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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花声动一江水
来源:长江日报 | 梅赞  2024年04月22日09:00

我爱江花,尤其是父母双双魂归长江后,我更爱江花。总是有事无事时,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武昌江滩,坐在水边的鹅卵石上,发呆地望着长江、汉江交汇的龙王庙处,江汉朝宗,“滚滚烟波归大海,滔滔雪浪浸芳洲”,一坐就是半天。那江水泛起的江花,寄托我无限的思绪。

自鄂南大市小学读过毛主席“7·16”畅游长江的课文后,长江就流淌在我的心底,成为我心中的图腾,并是一个少年的诗和远方。但我其实最先是认识汉江的,虽然那时并不知道何为长江、何为汉江,记得是某一个春节从黄陂外婆家回蔡甸拜年,我紧拽着母亲的衣襟,在潮湿的沿河大道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匆匆地穿行。赶到永宁巷码头时,黑压压的归客和旅人排成一条长龙。背着沉重行李的母亲,在购票队伍中蠕动,我依然紧拽着母亲的衣襟。母亲买好票,我们从湿漉漉的跳板进入趸船,再登上泊在江中去蔡甸的小火轮。刚坐好,“突突”的马达声震耳欲聋,小火轮开动了,继而在江上犁出翻滚的道道浪来,像花一样盛开。我见这宽阔的水面,穿梭不止的船只,兴奋地问母亲,妈,这是长江吗?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不是,是汉江。呵,还不是长江,我若有所思,也有点失望和怅然。

后来,从蔡甸省亲归来,坐公汽从汉口到武昌火车站赶回赵李桥的火车。过长江大桥时,母亲指着窗外的江水说,看,那就是长江。我听了,好奇地、高兴地哈了一口气,吐向车上的玻璃窗,再用手拂拭,然后,脸几乎是贴着车窗,使劲地看大桥的栏杆外,仿佛要把母亲说的长江吸摄眼底。哦,浩浩汤汤的长江,真的比汉江水面宽阔得多,水也发黄得多,茫茫九派,一江春水天际流。但那次因为隔得远,公汽又在疾驶,我看到了长江,只是看不见江花。

若干年后,离开了大市,我上班了。有一次,从鄂南小城坐班车到武汉,为的是去汉口的黎黄陂路维修科里的一台佳能牌照相机。按科长的指点,是在中华路码头坐轮渡过江的,那才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亲密接触长江。那天,在轮渡码头买好票后,检票口如鲫的过江客依次而入,有推着自行车的、有背着包的、有挑着担的、有空着手的,人们踏上倾斜的跳板,跳板便如波浪上下起伏,登上趸船,候船厅里挤满了人,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船终于来了。我看着船徐徐靠上趸船,水手便抛出缆绳把船固定在趸船上。然后先下后上,轮渡打开舱门的一瞬,候船厅的另一侧,隔着栅栏的出口人们便如潮水涌了出来,刹那,轮渡就清空了。我们的候船厅,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过江客亦如潮水涌上轮渡。船分两层,上下只有几排座位,其他位置是供人站着的。别人抢座,我却爬上二层,去了甲板。一声汽笛,船离开了趸船,掉过头,劈波斩浪,向江北驶去。江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江水气息。船驶过的江面,江花翻滚,一群江鸥像逐花的蜜蜂,追着浪花,时而贴得紧紧地飞,仿佛像恋人相依;时而穿过浪花飞,仿佛如飞蛾,不是扑火,而是扑向水面;有时还蹿到甲板上,高蹈飞在我们的头顶,侧飞在我们的举手投足间;有时又飞向轮船的左舷和右舷。那一身洁白的衣袂,多像懵懂而调皮的孩童,又像青春勃发的翩翩少年。极目楚天,江花无数。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爱怜。

20世纪80年代初,去上海培训,最便捷的方式是坐江轮。崇望哥帮我买好船票,送我到汉口江汉关附近的沿江大道23号码头,临近码头的街面,没有一天是干的,每天像泼了水似的,银光闪闪。入夜,街灯飘着昏黄色的风。我登上江申轮,开始了长江上的航行。夜晚,听着江浪,仿佛小夜曲一样鸣唱;晨曦中,伫立船舷,看江花盛开,仿佛是漫长旅程给我的回响。一个月后,在上海十六铺码头踏上归航时,溯江而上,看着热烈的江花,奔腾的江花,我便想念家乡的江花了。心中有一种归来的诗情喷出:“恍如隔了一个茫茫世纪后/终于,我又卧在你的桅杆下/听见了你夜莺般的歌吟/——哦,故乡/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你如期归来的秋天……”翌年,我与小伙伴们从重庆朝天门顺江东下,穿三峡,过葛洲坝,江花伴我行。到宜昌,送金生、金花北上;到武汉,我和覃抒到港,在江汉关送小唐、小陆、晓青继续追逐江花东行;送小波、穗明、韵青、小惠弃舟坐火车南下。我把缱绻不舍的友情,写进了散文诗《告别的情绪》里,发表在长江日报“江花”文学副刊,这是我在长江日报发表文学习作的滥觞。其后,总有些稚嫩的习作不时在“江花”上露面,尤其是近些年,“江花”给我的鼓励更甚。由此,长江日报的“江花”成了我精神的依恋和仰望的高地。

而长江和江花在我心中发生嬗变,则是在父母相继离世后。父亲生前和母亲谈到百年之后的事,选择魂归长江。当时,我们子女亲属怎么也接受不了。但父亲说,他作为长江之子,没有比长江更好的归宿了。2019年5月,鲜花开遍鄂南时,父亲远行了。当捧着父亲伴着鲜花的骨灰撒向长江时,长江巨大的江花打湿了我的眼睛,泪如江花垂落;送走父亲四年后,沉疴在身、终于不治的母亲也选择了魂归长江。冬月的朔风里,江花涌起,呜嚎轰鸣,看着母亲与长江拥抱、与父亲相逢,那一刻,长江就是我的父母,父母也是我的长江了。

女儿说她在大洋彼岸梦着爷爷奶奶了,要我去看看他们。我又站在长江边,看江涛汹涌,江花烂漫,仿佛看到了父母的一颦一笑,不禁泪溅江花。偷着换《春江花月夜》几个字,寄托情思:人生代代无穷已,江花年年望相似。不知江花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