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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12期|相裕亭:曹府遗事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12期 | 相裕亭  2024年04月25日08:16

引子

清江浦开过来的夜航船,进入盐区以后,天已经亮了。远处的村庄、河流,以及河堤上的树丛,还在晨雾中笼罩着。那轻纱、炊烟一样的雾气,如同赶海的汉子,迷恋婆娘的被窝,天都亮了,还在那儿缠绵着。

船客们在客舱里闷了一夜,那会儿陆续迈上甲板。他们深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眺望着远处一片片亮晶晶的盐田和盐田里迎着曙光上下翻飞的海鸥,时不时地还有人在船舷边,冲着远处雾绰绰的河道吼起了嗓子。

那艘船,在运河连通盐河的水道里,由盐区往清江浦码头跑了几年了。每三天一个往返,是当时盐区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船上,上下两层子。底层带客,设有舱房和一排排躺椅;上层甲板上堆放货物的同时,还有一个四面透风的凉棚。近途的船客,尤其是赶一两站地进城卖菜、访友,或是到盐区寻觅活计的盐工、船工、木匠、瓦匠,以及剜鸡眼、唱小红的,他们扛着铁锨、镐头,揽着二胡、三弦、锯子、刨子,以及弹线用的墨兜子登船。也有拎着白泥小炉子,到船上兜售煎小鱼、蒸米糕的乡下妇人。

客船到达盐区大码头以后,若载有贵客,如县党部的官员,或上面派来的盐管员、水利测量员;或是本地吴家、谢家、曹家的老爷、太太、姨太们;或是他们家的大小姐、二公子、三少爷外出归来了,码头上就会有各式的轿子在河堤上等候。

可今天,等候那艘客船的不仅有各式轿子,还伴有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曹家的大少爷曹瑛晖带着他在江宁读书时的校友白小芊,回乡完婚来了。

曹府里,连续数日,张灯结彩。

那都是管家张宽张罗的。其实,那个时候,曹家大公子的婚事都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曹家人早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老太太那边,闲来无事,便会传话,让张宽家的婆娘过去陪她坐坐。

有时,夜雨过后,天气突然晴朗了,院子里飞来一群红蜻蜓、绿蜻蜓,雾团一样在窗前追逐飞舞;或是檐口下猛然间旋来一对小燕子,“啁啁啾啾”地商量着要在哪儿垒筑巢穴;再就是茶几上,当日摆上了几样新鲜的瓜果,老太太都会想到张宽的婆娘在她身边的某些事。可巧,那个时候张宽就在跟前,老太太便会问张宽:“袖儿呢,这一阵子怎么没有过来?”

袖儿,早年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而今,人家也是当奶奶的人了,老太太还是那样“袖儿”“袖儿”地叫她。

张宽从老太太的语气里,就能听出她那是见花问花、见草问草呢,并非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急于召唤他婆娘过来。那样的时候,张宽便会说:“家中添了孙子。这阵子,她正屎一把、尿一把地忙活着洗尿布呢。”说得老太太瞬间没了兴致。

其实,张宽家的孙子早就能下地挪步了。况且,张宽家里也像这曹府里一样,里里外外都雇着用人。张宽的婆娘在家几乎不做什么事情的。张宽只是不想让他婆娘到曹府里来得过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张宽不好对外人说。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婆娘,当初在曹府里当丫头时,被曹府里的老爷,或是某位公子给摸溜了。所以,老太太时不时地喊他婆娘来,张宽的心里总是觉得硌硬得慌!能回避的,他尽可能地就给回避了。

可过不了几天,老太太看到张宽时,又会那样问呢。甚至还会具体到张宽婆娘所做的米糕如何爽口不黏牙,油煎小鱼两面焦黄酥脆香呢。

那样的时候,张宽就会记在心上。

第二天,或是当天傍晚,张宽一准就会用一条羊肚白的毛巾,裹上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把老太太想吃的米糕呀、油煎小黄鱼呀,或是比米糕、油煎小黄鱼更让老太太舒心、爽口的食物给她送过来。

张宽家离曹府不远,紧挨在曹府旁边一条小河口的码头旁。挺规整的一个小院子,前面临街,后头枕河。先前,那地方是曹家筹建宅院时的代办处。

那个时候,张宽的父亲主管着曹家的事务。

应该说,张宽的父亲坐在那个代办处里,每天“噼里啪啦”地打算盘,计算出小码头上抬上来的上千担、上万担沙石木料呢。

后来,曹家的院落建成了,曹家人陆续搬进曹府。老太太见张宽他们一家子还住在盐河口“滚地笼”似的茅棚里,便把小码头上那几间原本该拆除掉的代办处赏给了张宽他们家。

张宽的父亲很感激。就这,他还是自扣了三个月的薪水,算是抵押了曹家的那处房产款,才心安理得地住进代办处里去。由此,张宽一家,就算在盐区扎下了根──拥有了他们自己的住宅。

后期,张宽的父亲又把那房屋扩建了一下,外加了两间东厢房,并拉起了围墙,将原本四面敞开的代办处,拾当成一个居家宅院的模样。

张宽在那房子里迎娶袖儿时,铺了红地砖,粉刷了四面白墙,大门楼上还镶了亮光闪闪的琉璃瓦。里里外外,又打理了一番。而今,近二十年过去了,那房檐的琉璃瓦都褪了颜色,门壁、廊柱上的朱红,也都斑斑点点地脱落了许多。

张宽的婆娘想让张宽再拾掇拾掇。可张宽哪里顾得上。曹府里那么多的事情。他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应卯。晚间,曹府里的廊灯收下一半(留一半供夜间照明)他才离开。有时候,白天忙不过来的事情,他晚上还要加班熬通宵。难怪老太太让他带个口信回家,他都没有空闲。以至于,过了两三天,老太太又见到张宽时,问他:“我让你告诉袖儿过来一趟呢?”

张宽这才一拍脑门子!好像他把老太太那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才不是那样呢。张宽对老太太的话,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只不过,张宽能悟出老太太召唤他婆娘来,是不是真有什么事情。

赶上年节,或是曹家有婚庆寿宴,不用老太太捎话,张宽的婆娘也会自个儿提着个开脸的小锦盒子过来。

曹府里,能给老太太开脸的人,向来都是张宽的婆娘。

每过一段时间,老太太就会让张宽的婆娘帮她把脸上多余的毛发用丝线拧掉,谓之开脸。

开脸,妇人间的事情。

年轻的姑娘们无须开脸。姑娘家一旦开了脸,就意味着要乘上花轿嫁人啦。不过,新娘子上轿前的开脸,是象征性的,婆子们扯两根花丝线,在新娘子粉嫩的脸上比画两下,就算是给新娘子开过脸了。而真正的开脸,还是要像张宽的婆娘给老太太开脸那样,事先准备好一个开脸的小锦盒子,里面装有胭脂、粉饰,以及棉纱团、刮刀片、小镊子等物件,外加一团扯不断的花丝线。因为,开脸时要两手扯紧丝线,并将那丝线缠绕在指尖间拧成一个“8”字状。然后,通过变换指尖间的角度,捻动着那个“8”字口,一放一收,一收一放,拧净对方脸上多余的细毛。其间,可能会听到对方猛一声“哼”呢,那一准儿是拧疼了对方,或拽下多余的毛发了。所以,曹府里新来的小丫头,没有哪个敢在老太太脸上下狠手、拧毛发的,唯有张宽的婆娘,她拧疼了老太太,老太太也不会怪罪她,反而认为那是应该的。否则,怎么能让老太太的面容更加好看呢?

老太太偏爱张宽的婆娘。每逢年节,曹家各房的女眷们分发绸缎时,老太太总会多要上一份留给她。

可张宽的婆娘不晓得打扮。经常是上一回来时所穿的灰布衣衫,下一回来时,她又把那件灰布衫穿来了。

老太太问她:“我给你的绸缎呢?”

张宽的婆娘哭丧着脸,说:“我一进家,就被儿媳妇给抢过去,比画到她身上了。”言下之意,儿媳妇相中了那绸缎,她就不好再要回来了。弄得老太太笑容僵在脸上,遂招呼身边的小丫头,把屋内备下的另一块绸缎又拿来赏给她。

这一回,老太太可是再三叮咛呢,让张宽的婆娘回去以后,务必照着自己的腰围、肩宽、身高,裁裁剪剪,穿在自个儿的身上。

可过了一段时间,张宽的婆娘再来时,她还是穿着先前那件灰布衫。

老太太脸一冷,问她:“我给你的绸缎呢?”

张宽家的先是撇个大嘴傻傻地乐,随后掀开衣角,轻拍着里面的软缎衣衫,很是得意地跟老太太说:“穿在这儿呢!”

老太太惊讶了一下子,问她:“为啥?”

张宽家说,她舍不得把那么好的绸缎穿在外面,怕磨坏了。

逗得老太太笑得不行。

事实上,张宽的婆娘那是说谎话呢。她家里绫罗绸缎多的是。她只是不想在主子面前显富贵罢了。

那是张宽教给她的。

张宽本人也是那样做的。张宽在曹府里行走时,他每天所穿的衣衫,袖口那儿都磨出了白棉线。

但张宽是备有礼帽、长衫的,他还玩过那个时期的文明杖呢。不过,那是他远离曹府时的穿戴。张宽在曹府里,向来是一身粗布衫。曹府里的老爷、太太,包括张宽身边的跟班,谁都没有见他礼帽、长衫地穿戴过。

白小芊来到曹家,一直没有把曹府里那迷宫一样的房舍弄清楚。丫头们领她到婆母那边或是到婶娘那边去,或是到三姑娘秀玲的含玉楼,或是她一个人在园子里各处走走看看。回头,自个儿往回走时,走着走着她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有两回,小芊独自到三姑娘秀玲那边去,看到眼前一处满是花朵的庭院,明明记得这就是她去过的含玉楼,可走进去一问,却是婶娘或是某一位公子居住的地方,羞得她脸一红,赶紧与门厅里的小丫头摆个手语,便匆匆退去了。

曹府里,那么大的一片光怪陆离的房舍,并非一朝一夕建起来的。前前后后,几十个工匠,不分昼夜地在那儿锯呀、凿呀、磨呀、砌的,耗时有七八年。也有人说十几年。因为,后期曹家又陆续建了小戏场、茶水房、曹蒲大药房等一批附属庭院。

曹府里的建筑,做工较为精细,好多地方使用了鎏金和镂空的技法。房檐下的“望兽”“户对”“雀替”,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有人说曹家房梁上雕琢的飞禽,惊呼一声,它们就飞走了。那是夸词。但是,雕刻在接水槽里的鱼虾,蓄水以后,浮影显现,那鱼、那虾,立马像是游动起来一样,这是真的!

管家张宽,相中了姑苏城里那对邵姓父子的木工手艺,竟然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邵家。

后来,曹家的院子建成以后,张宽帮邵家在盐区购置了田产和住宅,让他们在盐区安了家,并安排邵家父子长年在曹府里做一些修修补补的零星活计。后期,曹家筹建曹蒲大药房时,就是邵家父子领衔主建的。

那一年,西山锡矿接连发生了三起爆炸事故。其中,有一位矿工在排除哑炮时,炸掉了一条胳膊和半边脸。拉到城里天成大药房,光是救治费,就花掉了相当于那个矿工五年的薪水。再算上当年曹府里各房太太、姨太、少奶奶、大小姐、公子哥的用药消费,以及修建庭院的匠人们走了斧子伤着人,飞了石花溅到人们的眼睛里,零零碎碎的花销合在一起,足够建一座大药房的。

张宽把那笔开支呈给曹家人看,并建议建一座属于他们自家的大药房。这才有了后期的曹蒲大药房。

曹蒲大药房初建时,叫曹氏大药房。

匾额还没有挂上去,就被曹家老太太给改了。老太太忌讳府上的人患病,她说:“药铺的店门面向西大街,并非自家人专用。”随口给改了一个字,叫曹蒲大药房。

应该说,曹家老太太所改的那个“蒲”字,还是蛮有道理的。一则,此地水塘多、蒲草多。添上一个“蒲”字,显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再者,“蒲”与“普”是谐音,寓意着普通老百姓都可以进店问诊。所以,曹蒲大药房一开张,就赢得地方百姓一片赞誉。

刚开始,曹蒲大药房是交给城里天成大药房代理经营。药铺里面的管事、头柜、二柜、三柜,以及刀上、碾药、账房、伙计,都是天成那边过来的。曹家只在年底参与分红。

张宽不懂医术。但药铺运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曹家人,包括张宽本人,都悟出那样的经营模式不是个办法。凡事都要听对方的一面说辞。譬如,疑难杂症,或是伤胳膊、断腿等稍微严重一点儿的病人,都要转到他们天成本部去治疗。眼看到手的银子就那样眼睁睁地流失掉了,曹家这边却毫无办法。

曹家人找到张宽商谈了几次。张宽便下了狠手,从清江浦(今日淮安)那边挖来头柜、二柜和一帮刀上、碾药、抓药的伙计,组建起属于他们曹蒲自己的医药班子。这才使曹蒲的运作有了转机。

问题是,那些异乡招募来的先生、伙计,好多是有家室的。他们要定期回乡探亲,这很耽误事情。

当时,从盐区到清江浦,主要依靠水上交通。船只往返一次,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赶上运河里船闸封堵,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这样一来,曹蒲里坐诊的先生,便会出现断档。

张宽察觉到这种情况,便及时拿出了管束的方案,每人每年只给一个月的探亲假,让他们回去做传宗接代的事情。同时,还规定,不能聚团回去,而是前面放走的一两个探亲的回来以后,再安排后面急于回去的一两个人启程,以保障药铺里每天都能正常营业。

应该说,张宽的那一套管理办法,还是比较科学的。只是苦了那些异乡来的汉子──他们每年只有一个月的团圆期,而剩下的十一个月里,就要打光棍了。那滋味,当然不好受!尤其是年纪尚轻的二柜、三柜,还有那些有家室的刀上、伙计,他们白天在药铺里忙事情,晚上躺到床上就会想女人。时而,还会谈论女人的某些乐子呢。

那样的夜晚,男人们躺在被窝里常常会躁动不安。有经验的男人,起来撒泡热尿,可能会缓解一些。而那些把女人想得较为具体的男人,就会干咽水,喉咙上下滚动呢。而与药铺一墙之隔的曹家大院内,一到夜晚,粉帘摇曳,各房的女人,个个都是仙女一样地诱人。

说不清是哪一个夜晚,药铺这边有人耐不住欲火,翻墙跳进曹府,伺机窥视那边的女人去了。

曹家的院落,南高北低。站到南面的高坡上,或是攀上高坡上某一处房檐屋脊,往下方观望,总能看到某个房间内女人那梦幻般的倩影。时而,还能窥视到她们床上的多种睡姿呢。

管家张宽,是在一日清晨拾级而上时,察觉到地上有几片隔夜的瓜子壳因潮湿而颜色变深。当时,张宽就想,是谁这么没有规矩,随地乱吐瓜子壳?随即四处打量,竟然发现那瓜子壳是从一处屋脊上吹落下来的。那一刻,张宽的心里紧张了一下子。以至于他走过一段距离后,又折回来,攀上房檐,往下方一看,坏了!那地方有一个角度,正好可以窥视到少奶奶白小芊房内的动向。

那个时候,曹家大少爷曹瑛晖与白小芊完婚以后已经回江宁府读书去了,白小芊却被独自留在曹家。

张宽立刻想到,有人选在夜晚,躲在那儿窥视少奶奶了。这可是有伤曹家人脸面的大事情。同时,还暴露出他张宽在管家护院上的漏洞呢。张宽料定,这是药铺里那帮光棍汉所为。

当夜,张宽派人盯守,果真抓到了药店里的一个碾药的伙计。

打他!

那些平时连少奶奶芳容都不敢正视的家丁,抓到那个偷看少奶奶的贼人,都觉得便宜被那个坏小子给占了,一时间个个像是受到莫大的伤害与委屈似的,争先恐后地向那个小伙计捣黑拳。直打得那个毛小子鼻口流血,还不肯善罢甘休。

接下来,等家丁们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他拽到张宽那里问罪时,张宽已经派人把药铺的管事找来了。

管事是药铺里的头儿。

张宽问管事:“怎么办?”

管事没有立马回答张宽的话,而是上来一脚,把那个毛小子给踹倒在地上了,并大吼一声,斥问他:“你深更半夜的,跑哪里去了?”

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不语。

管事点着他的鼻尖,质问他:“我带你来是干什么的?”言下之意,我带你来,是教你学手艺,挣钱,养家糊口。你怎么胡闹腾,不学好呢?

张宽一听,那个碾药的伙计与管事还比较亲近,便上前劝导,让管事不要动手打他。张宽只是询问管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管事胳膊一抡,说:“赶他滚蛋!”言下之意,打发他回清江浦老家去,不要他这个丢人现眼的混账东西。

张宽略顿了一下,问:“那接下来,再有人跳墙呢?”

张宽所说的跳墙,是指从药铺那边,晚间跳到隔壁的曹家院内。

管事哑言,问张宽:“你说怎么办?”

张宽说:“留他做个榜样吧!”

管事一愣,问:“怎么讲?”

张宽很是温和地说:“给他戴只眼罩吧!”

张宽那话,是说给管事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他身边那几个家丁听的。说完,张宽掉头便走。随即,就听到身后一声“呜!哇——”惨叫。

张宽知道,那个年轻人的一只眼球被抠出来了。但张宽没有回头,他走到前面回廊的拐角处,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钩弯月,问身边的一个随从:“明天初五了吧?”

张宽身边的随从吭了一声,没有答上来。

其实,第二天是初六。那个随从是知道的,但他没去多嘴。

一进腊月,曹府里就开始准备年礼了。先是南来北往的牛贩子、山货商,直奔曹府去找张宽。再就是本地的羊倌、牛倌,以及养鸡、养鸭的大户,托人前来找张宽打听,是否还像往年那样收购他们家的鸡鸭牛羊。甚至还有人把宰杀好的鸡鸭,拿来让张宽验货。等到张宽把当年的礼单理出来,呈到曹家主事的大爷、二爷手上时,当年该采购的货物,都已经列在礼单上了。否则,赶到年根儿底,那些珍稀的货物,如熊掌、猴头、燕窝之类,是很难在短时间内采购到的。

盐区这边,向来都有送年礼的风尚。

一般是过了腊月二十四,普通人家就开始送年礼了。邻里之间,或是亲朋好友们,想到这一年里,有求于谁,或者是被什么人帮助过,赶在新年到来时,总要提点年礼去表示一下。

曹府里送年礼,可不是那样的。

曹家家大业大,他们家的年礼,若是那样一家一户地送到门上,从腊月初送到年三十也送不完的。

曹家人送年礼,是告知对方上门来领取。譬如盐务署的长官、警察局的局长、西山锡矿那边的领事、班头,曹蒲大药房的头柜、二柜、刀上,等等,这些都掌管着一个行业里的事务。或者说,他们都能给曹家带来财富。张宽要把他们的名字列在礼单的前头。赶到最后,老太太还要听听张宽当年都是往哪些人家送了年礼。

“袖儿呢,你怎么没给我写在礼单上?”老太太很不高兴地那样问张宽。

听老太太那口气,张宽把袖儿的名字给漏掉了,是很不应该呢。其实,老太太那是换一种说辞,去夸赞他张宽呢。

袖儿是谁,张宽的婆娘呀。他不是曹府里的人,也没有为曹府里做什么具体的事情。无非老太太寂寞了,喊她过来陪老太太说说话,给老太太开开脸,她的名字怎么能列在曹家当年的礼单上呢?

老太太不管那些。

老太太当即拉下脸来,指责张宽:“写上,你给我写上!”

接下来,就是派送年礼。

张宽父亲在世时,他主张在每一份年礼包裹上写上对方姓名。然后,摆在西门口的廊檐下,等对方来领取,或者是等对方派人来认领。后来,曹蒲大药房建成以后,就摆在药房的厅堂里。

那样奉送年礼,倒也省事。

问题是,那种派送方法,过于公开化了。譬如警察局、盐务署,还有监管西山锡矿开采的那些官员,他们的年礼比曹家的雇工、用人,甚至比曹家近亲的年礼都厚重。将他们的年礼与众人的年礼摆在一块儿,过于显眼了。弄得好多人领了曹家的年礼,心里还不舒服呢。

赶到张宽主办曹家年礼时,他一改实名认领的做法,推行不记名认领的办法,即送年礼牌。

张宽把当年的年礼备齐以后。同时赶制出一批印有竹叶、梅花、牡丹花的小竹牌子,分别送到不同人的手中。其中,印有竹叶的小竹牌,是普通的鸡鸭鱼肉,多为曹家的雇工、用人,人手一牌;印有梅花图案的,就要上一个等级了;等到持有牡丹花小竹牌的客人来了,那年礼的礼包内,除了鸡鸭鱼肉,还有猴头、燕窝,甚至还有东北的野山参以及名贵烟酒、红包之类,都包在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蒲包内。不过,那样的礼年牌含金量高,都是张宽代表曹家,一家一户登门奉送到人家手上的。至于对方派什么人来领那份年礼,那就不是曹家的事了,更不是他张宽的事。曹家这边,认牌不认人。而且是见什么牌子,发什么礼包。

其间,曹府内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在府内犯过错误的人,或是回乡探亲未能及时赶来的当班者,将要被扣下当年的年礼。具体扣谁的、不扣谁的,都由张宽来把控。

有人说,张宽扣下来的那部分年礼,被他赏给了当班的班头讨了人情;也有人说,被张宽送给了盐区几家大户的二当家的了,以便他本人谋取对方给他的回礼呢。至于那些多余的年礼,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外人不知道。张宽也不会让外人知道。

张宽那人,不显山露水。他在曹府外面私养了小老婆,曹府上下,包括张宽的婆娘,一概是不知道的。

曹家大少爷报考保定陆军速成学堂的事情,曹家人早有耳闻。在那前后,大少爷接连给家里写来三封信,一再说他要弃笔从戎,报效国家。白小芊表示反对。她知道,夫君一旦当了兵,就没了人身自由。她的父亲就是军人,原先在盐区这边任职,一纸调令,就到了千里之外的重庆。现如今,弄得她想与家人见上一面都很困难。眼下,丈夫又要从军,小芊不答应。她把夫君瑛晖想要从军的事情,写信与父亲说了,让父亲劝导劝导瑛晖不要参军。没料想,父亲竟然站在了瑛晖一边。小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个时候,白小芊的父亲白宝三正在重庆带兵。

时隔不久,也就是曹瑛晖步入军界以后,重庆那边突然传来喜报──曹瑛晖晋升为少校了。

“少校是个什么官职?”

曹家人把重庆军界发来的那封信函打开以后,在场的老太太,以及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大爷、二爷,还有管家张宽、白小芊他们,都愣在那儿了。

面面相觑中,大家似乎都能想到,瑛晖的官职与他岳父白宝三的提携有关。他们甚至还能想到,瑛晖在保定陆军学堂“速成”以后,是他岳父动用了关系,把他从保定直接要到重庆,他才能有今天的。

可少校又是个什么官职呢?老太太来回念叨。

管家张宽常往附近兵站里去,他似乎知道兵站里的最高长官黄团长(其实他是个团副),地方上高称他黄团长,他肩头上挂的是上尉军衔。那么,曹家大公子的这个少校,想必是在上尉之上。于是,张宽便告诉老太太,说:“少校,比我们这边黄团长的官职还要大呢。”

老太太轻嘘一声,感叹她的大孙子出息啦!

在老太太看来,盐区这边的黄团长,官职就不小了,出门有卫兵护卫,隔三岔五地还有人请去吃酒席。她大孙子的官职比黄团长还要高,那不得整天吃酒席吗?老太太一高兴,便指着张宽,说:“赏!”

老太太所说的“赏”,是奖赏她的孙子媳妇白小芊。

曹家这边,向来是这样,男人在外面做事情得了荣誉,或者是赚到大钱,老太太这边总要变着法儿对他的妻妾儿女给予奖赏。

而今,老太太的大孙子当上了军官,孙子媳妇白小芊可不得好好奖赏嘛。于是,老太太吩咐张宽说:“两匹丝绸,外加一件貂皮大衣。”

老太太说这话时,还伸出手来,把她的孙子媳妇白小芊招呼到跟前。

小芊说:“不用的,我有的是衣裳。”

老太太说:“你有是你的。”说话间,老太太抚弄着白小芊细白的手,半天都舍不得松开。

张宽呢,他把老太太奖赏的话记在心上。同时,他又提出自己的一个看法──想弄出点动静来。

张宽说:“咱曹家出了位少校,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不能光是我们自家奖赏奖赏就罢了,咱们应该让官府来奖赏,或者是让军界来奖赏。那样才更有影响力。”

二爷,也就是曹瑛晖的叔叔惊叹一声,说:“哎,这主意好!”

曹家的大爷、二爷,在西山锡矿那边整日周旋在官府与同行的争斗之间。此番,借助大公子在军界晋升的时机,张扬一下,也算是给曹家壮壮门面,抖抖威风。

那么,具体怎么操作呢?

曹家人看张宽。张宽倒是胸有成竹,他捻了捻指头,自我包揽,说:“这件事情,我来办。”

当然,张宽说他来办,也是有条件的。譬如他捻指头的那个意思,显然是说,在这件事情上,他可能要花一笔钱。

曹家不缺金银。西山锡矿那边,只要是采矿点儿找得准、矿眼儿选得好,日进斗金,都不在话下的。

曹家人放权让张宽去做。

张宽呢,他深知黄团长的喜好,备足了一份厚礼,直接就去兵站里找黄团长。

黄团长与曹家,或者说黄团长与他张宽早有来往。每逢节日,或是他们兵站里举办什么庆典活动,张宽都会代表曹家,包上银子前去道贺。张宽正是因为弄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他才有底气来找黄团长。

“呀!呀!呀——”

黄团长一看张宽从怀里掏出两条大黄鱼(金条)和一纸信函,嘘声惊呼起来,显然是说,你这是干啥?有事情,你尽管说来就是啦。

张宽打个手势,让他快把那大黄鱼收起来。

黄团长拉开抽屉,如同在桌面上划拉纸张一样,顺势就把那两条大黄鱼划拉进桌肚里去了。

接下来,黄团长便戴上眼镜,煞有介事地打开那封信函,刚看了两行,便惊讶了一下,问:“这不是曹家的大公子吗?”

张宽说:“是呀。”

“他不是在江宁读书吗?怎么到了重庆?”

张宽便把大公子弃笔从戎、考入保定陆军速成学堂以后,又到重庆军界任职的一段经历述说了。黄团长大加赞赏,说:“好呀,这是大好的事情呀!”

张宽顺着黄团长那话,说:“是呀,是件大好的事情。”转而,张宽又说:“只是曹家这样好的事情,外人都不知道。”

黄团长说:“我这不知道了吗?”

张宽说:“你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好。更好的是,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让整个盐区的人都知道。”

黄团长愣了一下,问张宽:“你是什么意思?”

张宽说,他与曹家人的意思是,想征得黄团长的同意以后,敲锣打鼓地把那喜报给送到曹府去。

说到这里,张宽没等黄团长表态,便说:“曹家那边,将备有丰盛的酒席,迎接黄团长。”

这下,黄团长算是彻底弄明白,敢情曹家那边想借助他黄团长兵站的影响,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把那封喜报给送到曹家去,以此造造声势。

黄团长刚收下了曹家的礼金,再想到眼前的事,无非是成人之美,那就送个顺水人情呗,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把事情答应了下来。随即喊来他手下的王副官,让他组织好队伍,把曹家的那封喜报热热闹闹地送过去。

张宽呢,转回头来,又找到城关一家私塾学堂,给那里的孩子们统一换上了带团福字的红长袍、瓜壳帽,并召集他们到城西与兵站里的官兵们会合。大家一同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从城西往城东曹家送喜报。

沿街的店铺,也都被曹家动员起来燃放鞭炮。一群身着团福袍、头戴瓜壳帽的学生娃,列队走在前面,他们不时地举起手中的小彩旗,扯开了脆亮的小嗓门高呼口号。

孩子们的喊声,传遍了大街两边的小巷人家。而他们手中一起一落、整齐划一的小彩旗,涌动在街面的人流中,如同一群逆流而上的小彩鱼,时而跃出水面,时而又潜入水底。

孩子们后面是军乐队。其间,那位身材魁梧的王副官,双手捧着那封大红绸缎包裹起来的喜报,庄严而又威武地迈着正步,让沿街百姓目睹了曹家的那份光荣与荣耀。

接下来,也就是送喜报的仪式结束以后,张宽担心外面初来盐区的人可能不会知道曹家有人在外面做少校,或者是担心过一段时间以后,人们会把曹家大公子在军界做少校的事情给忘掉了,干脆做了一块匾额,并自作主张,给大公子的军衔再升一格──由少校变为中校,高悬在曹家西大门的正上方,上书四个黑底蓝字──中校府第。

过往的行人心生疑惑。大家隐约记得,前几天送喜报时,曹家那大公子是少校,这怎么悬在曹府门上的匾额写着中校呢?

某一天,黄团长来曹家吃过酒席,打西门往外走时,回头往门上方一瞥,也问张宽:“不是少校吗?”

张宽手臂一扬,笑着说:“升啦!”

曹瑛晖在重庆那边做了军官,盐区老家这边可算是跟着热闹了一阵子。

那几天,张宽忙得脚不沾地,前厅里刚打发走了一拨送贺礼的客人,后面一拨道喜的又来了。

少奶奶白小芊这边,也是不断地有客人来访。

只可惜,少奶奶对好些来访的客人都不熟悉。三姑娘秀玲便被临时叫过来陪伴着她。

秀玲说:“这是西街的三大娘。”

少奶奶就笑一笑,叫一声:“三大娘。”

秀玲说:“这是大妗子家的二表嫂。”

少奶奶就笑一笑,叫一声:“二表嫂。”

回头,客人们都走了,就剩下三姑娘秀玲和少奶奶白小芊两个人时,白小芊叫她秀玲。秀玲叫她嫂子。有时,秀玲也叫她小芊。

这对姑嫂,年龄相近,长相也都很漂亮。嫂子白小芊年方一十有九,三姑娘秀玲刚好十七。

白小芊读过洋学,她懂的知识更多一些。秀玲只在少年时,跟着哥哥他们在自家私塾学堂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还跟着老太太背过《女儿经》。到哥哥他们穿上双排扣的短大衣,到县城去读书时,秀玲就无缘与哥哥同行了。

曹家的家教挺严。女儿家六七岁时,可以到本府的学堂里去认字;十岁时,就要静下心来,学做女红;到了十五六岁,定下婆家后,那就要搬进含玉楼。

在曹家,搬进含玉楼里的姑娘,就不能到外面疯了,要恪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秀玲的婆家,是二爷在酒桌上与人划拳时定下的。婆家那边姓姜,同在西山开矿。

西山那边,开矿的土财主很多。但是,最大的两家锡矿主,就是他们曹家和姜家。这也正是曹、姜两家联姻的原因所在。

在这之前,曹、姜两家,经常会为矿眼儿的选位、矿洞在地下的走向,或者是矿区废水的排放、废渣的堆积等产生争执。有时候,两边的班头儿,还会带领手下的矿工,与对方抡着镐头、棍棒打起来。最终,前来化解矛盾的,自然还是曹、姜两家矿主,他们要一同在酒桌上坐下来磋商。

二爷可能就是在那样的场合,与姜家人把酒喝透彻了,顺口就把自家的宝贝女儿秀玲许配给了姜家。

事后,也就是姜家那边派媒人上门提亲时,二爷的心里也曾忐忑过,他问秀玲:“西山那边的人家,你看怎样?”

秀玲低头拧着衣角,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秀玲说:“两家都是开矿的。”听话音,秀玲是同意了。

一桩婚事,也就那样定下了。

可事情传到老太太那里时,老太太听说三姑娘的婚事是酒桌上订下的,有些不放心,专门派张宽到西山那边去打听。

张宽去西山打听回来后,老太太急着问他那边的情况。张宽说:“两家的矿洞都开到一起去了。”言下之意,事情都发展到那一步了,曹、姜两家也只有做儿女亲家啦。

老太太脸一板,说张宽:“我没让你去打听矿上的事情,我是问你三姑娘要嫁的女婿怎么样。”

张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说:“豺狼虎豹!”

老太太吓了一跳,问:“你说什么?”

张宽自个儿先笑了,告诉老太太,说三姑娘的女婿叫姜虎,他还有个弟弟叫姜豹,合在一起,可不就是豺狼虎豹。

老太太嗔怪道:“好你个张宽,吓我一跳!”

事实上,姜家父子在西山那边,为争夺矿区的地盘,得罪了不少人,名声弄得很不好。当地人都说他们姜家父子是豺狼虎豹。可那样的话,张宽回来以后,不好原原本本地对老太太讲。

但事隔不久,曹府这边相继也都知道了。做嫂子的白小芊,还拿秀玲开玩笑,说:“三妹妹嫁给了豺狼虎豹!”

秀玲举起拳头要打她。

嫂子却假装躲闪不及的样子,双手捉住秀玲那面坨一样的美人拳。然后,小芊指指她自个儿床头上方秀玲哥哥那一身戎装照,说:“你看你哥,不也是豺狼虎豹吗?”

嫂子那话,显然是说男人在那个方面,都是豺狼虎豹。他们逮到女人,都想给生吞活剥了吃掉呢。

秀玲的脸一红,她自然懂得嫂子指的是什么。

秀玲看过《镜花缘》,读过《西厢记》呢。可当嫂子说她要嫁给“豺狼虎豹”时,秀玲还是跟嫂子打趣,说:“我不要豺狼虎豹。”还说,她要学嫂子,找个军官嫁了,去做军官娘子。

嫂子愣了一下,问她:“你不想做矿主太太啦?”

秀玲说:“你才是矿主太太呢!”

嫂子想想也是。眼下,她白小芊就是嫁到了矿主家,可不就是矿主太太咋的。于是,她向秀玲服软,说:“对对对,我是矿主太太,我是矿主太太。”

秀玲却反过来说嫂子:“你拉倒吧,说不定哪一天,你就跟着我哥哥远走高飞了。”秀玲说那话的时候,一双大眼,正扑闪扑闪地瞄着嫂子床头哥哥那身威武的戎装照呢。

回头,嫂子不在跟前时,秀玲便在嫂子的梳妆台前,左右扭动腰肢照镜子,她还用左手的食指,按住下巴上的一颗绿豆大的美人痣,忽而闪开、忽而又按住,来回端详那颗美人痣,是留在脸上好看,或是从脸上去掉好看呢。

是夜,姑嫂两人,合床共枕。熄灯以后,各怀心事。黑暗中,秀玲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嫂子,问她:“你想不想我哥哥?”

嫂子略顿了一下,说:“怎么不想!”

“哪里想?”

被窝里,嫂子蹬了秀玲一下,算是回答了她。

秀玲说:“说嘛。”

嫂子不说。

秀玲问:“是那个吗?”

“哪个?”嫂子装傻。

秀玲说:“那个!”

这一回,嫂子没再装。但嫂子敷衍了一句,说:“那个嘛,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只不过如蚊虫咬过一样,你不去挠它,忍一忍,它也就不痒了。可一旦你想起它来,那可是越想越挠越痒的!”

嫂子的那番话,听起来云里雾里的,可秀玲却听得明明白白。

半月后,秀玲好像真是被蚊虫咬过了,她羞羞怯怯地来找嫂子。

嫂子问她:“是‘豺狼虎豹’吗?”

秀玲摇头。

嫂子一愣,问:“那是谁?”

秀玲轻咬着粉唇,告诉嫂子──是她喜欢的一个人。

秀玲喜欢上兵站里的王副官,源自那天兵站里的官兵来曹家送喜报。王副官双手捧着那个大红绸缎包裹着的托盘走在前面,吸引住满街人的目光。

秀玲陪嫂子站在自家的门厅里,嫂子关注的自然是王副官手中那个托盘和托盘里面那封事关她夫君曹瑛晖晋升为校官的喜报。而秀玲的视线却落在了王副官那笔挺的腰肢和他那一身威武的戎装上。

移交喜报的那一刻,鼓乐队在曹家南门外停下乐曲和脚步,刚才还在红地毯上乱跑的小孩子,一时间都被身边的大人们握住了手腕。满街人静止不动时,就看王副官一个人,绷直了双腿,打直了脚尖,一步一步迈向了曹家大门前的石阶。

那时刻,秀玲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为王副官捏着一把汗!怕他端不牢那托盘,还是担心他脚下那“呱!呱!呱!”的步子迈不稳妥?想想,什么都不是。可她心里就像是藏有一只快要捂不住的小兔子一样,不由自主地为他紧张呢。后来,王副官移交过喜报,转身碎步入列以后,秀玲的两个掌心里都紧张得冒出了汗水。

晚间,秀玲独自躺到床上,想到白天看到的王副官,再联想到她那个姜虎,总觉得姜虎没有王副官威武、英俊。尽管她那想法,如同盐河浪尖上的泡沫一样,在秀玲心里转瞬即逝了,可她还是那样想了。而且,她心头的浪花,还一个又一个向她不断地涌来,让她大半夜都睡不好觉。后来,她甚至还想到,将来的某一天,她是不是还会再见到王副官呢?

可巧,半月过后,秀玲还真是见到了王副官。当时,是秀玲哥哥的一封书信,寄到了他们兵站,王副官上门来送书信。

当时,兵站里的信件,如同后来带蓝花边的“航空挂号”邮件一样,是加急的,而且带“回执”,收件人接到信件以后,要在一个小本子上签名盖章或按个手印子,认可已经接收到,确保信件没有丢失掉。它比普通邮件要快很多。

曹家,做少校的大公子曹瑛晖,与盐区这边的兵站沟通好,他与白小芊的私人信件,也都像“军帖”一样,通过兵站走“加急”。

盐区兵站那边,向来与曹家相处得不错。兵站里的首长宴请宾客,餐馆里记个账。过后,与曹家这边打个招呼,张宽就会去把账目给结了。眼下,曹家的邮件从他们兵站里转一下,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再说,曹家的大公子本身就在军界里做事,家书从他们兵站里走,于公于私,都不为过。当然,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曹家人与兵站的关系密切。

秀玲就是在那期间,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了王副官。尽管每一次见到王副官时,她都是在绣楼上扶栏观望,但她还是看清楚了王副官那英俊的模样。

曹家的绣楼在西门。王副官每次来,都会把他的马匹系在西门外的拴马桩上。

曹家最初建园子时,西门那边很幽静,或者说是很僻静。

曹家的西门,面巷而开。曹家人入住以后,只因曹家的整个院落呈南高北低的走势,再加上西门是留在坡下的,大家为图方便,省得走南门时爬坡,都愿意从西门出入。

其间,周边的菜农,为把自家的蔬菜卖个好价钱,一大早把新鲜的果蔬挑到曹家的西门外,一溜摆在那条南北向的巷子里。出入曹家的大厨,尤其是管家张宽看到了,走到跟前,努努嘴,或是用脚尖触碰一下筐沿。那菜农,起身挑进曹府,就能换取到哗零零的铜板,或是亮闪闪的银子。

再后来,兜售新鲜鱼虾的小贩,也都把他们的蹦虾、活鱼,摆到了曹家西门外的巷子里。久而久之,那地方便形成了一个小集市。

而曹家深藏闺中的女儿们,前期是在爹妈的眼皮子底下飞针走线,做一些花花朵朵的女红,对于外面的世界,她们是一概不去过问的,父母也不让她们知道外面的凡尘俗事。可姑娘家到了十五六岁,尤其是许配了人家,或是定下婚期以后,那就要移居到西门附近的含玉楼。一则是让她们学会独立生活,以备后期嫁人;再者,登上含玉楼,可推窗眺望西门外的市井百态,让她们从感官上体察到人间悲苦。那种耳濡目染的历练,与雏鸟离巢时,鸟妈妈助推幼鸟扇动翅膀去自食其力是一样的。

而登上含玉楼的秀玲,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王副官来曹家送信、取信的。

说不准是哪一天,秀玲突发奇想,她也要给哥哥写一封信,倾诉她心中的苦闷与理想。可等丫头小红留住王副官,并把他带到含玉楼上取信时,秀玲又不知道该给哥哥写封什么样的信件了。

秀玲让王副官坐在那儿等她。

那个王副官,初登姑娘家的绣楼,只感到室内一阵阵暗香袭人。一时间,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洋学生,猛然间被先生给揪到训导室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小红端一杯香茶给他,他不敢喝;递一盘坚果到他跟前,他也只是捏了两个瓜子在手中,且半天都不敢动手去剥动它。

秀玲呢,刚开始她是背朝着王副官,在那儿很是入神的样子给哥哥写信。可她接连写了几个开头,都被她扯下来,“嘁喳喳”地窝成了纸团团。

末了,她索性不写了,回过身来与王副官说话。问了王副官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后,王副官起身要走,秀玲这才想起她要为哥哥写信的事。慌忙返身走到桌边,扯下一张空白的纸,在手中折了又折,递给了王副官。

王副官愣了一下,问她:“这是干吗?”

秀玲说:“你拿着。”

王副官问:“这不是一张白纸吗?”

秀玲说:“是的。”

王副官问:“拿它干什么?”

秀玲往楼下努了努嘴,大概的意思嘛,是说“遮挡”一下楼下丫头的眼睛。

刹那间,王副官明白了,敢情他要是空着两手下楼,楼下那个小丫头会想到他们在楼上做了别的什么事情。

当下,王副官的脸就红了。

自那以后,王副官来曹府就勤了。有时,他是急匆匆地来为白小芊送信件;有时,他是专门到秀玲这边来问有没有要寄走的信件。

一来二往,秀玲与王副官便有了床笫之欢。二人初试云雨时,秀玲嘴角一拧,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样,“吱嘤”了一声。

王副官感觉到她的不适,问道:“抱疼你啦?”

秀玲“嗯”了一声。

王副官下意识地松了下臂力,秀玲却白了王副官一眼,又“嗯”一声。秀玲的这一声“嗯”,显然是抬高了嗓音的,而且是拐了八道弯。

那一刻,王副官如同受到鼓舞一样,臂膀间情不自禁地更加用力起来。

秀玲在老太太屋里说话,管家张宽从门前走过去,又走回来。老太太就知道张宽有事情,便喊他一声:“张宽!”

老太太的喊声不大,如同微风把窗格纸儿鼓弄了一下。但张宽还是听到了,张宽瞬间打住了脚步,可他并没有立马到老太太的房里去。老太太的房里有人。秀玲在那里与老太太说话呢。

张宽站在当院的一棵石榴树跟前,看到地上有几片枯叶,感觉它们落得不是地方,用脚尖儿把那几片落叶往一起赶了赶。张宽可能想通过那种方式,提醒一下院子里的小丫头,尽快把落叶打扫干净。

秀玲呢,恰好就在张宽用脚尖驱赶那几片枯叶时,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了。张宽没有看到秀玲。秀玲也只是看到张宽的后背。但那会儿秀玲刚在老太太的房里哭过,两只眼圈还红着,她没有跟张宽打招呼,就那么闪身走过去了。

张宽感觉到秀玲走了,便持一个红皮本子来见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张宽手中的红皮本子,就猜到他是来说戏的。老太太就没有急着去问张宽戏不戏的事,而是指着她枕边的帕子,说张宽:“把那个递给我。”

老太太哭了,想必刚才秀玲在她跟前哭时,她也跟着抹了泪水。

张宽没问她们为什么哭。但张宽也没有急着去说他手中的戏。而是给老太太递过了帕子后,又转身要去门后盆架上端水盆子,他想让老太太洗把脸。

老太太却说:“你坐着吧!”随后轻叹一声,说:“都怪你那二爷,跟人家喝了一场酒,就把儿女许配给了人家。”

张宽懂了,老太太这是为秀玲的婚事不如意而陪着秀玲落泪呢。

张宽不吱声。因为,这里面也有他张宽的错。当初,老太太让他到西山那边去打听秀玲婆家的事。张宽跑到西山以后,看到两家的矿洞都开到一起去了,回来以后,他也就不好对老太太多说什么了。

可眼下,秀玲自个儿把姜家大公子的情况都打听来了。那个姜虎,塌鼻梁、小眼睛,嘴唇子还向外面翻卷着。个头嘛,也就是张宽那个样子。张宽本就不是什么高个的男人。

老太太一口气把秀玲的话,向张宽诉说了一遍,反过来问张宽:“你说,这还有个男人样子吗?”

张宽无话。

但过了一会儿,张宽支吾了一句,说:“那天相亲时,两个人不是都见过面了吗?”言下之意,秀玲是亲眼见过姜家那大公子的。这怎么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天了,秀玲又觉得不如意了呢?

老太太说:“相亲那样的场合,秀玲哪里好抬头看她的新女婿。”并说,当天姜虎来相亲时,是穿了半寸高的鞋子来的。

老太太说到这里,自我感叹了一句,说:“罢啦,都是命!”随即抬起头来,问张宽:“哪里来的戏?”

张宽马上接过老太太的这个话题,说:“临沭的吕剧班子。”

张宽说到临沭的那个吕剧班子时,顺手把他事先列出来的贵宾名头,一一说给了老太太。如吴家的吴三才、杨家的杨鸿泰、沈家的沈万吉等盐区的几家大户,张宽都提到了。其间,还有警察局、盐务署,以及县党部的官员和他们的太太,也都列在张宽手中的名单里了。

那一时期,盐区这边的富贵人家,把官员、同僚请到家中看戏,当作一件极为隆重的事情来做。往往是一家有戏百家请。重要的宾客,如县党部的官员以及警察局、盐务署的头头,提前三天送去戏帖,并让对方在帖子上圈戏呢。到了开戏的当天晚上,还要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吃酒席。

应该说,那时间大户人家包戏、演戏,或是到大户人家去看戏,都是一件极为体面的社交活动。好多事情,都是在开戏前,或是在看戏以后办成的。而包戏的人家,请什么人来看戏也有讲究。倘若张三与王五关系不好,那就不能同时把他们都请来。如果真是把两个相对的仇家都请来了,安排座位时,也要把他们给分开。否则,一场好戏,没准还会看出麻烦来呢。

所以,包戏的人家,请谁、不请谁来看戏,那是要费一番脑筋的。譬如,眼下张宽提出来请不请西山那边的姜家。

老太太一听姜家,顿时又不高兴了。她当即沉下脸来,说张宽:“这事情,你去问你二爷吧。”也就是酒桌上喝多了酒,把自家的闺女许配给姜家的秀玲她爹。

张宽手持着戏本不吱声。

回头,张宽磨磨叽叽地起身要走时,老太太又喊住张宽,说:“罢了,请吧。”

张宽问:“请姜家的什么人?”

张宽那话里的意思是说,请姜家公子,还是请姜家的老爷子?

老太太略顿了一下,说:“都请!”

三天后,曹家请来的戏班子赶在一个月高风清之夜开戏了。

但那晚的戏,并没有按照戏班子里原有的计划演下来。原因是,戏至中场,曹家接连发生了两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把当晚的戏给搅和了。

第一件,出在秀玲身上。秀玲知道那晚西山婆家那边要来看戏,她穿戴一新,脸上、手上都抹了香香。可谁又能料到,当晚的秀玲,借着看戏的空当,跟着兵站里的王副官私奔了。

第二件事,出在点戏上。秀玲婆家那晚点的是《王二小借年》。那是一场武打戏。舞台上那两个武生对打时,一不小心,王二小手中的长剑失了手,直奔前排的看客刺去,准确一点说,是奔着秀玲女婿的胸口刺了过去。

好在秀玲女婿个头矮,坐姿低,那一剑只刺到他左边肩膀上,没有造成致命伤。

但那个武生,一看他手中的利剑失手,自知闯下大祸了,撒腿便跑。可他哪里跑得了。很快就被曹家的家丁追到盐河滩的芦苇荡里给按住了,并于当晚移交给县党部的官员带走了。

一个晚上,发生了那样两件事情,曹家的老太太很快也都知道了。她连夜把曹家主事的人都叫到跟前,一面追问秀玲逃婚的事,一面告知大家,家丑不可对外张扬;同时,责成张宽,尽快派人去把秀玲给追回来。另外,老太太还让张宽着手去改造小戏台,再不允许在看戏取乐的时候,发生那类伤人事件。

张宽呢,老太太责成他去追回秀玲,他是没有办法了。秀玲可能是在白小芊的指点下,与那位王副官去了重庆,投奔到秀玲哥哥那边去了。但是,老太太让张宽改造小戏场,他可显出了能耐,张宽在小戏台至观众席之间,硬生生地挖出一道一丈二尺宽的深沟,引来盐河水,直接隔开了戏台与观众座席之间的距离。

那样,不仅是舞台上的刀剑伤不到观众,看戏的人,尤其是坐在前排的嘉宾们,还可以借助于戏台前那清凌凌的河水,把戏台上的灯光、演技,映入水中观看,真可谓水上、水下都是戏呢。

张宽所想出的那个“隔水观戏”的招数,后期被盐区几家大户借鉴。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这里只说那个戏台上舞剑致人重伤的武生,被押入县党部大牢以后,又审出他私藏曹家财物的事情来。其间,还牵连到管家张宽手下的一个跟班。再往深处挖,事态好像更加复杂了。

张宽感觉这此事非同寻常,他接连往县上去了几趟,总算把事态给平息了。

三姑娘秀玲离家出走以后,她居住的含玉楼,仍然是她在家时的样子。她穿过的鞋子,用过的毛巾、脚盆、牙缸,先前是怎么摆放的,现在还是怎么摆放。室内的帐幔、被褥、枕巾子,还有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小镜子、掏耳屎的耳窝,都摆在她每天摸过来就可以用的那个位置。晚间,她房间里还像往常那样亮着灯盏呢。

这是管家张宽交代的。

年纪刚好十五岁的丫头小红,可听张宽的话呢。她每天打开门窗,给三姑娘房里通风、晾晒被褥。时而,她还把三姑娘穿过的鞋子,像花朵一样,成双成对地摆在窗沿上晾晒。她每天浇花、擦地板,小脸儿都是汗津津的。看到窗前的太阳光里有一些浮尘小颗粒在飞动,她就担心那些飞动的小颗粒会落到窗格子上,会弄脏了小姐的闺房,赶忙握一块湿潮潮的棉布,伏在门窗上,一格子、一格子在那里擦。其间,若是发现某一块玻璃上留有了水印子,她就用指肚按住棉巾一角,用力在那儿“咯吱咯吱”地揉搓。

小红把三姑娘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就盼望着三姑娘快些回来。她甚至想,没准儿某一个时候,她一抬头,就看到三姑娘站在自个儿跟前了呢。那样的话,三姑娘看到她小红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那么干净,一定会夸赞她:“嗯,小红今天做得好呢!”

那样的时候,她的脸一定会羞红一下子。

可三姑娘呢,她能那样突然回来吗?要知道,三姑娘已经走了好多天了。好多时候,小红给她收拾被褥时,心里面都开始想念三姑娘了。时而,小红叠好了床上的被垛,再去整理三姑娘的枕巾子时,猛抖一下那花朵连连的枕巾子,她的小嘴就鼓一下,还嘟囔一声,说:“回来吧,三小姐,小红我又不是不听你的话。”啪!啪!她再抖两下枕巾上的尘屑,又说:“你个三小姐,再不回来,太太不高兴,我小红也要不高兴了!”好像她手上的枕巾、床上的被垛,都是她的主子三小姐似的。

其间,小红自言自语时,她往往要转身看看房间里有没有外人。万一她自说自话被外人听到了,那可就不好了。

当然,三姑娘这边也不会有人来。之前,三姑娘在家的时候,少奶奶白小芊会来,管家张宽偶尔会在楼下跟三小姐说事、跟她小红说事,但他并不到楼上来。三姑娘走了以后,少奶奶不来了,张宽反倒来得勤了。

这天,张宽来问小红:“每天晚饭后,三小姐都喜欢做什么?”

小红一下子被张宽给问住了。是呀,三姑娘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她都做些什么呢?小红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她记得自个儿吃过晚饭以后会打嗝儿,便顺口说了一句:“打嗝儿!”

这话逗得张宽欲笑,可他没笑,反而沉下脸来训斥她,说:“我没问你那个。”

小红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委屈的样子,问:“那是什么?”

张宽启发小红说,三姑娘吃过晚饭以后,会不会倚窗读书,或者是在灯下绣荷包。

小红手臂一扬,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告诉张宽,说:“三姑娘吃过晚饭以后,喜欢在窗前走步。而且是走过来,再走过去。”

张宽说:“你学给我看看。”

小红就在张宽跟前走过去,又走回来。小红那步子,就像调皮的小狗撵小鸡一样快。

这一回,张宽真是被小红给逗乐了,他问小红:“三姑娘走路的步子,有你那样快吗?”张宽没好说,你那脚步,应该是被小姐喊去倒茶水,或者是忙着给三小姐递擦脚布子还差不多。但那话,张宽没有说出口。张宽只是告诉小红,让她每天晚饭后,学着三小姐走路的样子,在窗前的灯影里来回走上几趟。

“走几趟?”小红问。

张宽说:“随便走几趟,都行。”

张宽那样一说,小红可就认真了。

接下来,小红每天晚饭后便多了一件事情——在灯影里学起三小姐在家时的步态。

西窗外的行人,都认为那就是三小姐。

可时间一长,外人还是察觉到异样,尤其是秀玲婆家那边,已经探听到他们姜家未来的儿媳妇,跟着他人远去他乡。

所以,曹家举行新矿区挖掘庆典那天,姜家无人来捧场。

可曹家这边,却请到了县党部的官员和警察局、盐务署的头头,还有周边矿区的一些小矿主,庆典自然是如期进行。其间,现场的剪彩仪式搞过以后,曹家这边要带领大家到新矿洞去参观。

那个过程,是曹家对外宣称他们矿区走向的一个佐证,以便让各级官员和社会各界人士都来认可那片矿区是他们曹家的。

西山锡矿那边,挖矿石、掘矿洞的大大小小矿主很多。表面上看,大家各占一块地盘,各开各的矿区。可矿洞挖掘到地下,开始往四周延伸时,就没有明确的地界之分了。往往是你家的矿洞挖到我家的矿区来;我家的矿洞,又开采你家的矿区去。尤其是遇到含锡量较高的矿层,大家都会想法子把矿洞开凿到那边去。往往是,你在上一层开采,人家正在你的下一层开采。

曹家的新矿区,可能就遇到了那样双层或多层开采的情况。与他们家同时开采一个矿区的,正是秀玲的婆家姜家。

之前,曹、姜两家是儿女亲家,矿区连在一起,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无所谓的事情。

眼下,曹家悔婚,而且在看戏的时候,好像是收买戏台上的武生,故意走剑伤到他们姜家的人。而今,你曹家大张旗鼓地搞庆典,这明显就是在抢夺姜家的矿区,姜家人当然不会赞同,更别说来给你曹家捧场。

而曹家呢,可能已经料到以后儿女亲家做不成了,趁早搞一个新矿区的庆典仪式,证明那一片矿区就是他们曹家的。

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曹家这边一行人喜气洋洋地迈进矿洞内观摩时,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曹家的矿洞崩塌了。当场炸死了曹家的大爷和县上来的一位官员。

后来得知,这都是因为姜家那边放炮,炸塌了矿洞。

二爷从矿上回来时,他左腿内侧的那根小腿骨就已经断了。但他坐在马车上,外人看到他时,都认为他跟好人一样呢。

遵照医嘱,他要静卧三个月。

二爷说:“那怎么得了,我矿上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呢!”

二爷所说的矿上那么多事情,主要是说矿上死了人,还等着他去处理。当然,这里面包括要与姜家讨个说法。再者,矿区那边,还要组织矿工们继续挖矿,不能被姜家那一炮给镇住了、吓唬倒了。否则,就是输给他们姜家了。

一旁的张宽,明白二爷的心思,他跟二爷说:“外面的事情,你只管吩咐,我去做。”并安慰二爷说:“你先听从大先生的嘱咐,在家静心养病。”

二爷呢,每天躺在床上等日出、望日落,屙屎、撒尿都要绷着一条大长腿,他很不习惯,或者说很焦躁。二爷焦躁时,还会捶床骂姜家,骂姜虎那个狗东西、王八蛋。可半月过后,慢慢地他也就适应了。

那期间,张宽每天过来跟他说外面的事情。二爷与张宽也在不断地商讨密谈。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如何向姜家讨要一个说法。

可姜家没有说法。

姜家人不认那壶酒钱。理由是,他们在自己的矿区打眼儿放炮,与曹家没有任何关系。言下之意,谁让你们曹家把矿洞打到他们姜家矿区去的。

曹家呢,正常挖矿时,被他们姜家放炮炸死了人,姜家那边必须给个说法。

双方各执一词时,便打起了官司。曹家托人找关系,姜家同样也在托人找关系。

后期,两家的官司,打到了淮阴府。中间的几个关键环节,需要金银铺路时,二爷把银库里的钥匙都交给了张宽。可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场官司扳回来。

有钱人遇上了有钱人!曹家这边用毛驴往淮阴府送银子时,姜家那边却动用了小火轮。可以想到,姜家那边是豁出血本,也要跟他们曹家打赢那场官司。等二爷在病榻上看到淮阴府的一纸判决书时,气得一双眉毛都拧成了两个疙瘩,他骂官府,骂姜家父子。同时,二爷的心里也在骂张宽。

“张宽你个窝囊货!”二爷心里想,我银库里的钥匙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把这场官司给我弄成现在这个结果?但二爷嘴上没有那样责备张宽,反而安慰张宽,说:“罢了,这场官司,即使是打赢了,我们也还是输了。”

张宽心里明白,二爷指的是他们曹家死了人。即使打赢了那场官司,死去的人,也不能复活了。

那是血债,是任何金银财宝都换取不来的。想到这一层,张宽便跟二爷说:“二爷呀,我们少了一样东西。”

二爷认为是打那场官司时少了一样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便问张宽:“少了什么?”

张宽说:“枪炮。”

二爷愣了一下,问:“怎么讲?”

张宽说,他找人打听到姜家那边,之所以放了威力巨大的一炮,是因为他们动用了军用炸药。这就是说,姜家那边是早有预谋的。那么,顺着这个思路再往深里想,姜家人能搞来军用炸药,势必也能搞来军用枪支。如果说,对方拥有了枪支弹药,咱们这边是不是也应该拥有,甚至要拥有比他们姜家更强、更好的枪支弹药,方能在西山、在盐区站稳脚跟。

张宽的那一番话语,应该是他想了很久的。

二爷听了以后,顿时哑然。末了,二爷从牙缝里咬出一个字:“好!”

时值民国,军阀混战。曹家这边,一面从附近兵站里倒腾来一部分淘汰下来的枪支;一面叫少奶奶白小芊写信给大公子曹瑛晖,让他在重庆军方,购得一部分先进的武器装备来。

后期,正当曹家这边暗中派人到兵站里去学习打枪、放炮,准备与姜家决一死战时,姜家那边却突然遭到一伙山匪打劫。姜家老爷子以及他们家的大公子姜虎被打死了。同时,姜家西山锡矿的那一大片矿区厂房,也被山匪们给放火点燃了。

二爷从张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快乐来,反而沉下脸,问张宽:“姜豹呢?”

张宽压低了嗓音,回二爷说:“跑了!”

张宽说到姜豹跑了时,他下意识地把脸别向了一边。这就是说,姜家的那场大劫难,与他张宽有着很大的关系。此刻的张宽,似乎在自责,不应该放走姜家那个小儿子姜豹。

10

小红认识她自己的名字:王小红。

这是她的主子三姑娘教给她的。三姑娘还把少奶奶白小芊的名字也教给她了。可小红记不住,她老是把白小芊写成白小草。要么,就是把写在纸上的白小草,读成了白小芊。

那还是三姑娘在家的时候。

那个时候,小红就像是三姑娘的影子,每天陪伴在三姑娘身边。三姑娘逗她玩耍时,给她画眉毛、涂粉脸,还教她认字。可小红学认字不认真,三姑娘便扮起学堂里教书先生的模样,让小红把手掌心亮出来,她要让小红长长记性。可三姑娘“啪啪”两巴掌打到小红的掌心以后,小红没有感觉到疼,三姑娘自个儿却抚弄起掌心来,三姑娘把自己给打疼了。

小红就笑三姑娘,说她打人时也不晓得找个板子。

三姑娘这才想起来说:“对哟,我得去找个竹板子来!”说话间,三姑娘转身就去床头摸那个平时晒被褥时,小红用来捶打棉絮的两段竹片叠加在一起的鸭嘴状竹片子。可那时刻的小红,早就笑着跑开了。

小红很想念三姑娘逗她玩耍的那些时光。可如今,三姑娘撇下她,跟着兵站里的王副官走了。少奶奶白小芊说她是为了逃婚才走的。小红想不明白,逃婚就逃婚呗,怎么还去了那么久也不回来。难道她不想念家里人,不想念少奶奶和小红吗?小红想到这里时,她的心情就不好了。小红的心情不好时,就会看着三姑娘用过的器物发呆。时而,小红自个儿还鼓起小嘴生气呢。小红是生她自己的气,气她没能把三姑娘伺候好,让三姑娘跟着别人跑了。小红盼着三姑娘能够回来,能够给家里人写封信,给少奶奶写信,给她王小红写信。

可这一天,三姑娘真的来信啦。

三姑娘的信,是写给少奶奶的。小红接到那封信时,立马一字一句地读出了声音──白,小,芊。

信封的右下方,还有三个小字“曹秀玲”,小红也认得。呀!是三姑娘写给少奶奶的信。小红可高兴呢!

小红拿着三姑娘写来的信,如同得了宝一样,先是抚在掌心,然后又贴在胸口上,满脸都是欢笑的样子,去给少奶奶送信。

路上,小红的心里突然想,少奶奶的信件,往天都是寄到兵站里的,再由兵站那边派人把信件交到少奶奶手上。少奶奶接到兵站里的信件时,还要在人家的小本子上写上几个字,或是按个手印子。今天,怎么就让邮差给送来了呢?

小红带着满心的疑虑与欢喜,把那信件交给少奶奶时,少奶奶脸上的神情同样也是疑惑呢。

但少奶奶并没有当着小红的面,立马把那封信打开。而是反正面看了又看,随即轻“哦”了一声,似乎是告诉小红她要拆信看信了,示意小红可以回去了。

小红呢,当然知道少奶奶看信的时候,她不能在跟前。转身走开以后,忽而又被少奶奶喊回来。

原来,信件中夹着一张纸片,是专门写给小红的。

三姑娘在那张纸片上告诉小红,说她梳妆台中间那个抽屉里,有一只翠色的镯子,让小红收着做个留念。还说,衣橱里的几条花色不一样的围巾,也送给小红了。同时,三姑娘还告诉小红,让她适当的时候离开曹家吧,或是让张宽给她另找一个主子。三姑娘说她以后不可能再到含玉楼里居住了。

小红没等少奶奶把三姑娘写给她的那几句话听完,就抬起手臂抹起了泪水。小红哭着说:“主子不要小红了,主子要赶俺走了!”

少奶奶呢,原本是想安慰小红不要哭的。可她接着看后面的信件时,自个儿的神情也不对了。

小红看少奶奶的神情异样,忽而止住自己的哭泣,问少奶奶:

“怎么啦,少奶奶?”

“少奶奶,怎么啦?”

少奶奶没跟小红说信上的事情,但她告诉小红:“你快去找二爷和张宽,让他们现在就到老太太那边去。”

原来,三姑娘在信上说,她哥哥,也就是曹家的大公子,白小芊的丈夫,轻信了军校一帮同学的蛊惑,跟着袁世凯做了保皇派,被云南起兵的滇军打败后,眼下生死不明。

三姑娘还告诉家里人,说这一阵子,北上“讨袁护国”的队伍,极有可能要路过盐区,家里人一定要注意防范。

果然,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曹家廊檐上的灯还在亮着,一伙来路不明的队伍,打着“救国军”的旗号,围了曹家。

二爷一看来者不善,一面组织家丁迎敌;一面让张宽护送他的家人撤离。

张宽握着枪,跟二爷说:“二爷你撤,我在这儿跟他们干。”

二爷说:“我的腿脚不行,你赶快带上家里人,从后花园的水上乘船撤离。”

当时,曹家的南门和西门都被兵匪们围住了。

张宽听从二爷的吩咐,领上曹家的女眷及小孩子们,从后花园小码头那儿乘船离去了。其间,二爷为给家人撤离多争取一点时间,拼命开枪阻击来敌,不幸被一颗飞来的子弹击中了后脑瓜子。

第二天拂晓,那伙打着“护国军”旗号的队伍,肩扛车推着曹家的财物,浩浩荡荡地离去时,有人看到那伙人中领头的,便是西山姜家的二公子姜豹。

事后,管家张宽托人打听到,那伙人并非什么“护国军”,而是刘黑七手下的一帮土匪。

民国年间,刘黑七是活跃在苏北、鲁东南一带的匪首,最凶残,也是最猖獗。毋庸置疑,此时姜家的二公子姜豹,已经加入了刘黑七的队伍。

尾声

曹家败落了,老太太决定卖房。

张宽看到曹家那么大的一片家产,明知道这是不可能有下家的事情,可他在老太太面前,还是装作很是顺从的样子,问老太太:“打算卖个什么价?”

老太太说:“这个你去合计。”

这下,张宽更没有主意了。难道给你个仨瓜俩枣的价,也能买下这座府邸吗?可从老太太的话里,张宽听出了曹家那房子是要便宜出售呢。

顷刻间,张宽动了心思。

两天过后,张宽来找老太太,说房屋的买家没有找到。有一户人家倒是想买,只是苦于手头没有那么大的财力。

老太太问:“谁?”

张宽说邵家父子,也就是张宽那个做木匠活计的亲家。

老太太一听,当即表态,说:“行!就卖给他。”

老太太说卖给那木匠父子,正好让他们把土匪毁坏掉的门窗再修整一番。

张宽说:“好是好,可他们邵家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

老太太说:“给钱就卖。”

张宽说:“那也不能让邵家白拾了去。”

乍一听,张宽这话,是向着曹家说的。其实,老太太心里明白,你张宽与邵家是儿女亲家,你的心眼子早就偏向了邵家的那一边。再者,曹家这一大片房舍,哪能是你张宽所说的邵家父子想买,十之八九,是你张宽借邵家之名,自己想来入住。

老太太不想跟张宽扯得太远,她挥挥手,说张宽:“你这就谈价去,回头来,给我报个数字。”

回头,张宽报来的价格,满打满算,也就是一栋含玉楼的价钱。原认为老太太会抬抬价格,没料想,老太太竟然点头同意了。

老太太拿到卖房得来的银票,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按人头数儿,每人分得三五百两银子以后,让家中的女眷们,带着膝下的儿女,各奔东西,并嘱咐她们,走得越远越好。而老太太本人,却要到她先前赏给张宽的那两间石板房里去居住。

后来听人说,曹家在落难时,老太太到管家张宽家小住几日,察觉到昔日的奴才富可抵主子,便巧立了一个卖房的名目,敲了张宽一大笔钱财,从而打发了曹家的后人,远走高飞。

还有人说,曹家遭到兵匪抢劫,是张宽做的局。原因是张宽在掌握曹家银库钥匙时,盗空了曹家的银子,感觉不好向主人交代了,这才想出借贼栽赃的勾当来。

但不管怎么说,张宽买下主子的府邸,这是事实。可张宽一直没敢入住,这也是事实。

原因是,刚开始张宽怕曹家人在外面惹下祸端,万一仇家找上门来,会殃及他张宽的家人。接下来,连年战乱。后期,曹家又无后人来认领。那片宅院,便被地方政府征用。

后期,新四军借助曹蒲大药房,并利用后面那连片的房屋做病区,在那里开办起一家规模空前的战地医院,安顿、救治了前方转来的大批伤病员。新中国成立以后,盐区小学又搬迁至此,使曹家大院完好地保留下来。

而今,曹家大院已成为当地一处著名的旅游胜地。

【作者简介;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长城》《作品》《雨花》《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已出版《盐河旧事》等二十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