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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叫儒雅洋
来源:解放日报 | 陆春祥  2024年04月22日08:45

我要去的地方,是宁波象山县的西周。西周是个镇,和3000多年前的西周王朝没有一丁点关系,只是原先姓周的人住在这个镇子的西边,就取名叫了西周。儒雅洋是西周镇下属行政村。不过我选择去儒雅洋,就是好奇她的名字,名字虽只是表面,也会给人错觉,但我断定名字里往往有不少故事。

盘山公路曲曲折折,两山夹峙间是个大水库,一湾碧波的尽头,有一座石桥露出水面。桥不长,约20来米,有3孔。我站在公路上朝它俯视,那露出水面的桥孔与水面的距离,有点像新月的画面。桥叫欧阳桥,枯水季节会露出全部,涨水时只能看到桥面,或者桥面也都被水淹没。此桥身陷水泽,知名度却颇高。

这是进入儒雅洋的必经之路,此桥离村两三里地。以前到儒雅洋要走欧阳桥,后来造了水库,原来的路就成了人们怀念的景观了。桥两边早已没有了凉亭,只有裸露出水面的浅山,还有通往远处已被荒草久覆的村道。

这一天是2023年12月17日,前几天一直温暖,这天早上的气温却一下子跌到了零度。站在路上看桥,移步看景,我裹紧外衣,依然感觉冷,要是暖和一点,我肯定会多站一会,甚至会下到桥上走走。从桥名获悉,这桥不简单:桥的原址在现今桥的上游四百步,旧称儒雅洋桥。明朝成化年间,欧阳懋署理象山县,因桥塌,遂决定移至下游重建,百姓感其德而改名。

水库边的欧阳桥,寒冷的风,这是我即将进入儒雅洋的简单印象。她像一个被面纱笼罩的长者,接下来,我将深入抚摸她的褶皱,倾听她那久长的故事。

她说,她原先叫树下洋。

洋是什么?是宽阔的平地。树下洋,就是树林荫翳下的大片平地。此地,绿树成荫,土地肥沃,阡陌交通,极宜人居,树下洋,真是一个好地方呀。四面八方的山货、鱼鲜、土产、日用品等都来此集散,每月逢四日、九日设市,至今未变。此地还是陆上去象山西乡和宁海、台州的必经之地,村下边的缘溪,大而且阔,水势平缓,终年不枯,山民砍下山上所产毛竹,编成竹排,顺溪流而下,可以直通出海。

树下洋,什么时候变成儒雅洋?她说,她也不记得了,此地唐时就有人居住,至宋代已经有人叫她儒雅洋。

我问:可不可以这么认为,各方姓氏都奔着这人居兴旺之地而来,人口越聚越多,文化也随之兴盛,某天,有文化的某先生,在修家谱时,嘴中念念有词,树下洋(象山土话),树下洋,树下洋。突然,他猛地一拍脑袋,笔下随即写上“儒雅洋”?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不就是教人儒雅吗?一个富足而且有文化素质的地方,耕读传家,儒生雅士辈出,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树下洋,就是儒雅洋!

她点头表示同意。其实,树下洋,用一般的吴方言念,大多也能念出“儒雅洋”来。果然,在明代的志书中,已经出现“儒雅洋”的地名了。后来,人们大多叫她儒雅洋。

儒雅洋四周被群山簇拥,处于小盆地西北的一侧,背依后山,面东南,濒临缘溪长潭,村子有点像船形布局,中间较宽,两端略窄。四百多户人家,大都居住在传统建筑里,其建筑时代显示出自清早期至20世纪60年代的连续性,以清中期至民国时期为大宗。这些传统建筑绝大部分连片存在,村落原有形态基本完整呈现。

儒雅洋有三十几个姓,何姓家族的建筑是村落的主体,有何恭房、友二房等。这些建筑年代虽有不同,但格局大致相似,四合院木雕精细,且雕纹绝少雷同。何姓的辉煌,也成就了儒雅洋。明朝洪武初年,何姓祖先仁六公自墙头迁居至此,象山地方志书上说:仁六公见儒雅洋“山接蒙顶,水绕圣溪,土地旷厚,林木荫翳,足以立家室而长子孙,爱其地移家焉”。此后,何家一直恪守耕读传家的世风,重世德而不重世禄,经过数代人努力,至乾隆年间,家族发展到鼎盛,家财丰盛,人丁兴旺,他们于是纂修了第一部家谱,家谱的版心下方都写着“儒雅堂”。清末至民国,何家依然兴旺,洪彬公有子二,大曰源、小曰涵,即友房和恭房。恭房单传,友房6个儿子,俨然成村中大族。

我们去村东首的何恭房(也叫承志堂),这里原是何家小儿子何涵造的何家宗祠。它是清光绪后期的建筑,总体平面布局为长方形,占地约25亩。沿纵轴线为门楼、正堂、两侧厢房,西厢房外另有藏书楼,外筑围墙。

门前有一荷池,池边有碎冰,池中荷的枯叶在寒风中哆嗦着。池边有几株古柏,树都有些年纪了,我猜应该与宗祠同年。大门不大,左右墙上的泥雕与石刻倒是精致,可惜因岁月而痕迹模糊。庭院宽敞,现在的建筑被用来作非遗作品展览,恰好显现出儒雅洋的文化与古老。正堂的檐柱、雀替、斗拱,以透雕装饰,虽是损坏后的补修,却依然探得出它们原来的精美。五开间的藏书楼是宗祠的亮色,檐廊地面以大青方砖铺砌,楼上是走马廊,卷篷式顶,据说和原貌完全一样。1941年,日军侵占象山,象山国民政府曾一度迁入此藏书楼办公。1945年7月,象山县立初级中学(象山中学前身)也曾自宁海和平岙迁此办学。

我看何涵的简介,觉得与我是挺有意思的巧合:清同治年间,何涵登副贡(乡试录取名额外列入备选的副榜贡生),选授桐庐县教谕。我没有查到他在我老家做了多长时间的教育局长,但从他后面的经历中,我相信,他一定为彼时我家乡的教育做出过一些贡献的。或许是家境优渥,再加上不断接受新思想,何涵对所谓的官场心生厌倦,于是辞职回乡。让人特别敬佩的是,这样一位老先生,1912年却破天荒地建了一所“广志女校”:他亲自到宁波参观,请来工匠,在宅西南建造洋房三幢、面积约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礼堂,另建宿舍、炊事房和校园,并引入河水做花园水池。除了请县内饱学之士当教师外,他还从杭州邀请体育、音乐教员来教学。除了邀请儒雅洋村里的适龄女童来学习,他还邀请外村亲友家的女孩来读书,最大的是24岁的学生。对学生,何涵一律免收学费。

儒雅洋除了广志女校外,还有何氏箬岭书房、后山书房、崇本堂等,它们都办过私塾。儒雅洋人觉得,教育与生产同等重要。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中国,晴阳下的操场,诸多女孩子在奔跑,我似乎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嬉笑打闹声,而操场边,一位慈祥的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孩子们,不时地在和教师交流着什么。这样的场景是活泼的,也恰好是儒雅洋的生动注解。

承志堂门口有一段保存完好的鹅卵石路面,路面用玻璃罩起来,旁有一石碑,上书“千年古驿道”。记载的文字表达了这样一些信息:此条千年古道,宋时就存在,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沿途均修建驿道,过石门岭,可通台州、宁海、越州、新昌。

我对古驿站、古驿道向来感兴趣,是因为通过对它们的触摸,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脉搏,人来车往,人欢马嘶,各自匆匆,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间有惆怅的诗人,多灌了几杯,寒灯下思绪狂舞,那就又多了一道风景。人困马乏时,众人在树下洋或者儒雅洋歇脚住夜,不仅带来流动的金银,也会带来各地的文明。

而路口的古碉楼、团练房,正好再一次佐证了儒雅洋处于要道的重要性。

碉楼在村子西南角,登高望远,村子的各条主要道路一览无余,岗哨在四周转悠,一旦强盗进村即可拉响警报。团练房在村子东北角,距离何氏宗祠不远,15间房子整溜一排,是武装团练居住的地方,楼下拴马,楼上居住,紧急时可以扼守村口。碉楼与团练房,它们就是村民安居乐业的定心丸。对外人而言,儒雅洋,不仅仅是个温文尔雅的地方,也显示出其强悍与震慑的另一面。

当我用“强悍”与“震慑”这两个词形容儒雅洋时,她笑了,有点害羞,一个温婉的女子,似乎不应该显现出那样一种彪悍的形态,但她神态却坚毅而果敢。我知道,这是一位历经沧桑的女子成熟魅力的自然流露。

细雨过后,寒冷的空气似乎更加清新,我在主干道弘儒路上徜徉,鹅卵石路面中的数块圆石已经有些闪光发亮,那是时间打磨而成的,每一颗石子都承载着一段历史。街巷两旁的院子里,时有树木花草探头与我招呼,我常会回以不经意的微笑,似乎这是我与它们的约定。有时,盯着某条巷子的深处发一会呆,我在想,这房屋与这地理,都是极度的相配和谐。这样的家乡,自然吸引着每一位在外的游子。

我翻《何氏宗谱》,这是乾隆五十三年编撰的,《世藻篇》中载录有“儒雅八景”咏物诗,为乾隆四十九年宁海诗人魏登龙所写。《儒雅山城》中这么写他的所见:随时可睹神仙宅,到处都成风月湾。雉堞不须堆锦石,层城只在白云间。

神仙宅,风月湾,浙东象山,这一个叫儒雅洋的古村,千年时间打造出的质朴与儒雅,依然深藏在天台山余脉的丘陵上。我在寒冬里与她相遇,她给我以满怀的温暖。离别时,再一次回眸,她又对我嫣然一笑,她要我记住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儒雅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