界性的。试想,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哪一部不与人类的情感生活相关呢?

青年作家孙睿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叙述中,总是在集聚巨大的能量,这个能量在等待时机,在恰逢其时又出其不意的时候轰然爆发甚至爆炸。于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叙述,像碎片一样飞上了天空,金光闪闪。如果在夜晚,它照亮了满天星空;如果在白天,那就是羊群一样的云朵。那是一些赏心悦目的让人惊奇又希望看到的事物。

小说《四轮学区房》起始于讲述者米乐和他老婆坐在胡同口的一间麻辣烫店里吃饭。他们“好久没有面对面坐下、像谈恋爱时候那样吃顿饭了”。九月份,孩子就要上小学,“必须到城里去读小学”,这是米乐老婆不可撼动的信念。他们必须要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学区房”。“学区房”是这个时代巨大的符号和诱惑,意味着一种无比的优越和财富,意味着孩子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当然,也是一种未做宣告的“意识形态”。这“意识形态”一直隐藏在社会的最深处,从未出现又无处不在,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这只“看不见的手”魔法无边,只差将“学区房”送向云端。

米乐是北京的城里人,在西城长大,他老婆大学毕业留京,进了给解决户口的单位,单位在东城,于是不仅成为北京人,还成为拥有东城区户口的人。两人认识,结婚,在回龙观买了房——离米乐父母近,更因为这里的房价还能接受——老婆仍把户口留在单位。一开始米乐以为老婆嫌麻烦,懒得挪,直到几年后生了孩子,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才弄明白老婆的良苦用心:孩子户口跟她一起,将来是东城学籍,可以上东城的学校。在“学区房”问题上,他们多次讨论无果,哪怕只买四五十平米,要填进去的钱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他们“连看了六套房子,连将将满意的都没有”。米乐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今天看完房子,也可以说在看房过程中,甚至说在第一套老破小看到一半的时候,“时机到了”的想法就开始在米乐脑子里闪现。他想,与其在“砖窝”里睡觉,还不如在“铁桶”里睡,反正都是个小。不就是为了离学校近吗,把房车停学校门口,没有比这更近的睡觉的地方了。相当于给小平房装上了轱辘。每天放学先开着房车接孩子回家,小学特别是低年级,三点多就放,这时候路上不堵,四十多分钟就能到家——这个通勤时长对于北京的学生族和上班族来说已经算比较理想了。

说服老婆买一辆“四轮学区房”——一辆房车,这是一个可以获得“创意奖”的想法,不管它是否靠谱,但就小说提供的情况而言,你不能说米乐的想法没有合理性。按照生活的逻辑,买房车做“学区房”不啻天方夜谭,那种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不管北京人还是外地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但是作为小说的整体构思,“四轮学区房”太有想象力了,它既有喜剧性,更有荒诞性——是什么把人逼到了这等地步?米乐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想法,买了一辆房车。他貌似对诸多事情无所谓,其实很有原则,他在用内力控制着生活,以防沾染、滑离、坠落,比如这辆房车,就是不甘卷入过度内耗生活的证明。

有趣的是,儿子上学后,儿子妈就没怎么出现,只有米乐开着房车接送儿子。这倒不是把儿子妈写丢了,这是在为“做乐队的 Sting 妈”的出现,或者说为小说后来的情节做铺垫。和“Sting妈”的接触是循序渐进的,从抵抗学校伙食卫生有问题开始,他们的孩子在房车里一起吃饭。“Sting 妈”不是那种张扬的“异端”,她喜欢做乐队,生活也不求奢华,只要过得去就可以。她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快乐又真实。接触了“Sting 妈”之后,米乐发现他和老婆想事情经常想不到一块儿去了。这个转变预示了米乐和老婆婚姻的某种危险。特别是国庆长假,“Sting 妈”的乐队在河北某城参加音乐节,邀请米乐带孩子来玩。米乐答应了。孩子在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在组委会工作者采访“Sting 妈”时,米乐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心锁——

小姑娘追问,那您说是为什么呀?Sting 妈说,当年觉得干这个没希望,挣不到什么钱,只能解散,后来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娃的有了娃,班也上了,折腾一圈发现还是干这个好,不用看人眼色,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就做什么,也不用讨好任何人。现在靠乐队能养家吗,小姑娘又问。乐队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笑了,Sting 妈说,那就看过什么日子了,别什么都想买就过得去。小姑娘最后举着话筒问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发自内心喜欢音乐喽?对,Sting 妈说,离不开。说得真切自然,平静之下蕴含着不被万物改变的力量。

是什么力量改变了米乐,改变了他对老婆的看法,改变了自己的选择?当然是自由。米乐内心实在压抑的太久了。那个“四轮房车”成了米乐作为男人的“自己的一间屋”。

米乐老婆没有错,她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和理想设计生活、照顾儿子。对她不厌其烦的事无巨细的讲述,塑造了她的性格,她过的就是“后新写实”的生活,她就是池莉《烦恼人生》中的女版印家厚。她的生活轨迹和设计不需要诗意,她只需要生活在世俗世界中,希望孩子也能够像她一样按照她的轨迹走下去。她没有个人的精神空间,不了解精神世界是多么重要。米乐与老婆最大的不同,在于米乐对自由的强烈渴求,他们没有生活在一个频道里,这就为米乐的“出走”集聚了足够的势能。到最后我们甚至感到,米乐不出走都不行了。米乐在“Sting 妈”的感召下,从“后新写实”境遇迅速跨越到“摇滚”世界,他要有驾驶“房车”可以随时“去远方”的自由。米乐已经想清楚了,但米乐老婆未必能够想得清楚,因为她确实也没什么错。人性的全部丰富性和复杂性,魅力就在于它的不可穷尽。

二、启蒙仍是一项未竟的事业

杨遥是 70 后代表性作家,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也是当下文学评论界比较关注的作家。

读《理想国》,突出的感受有两点:一是小说对小人物的关注和塑造,二是小说的文学性。对小人物的塑造并不新奇,文学本质上就是在写普通人,这一观念甚至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比如彼得堡的作家们,像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里、契诃夫等,他们创造的“多余人”就是典型的例子。在现代中国,这个现象也成为一种传统。但杨遥的小人物更小,他们小得像一粒尘埃,如果不是杨遥的发现,这些小人物可能永远不会被看到,更不会被书写。比如《黑色伞》中的蔚仙儿,一个涉世未深、在贫困的生活中一尘未染的小女孩,她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蔚仙儿身处的乡村,现代文明之光还没有照进。那个修伞人是一个“异质性”的力量,他进入乡村,在最细微处显示了现代的文明,他的话语方式、对水资源的珍惜,让蔚仙儿看到也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于是,蔚仙儿在情感上和这个修伞人建立了联系。“蔚仙儿希望听到那怪腔怪调的‘修伞哩,有伞修吗’的南方口音”,“从那之后,下雨时蔚仙儿再没有披过蛇皮袋子”,从这时开始,蔚仙儿已经站在了现代文明一边。现代文明进入偏远的乡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玉米棒堵住流淌的水,在村里也曾掀起波澜,一秋父亲等村民的抱怨和议论是对现代文明的某种对峙或拒绝接受。“伞”和“蛇皮袋子”作为避雨的工具,也是一种隐喻。

小说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另一条线索上,就是乡村的教育。学生们去了教室,发现自己放在教室里的圆珠笔的油珠都被削掉了。这件事情引得老师勃然大怒,同学们也议论纷纷,不知道谁会干这样的缺德事,整整一天时间,什么课也没上,专门查这件事,查到放学时还没有结果。学生开始焦虑不安。最后,老师使出了撒手锏,让同学们投票。大部分的纸条写着蔚仙儿的名字。这件事从另一个方面改变了蔚仙儿——从那之后,蔚仙儿变得沉默寡言。她不找其他同学玩,独自一人靠在大槐树上,默默地向远方凝望。

过年的时候,蔚仙儿在垃圾堆发现了一把伞,她不顾脚被扎伤,将这把伞带回了家。路上,蔚仙儿看见许多人家烟囱里冒着灰色、黑色的烟,先是听见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后来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她仿佛看见爸爸坐在饭桌边,等她回家。伞是一个意象,一个符号。伞的号码是那位修伞人。看见了伞就如同看见了人。

小说将修伞人和那位乡村教师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对比中,一方面是蔚仙儿对现代文明的渴望,她对修伞人的怀念未著一字,但小说中流淌的情感使我们一览无余。另一方面,那位乡村教师恰好是修伞人的对立面,用虚假民主的愚蠢方式几乎毁掉了蔚仙儿,刚刚看到文明曙光的蔚仙儿瞬间回到了至暗时刻。

《黑色伞》意在表明,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去百年之后,中国的“启蒙”似乎还远远没有完成。值得注意的是,杨遥是用一个短篇小说将这个严酷的事实揭示了出来。因此,《黑色伞》既是一曲文明的赞美诗,也是一部现实的批判书。而这一切又都是在充满文学性的表达中完成实现的。

《未来之路》的莫小戚、《炽热的血》中的赵青等,都是小人物,甚至是未成年的人物。在杨遥的笔下,我们看到了这些小人物成长的艰辛。杨遥是一个心怀大悲悯的作家。

三、新生活和人物的时代性

孙睿 2022 年创作的《抠绿大师》,是在一块“绿布”下完成的。小说要表达的是,这个世界是不是因为有了“抠绿”技术就真假难辨了?作为“遮羞布”的绿布,是不是真的就遮蔽了人与人的差异性?2023 年,孙睿意犹未尽,创作了《抠绿大师Ⅱ·陨石》。虽然都与“抠绿”有关,但小说的主旨已大异其趣。而且《抠绿大师Ⅱ·陨石》更精彩,值得特别关注。表面上,这是一篇有关自媒体拍摄的故事。因业务的不景气,摄影棚只留下“我”一个人看棚,突然来了一个人,锲而不舍地按着门铃。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要看“科技棚”,而他的“注意力还在他面前那条唯一通往我们这里的路上”。这个细节非常重要,这是小说结局的重要铺垫。然后是两个人的关于价格的对话。我作为一个“留守者”本来不抱有谈成生意的指望,因此在价格上一步不退甚至咄咄逼人,每一个细节的费用都不含糊。这既是人物的性格,也是时代的环境。但来者非常坚决,直接将两万元打到卡上。两人的态度形成鲜明比较,接着便进入拍摄。

男子要拍的是关于太空的故事,片长大约五分钟。他详尽地询问了“抠绿”的技术。抠绿是指在摄影或摄像时,以绿色为背景进行拍摄,在后期制作时使用特技机的“色键”将绿色背景抠去,改换其他更理想的背景的技术,目的是使演员及道具看起来像是在其他更理想的背景下拍摄的。男子自导自演,口中念念有词。但他不时地“望向门外,略带慌张”。一个心神不定的人,到底为什么要拍这个短视频呢?我们一无所知。他要拍摄太空飞船和宇宙空间,而且一定要有温馨的家庭场景。按下拍摄键之后,他说:“看,豆豆,我在哪里?对啦,宇宙飞船上!”这时我们明白了,他是要给自己的孩子拍一段视频。男子下面这一段道白,既是拍摄的画外音,也是我们进入小说的关键。他说:

有时候,大家会流行一种情绪和论调——赶紧毁灭吧!豆豆,你看看窗外,这么美,多辽阔,值得我们活下去,所以不要悲观,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难,都不要放弃,不要想着去制造爆炸。我和妈妈就是来负责疏通太空的交通,如果有星球快撞到了,通知它们及时刹车,在星球多的地方安放红绿灯,或修建立交桥,让它们各行其道,避免碰撞。

豆豆,可话说回来,宇宙的形成恰恰是因为大爆炸,产生出行星、彗星、恒星、地球、月亮和太阳。所以,爆炸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很难说清,就看怎么理解了。给你讲了这么多,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咱们人类太渺小,不要说搞明白宇宙的事儿,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事儿,都不可能完全搞懂——今天你可能和这个小朋友好,明天说不定你就会和那个小朋友好,没准后天他俩都不和你好了,然后过几天你们又和好了。人就是善变的。

再告诉你一些你现在还不懂,但可以帮你理解爸爸妈妈的话: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才能接受新鲜事物,帮你打开格局,平静面对一切。你不是喜欢太空吗,那就要勇敢去探索未知的宇宙领域,包括探索自己和同类。

但是,我们还是不明就里。他接着说:“星球的脱轨是因为引力,人失控也是如此,造成人脱轨的原因很多。情绪、欲望都是一种引力。”这些话,显然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嘱咐、教导。男子在拍摄中间还穿插了这样一句话:“‘来,让妈妈跟你打个招呼,妈妈呢,快过来,让豆豆看你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一丝哭腔。”最后——

他冲着镜头开始说话:“豆豆,再见,爸爸妈妈要吃饭了。明天我们去的地方,信号可能不太好,不能随时和你视频了,你要听幼儿园老师的话,听所有陪着你的叔叔阿姨的话,他们是爸爸妈妈的朋友,爸爸欠你的,他们会替我实现,乖乖的,你是男子汉,想我们了不要哭!”

这应该是和孩子的告别了。他为什么要和孩子告别?

小说即将结束了,我们还是没有理出男子如此深情地与孩子讲述道理并最后告别的头绪。这就是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不同凡响。这是一篇后叙事视角的小说。只有读到最后,我们才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板的电话响了,显然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因为警车已经在大门外了。男子显然也知道警车会来。这时我们明白了男子刚来时为什么“注意力还在他面前那条唯一通往我们这里的路上”,为什么他显得慌张。但是,当警车真的来时,“他突然变得不着急了”,而且本来“不会吸烟”的他还要“来根儿烟”。“我从没为一件事这么后悔过。”他深吸一口,吐出烟雾,“但一切都晚了。”这时我们明白了,他嘱咐或告诫孩子的话,都是说给自己的。这才是小说真正的硬核。

小说将要结束的情景让人泪目,一个中年男子的全部柔情和悔恨一览无余,那是我们久违的关于父子的“情天恨海”。是男子自己举报了自己。他拍摄急切,几乎不计代价,因为他要完成一个夙愿;但又绝不浪费,他要为孩子节省能节省的任何费用。一个男人在那个时刻所有的心思都被讲述者想到了。这时,无论男子因欲望和冲动犯了怎样的错误和罪责,似乎都不重要、都可以被原谅了。小说的整个过程,就是这个男子悔恨的过程、自我救赎的过程。他良知未泯,人间爱意未泯,因此他才有了自己举报自己的勇气,他是一个大勇者。当然,作为文学人物,我们没有必要从道德化的角度做出评价。如果从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的意义上评价,我认为这是近年来令人震撼的文学人物。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他作为文学人物,已经成功地矗立在了我们面前。我曾多次讲过当下文学没有人物,没有情义,这是我们一个时期以来小说创作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被提出以后,曾引起了普遍关注,但总体而言并不乐观。因此孙睿的《抠绿大师Ⅱ·陨石》在这方面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功经验,是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

另一方面,小说非常具有时代感。小说的内容几乎是不可置换的,是难以挪移到其他任何时代的,它只能属于当下。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最重要的就是提供了怎样的新知识,在怎样的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读小说。自媒体时代的故事,具有极强的专业性,小说家就是要在新的知识环境中塑造它的人物,塑造全新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形象。由于对专业和生活的熟悉,孙睿才有可能选择这样的题材,稀缺的题材和稀缺的人物形象,使《抠绿大师Ⅱ·陨石》成为当下小说创作的难得之作。但另一方面,小说关于情感的呈现又是传统的。那种溢于言表的父子之情,那种对过错的忏悔如泣血书。这里又有关于人性、人情不变的执着,这是小说最为感人的方面。因此,一部好的小说,只有先进或先锋的方法是不够的,无论用怎样的方法创作小说,如果不与人性深处最幽微的东西结合起来,只是徒有形式的外壳。在这个意义上,《抠绿大师Ⅱ·陨石》是用先锋的小说形式处理人性和情感并结合得恰到好处的一部小说;它是用文学性将新生活新人物处理得浑然一体的小说。我甚至认为,2023 年,有了孙睿的《抠绿大师Ⅱ·陨石》,我们的短篇小说创作就是一个好年景。

四、无解世界的魅惑和魅力

欧阳德彬是近年涌现出来的文学新人,是一位新锐小说家。他是在校博士研究生,研究文学也创作小说,而且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做文学研究的人,如果有条件,都应该搞一点创作。现代中国这样的学者非常普遍,可惜的是,现在这样的学者已经凤毛麟角。有创作经历和感性经验的学者在讲文学的时候,一定是非常不同的。

欧阳德彬也创作其他样式的小说,但《故城往事》集中收录了中篇小说,显然是有考虑的。我也觉得欧阳德彬的中篇小说写得最好,质量也大体整齐。这种状况也非常普遍,也不难理解。一是百年中国中篇小说成就最高,从陈季同、鲁迅、郁达夫、张爱玲、沈从文、赵树理一直到近四十年的小说创作,作为文体的中篇小说的成就,是其他文体难以超越的。因此,当下的中篇小说门槛高,作者队伍雄厚强大,没有好作品是难以脱颖而出的;另一方面,中篇小说很难市场化,一直在严肃文学很高的层级内运转,作者、编辑都有很高的要求和自我要求。这样,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水准高,新出道的中篇小说作者的水准必然要高。欧阳德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作者,他的中篇小说相对其它文体更好更成熟,也在情理之中。

欧阳德彬的小说观念非常正确,他的小说一开始就具有国际性或世界性的取向。国际性或世界性这些大词,听起来有点夸张甚至耸人听闻。我要说的是欧阳德彬在小说中处理的题材或内容。他的小说是以人特别是青年人在这个时代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为对象或内容的。只要稍稍想一下古今中外那些著名的文学经典处理的内容或问题,几乎没有离开这一领域或范畴的。我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欧阳德彬的小说具有国际性和世界性的。《故城往事》应该是欧阳德彬的成名作。这部中篇小说,在构思、人物设置和整体结构方面,极具现代小说的特征。“我”和“鸡蛋花”女孩回到了故城 L 城,说是为了“鸡蛋花”的毕业论文寻找故城方言,而且“鸡蛋花”女孩希望“我”用“小说”的方式记述。但是,小说在处理这些“故城往事”时,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大学校园及其周边,在故城的过往,通过小说的讲述,欧阳德彬深入人物和时代的纵深处,将这个时代青年的情感、思想、精神世界的风貌及其困惑,极具文学性地呈现出来,显示了欧阳德彬的文学素养以及理解时代世风的能力和小说创造性的能力;另一方面,欧阳德彬对人性深刻洞察。“我”与“鸡蛋花”女孩以及最后和林红的晤面,将人性最复杂的一面呈现给人看。那已经不能用虚伪、假象等道德来判断或批评,那里的人性的全部复杂性几乎是无解的。而小说的魅力就在于那是无解的世界。因此,欧阳德彬的小说是在这样的领域展开的,与文学的世界性就有了通约关系。这也是我看好欧阳德彬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无论是“鸟”的描摹,还是《山鬼》里的沈枫,“独舞”的陈欣,一再出现的涨潮,欧阳德彬通过自己塑造的人物,与这个时代构建了属于他个人的联系。我们通过这些人物,看到了新一代作家对时代、世界不同的理解和表达。他丰富了我们对时代和世界的认知,也使我们坚信,因为有这样强大的生生不息的文学后备资源,文学才会波澜壮阔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