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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萨:鞋
来源:《长江丛刊》2024年4月/上旬 | 穆萨  2024年04月18日08:27

火车在行驶过程中的轻微晃动、车厢里均匀又细小的嘈杂声音、窗外模糊不清的黑夜,都助长了他的睡眠。他变换各种姿势,沉睡一站又一站,等到终于因后颈疼痛而不愿再睡,睁开眼睛时,发现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那位姑娘已经下车,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头脑逐渐清醒,他把翘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赤裸的右脚在地上探来探去,却探不到他的鞋子。弯下腰仔细寻找,仍然没有。“老子的拖鞋呢?”他说。这下他完全清醒了。他坐在座位上沉思,仿佛这样就能想起拖鞋在哪里。他一遍一遍地查看脚下那块狭小的空地。左脚的鞋子准确无误地穿在左脚上,右脚的鞋子不翼而飞。座椅下方空空荡荡,旁边以及前面的座椅下方同样空空荡荡。

前排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虽只是少了一只鞋,却像瘸了一条腿似的,跛行上前对他们说:“我的鞋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你们座位底下?”两人看了看他的右脚,低头帮他寻找一番,随后无奈地摇头。他又去他后排的座位,向一个带小孩的女人求助。女人抱着孩子不便弯腰,把脚收在一旁,让他自己找。他蹲下身子看那些黑黢黢的角落,目光多次近距离移过女人脚上那双发旧的红色运动鞋,仍然没有看到他自己的拖鞋。正巧一位乘务员路过,他拦住她:“我的一只拖鞋丢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乘务员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这是她乘务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事。在她的帮助下,他们扩大搜索范围,让附近的乘客都开始寻找,以至于很快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有个男人丢了一只拖鞋。纵然如此,那只鞋子仍然下落不明。他无奈地对乘务员说:“你们有没有多余的随便什么鞋,借我一只。”随即又改口,“一双。”乘务员爱莫能助。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回座位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弯腰找鞋,尽管那地方他已经看过几十遍了。他指望它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游戏结束后自行出现,但是这不可能。他发消息告诉妻子他在车上丢了一只拖鞋,由于网络欠佳,消息一时发不出去。距离下车还有大约一小时。他已经放弃寻找那只顽皮的鞋,开始想别的办法。他的行李只有一个简易背包,就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里面当然没有备用的拖鞋,也没有任何可以穿在脚上的东西。个别乘客的行李箱里也许放有鞋子,但是在火车上借鞋穿,多少有些难以启齿。继续睡觉是不可能了,他只好就这样坐着,时不时地看看那两只不对称的脚,尤其是光溜溜的右脚。一扭头,还能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他的形象。因为睡觉,头发被压变形了。而那张黝黑的脸上此刻充满无处发泄的愤怒:凭什么一觉醒来,鞋子就不见了?

这时候,他想起旁边座位那个已经下车的姑娘。姑娘比他年轻,一头染成金色的长发,大眼睛,衣着时尚。看上去乖巧可爱,没想到这么坏,他想。没错,虽然他没有证据——他不可能为了一只廉价的拖鞋去找列车员调取监控,但是他已经认定只有这一种解释:是她下车时趁他睡觉把他的鞋子带走了,为了惩罚他在座位上不穿鞋。他瞪着眼睛,低声骂了一句。他从来都是个穿短裤和拖鞋度过整个夏天的男人。他的工作不需要他出入正式场合,因此不论走到哪里,下半身都是这样的装束,这次出差也不例外。当然,他也有过走路时拖鞋的鞋面和鞋底断开的遭遇,但那也好过整个鞋子消失不见。此外,他是个生性随意的人,只要坐着或躺着,就想要解放双脚。长年的街头销售工作使他的脚承受了太多走路和站立的辛苦,他必须尽可能善待它们(而它们中的一个此时竟没有鞋穿)。所以即使在火车上,他也习惯性地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要么屈膝踩在座椅边沿,要么把一只腿翘在另一只上。他注意到了那位姑娘看他的赤脚时厌嫌的眼神,但是他没有理会。他想,拖鞋本就是一种让脚上大部分皮肤暴露在外的鞋子,暴露大部分和暴露全部,有什么区别呢。如今他的惩罚降临了。他气愤,却又毫无办法。“你要是觉得不雅观,可以告诉我,我穿上就好了。可你把老子的鞋带下车,让老子怎么回家?”他在座位上躁动不安地想。

妻子回消息问他为什么鞋子会丢,他说它提前下车了。他懒得跟她解释更多。他现在只觉得膀胱憋得慌,可实在不想光着一只脚在整节车厢乘客的注视下去上厕所。假如他们不知情,倒未必会注意他的脚下,但刚才的寻鞋经历已使他们都认得他就是那个只剩下一只拖鞋的男人,他们看到他走过,目光必会好奇地下移。按理说他脸皮较厚,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是这种出丑的时刻总还是让他不愿面对。时间流逝,假如他再不把膀胱里的尿液排出去,那么他在走出车站以及回家的路上要忍受的就不仅仅是赤脚的窘迫。于是他站起身,穿过走廊,尽可能使自己走路的姿势保持体面,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进入厕所,另一个问题来了。厕所的地面湿漉漉的,他不愿意他赤裸的右脚踩在上面。地上——尤其是靠近蹲便器边沿——那些液体,想想就知道是由什么构成的。于是,他单用穿着鞋的左脚站着,像狗一样抬起右腿撒尿。车身摇晃,为避免站立不稳,他的一只手要用来扶墙,只能用另一只手拉开裤子拉链,艰难地拨开内裤,掏出里面的器官。他生平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撒尿,多少有些滑稽。他又想起那个把他的鞋子带下车的姑娘。他有多狼狈,就有多恨她。

他没有立即回座位,而是站在车门处给妻子打电话。“你先别管为什么会丢,”他说,“我很快就到站了,你现在拿一双鞋,来车站接我。”“这么晚了,你让我去接你?”“重要的不是接我,是给我拿一双鞋。一双鞋。”信号时断时续,短短几句对话他们重复多次才让对方听清。妻子骂他“破事真多”,并让他自己打车回家。“关键时候真他妈不靠谱。”他生气地把电话挂掉,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妻子听到没有。

车站位于郊区,乘公交回家只要两块,而打车要七八十块。虽说也不是什么大钱,却等同于他在街边顺利售出三件护肤品赚到的提成,而顺利售出三件,意味着他至少要被三十个人无情拒绝。他已经够倒霉了,凭什么还要多花钱,他想。车站附近倒是有一些便利店,但大多只卖饮食,想必也没有拖鞋出售。现在看来,似乎只有光着一只脚去乘公交。他背上自己的背包,在其他乘客的后面下车。室外气温较高,大理石砖铺成的地面热乎乎的。走路出站时,他觉得身体很不平衡。尽管左脚拖鞋的鞋底只有一厘米厚,他也明显感到自己成了长短腿。很多人都在看他,也有人忍不住发笑。虽然那些笑并不含恶意,却也让他更加烦躁。他穿的是一条牛仔短裤,两条小腿裸露着,因此无鞋的右脚看上去格外明显。地面坚硬硌脚,尽管销售工作早已使他的脚底起了一层厚于常人的茧,赤脚走路时他还是足底发痛。出站的这段路程变得比平时更长。后来他索性把左脚鞋子别扭地穿在右脚上,让双脚轮流承受坚硬的地面。

刷身份证通过自助闸机时,由于人多拥挤,他的右脚小趾被人踩了一下。这一下让他痛得抱着右腿跳了起来。身边的人像河水般流动,他根本不知道是谁踩的他。为了不堵塞通道,只好先通过闸机,蹲在一个人少的角落察看伤势。脚趾没有流血,也没有明显的发红或淤青,仅仅是疼痛而已。并且就在他从闸机一侧走向另一侧,来到墙角的途中,疼痛已然减轻。但是对他而言,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从他在火车上睡醒开始,这个世界就莫名其妙。他的拖鞋被一个陌生女人带下车,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脚趾好端端地被人踩了,他却连那人的样子也来不及看清。他必须翘起一条腿撒尿,必须一瘸一拐地走路,必须在本该乘车回家时还蹲在这个角落按摩脚趾。甚至连唯一可以依靠的妻子也拒绝给他送鞋。因此,这即将消失的疼痛中包含他今晚的一切遭遇。他想对这些遭遇做出回击,却找不到回击的对象。看着眼前那些无一例外穿着鞋的人,他变得无限激愤。随便谁,现在只要敢惹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谁也没有挑衅他。命运只会趁他睡着时把他的鞋子偷走,只会趁着混乱痛踩他的脚趾。

前往公交站需要经过和下车出站一样长的路,公交上不一定有座位,也许他还要站几十公里,而下公交后他仍然要沿着街道步行八百米才能到家。少一只鞋子,接下来的路途将会格外艰难。但他绝不打车。身体和精神上的损失已经发生,他不允许再损失金钱,哪怕是区区几十块。他决定用他的方式做出回击,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把他的遭遇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这样才公平,他想,倒霉的事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承受。于是他微跛右腿,走进出站口旁边的公共厕所。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把背包放在洗手台上,揣着笔走进男厕里的一个隔间。这里的地面比火车上的厕所地面更脏,赤脚走上去甚至黏糊糊的,但他已经不在乎。他半掩着隔间的门,向外窥看那些进进出出上厕所的男人。车站厕所人流量大,其实并不好下手,因此时机很重要,下手的对象也很重要。他感到紧张,但更多的是愤懑即将得到倾泄的爽快。实际上,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早在上小学时,他就总是在开学前将班里的某个男生堵在厕所,抢他们的假期作业,再改成自己的名字上交。有时他也顺便拿走他们的零花钱。那时他虽然年纪尚小,却已经知道谨慎行事。为避免事情被老师知道,他会挑最胆小的男孩下手,并且恶语威胁对方不准告诉第三个人。后来做推销工作,虽然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占人便宜,但也偶尔会使些小手段,比如在谈好价钱后把商品掉包,或者在算钱时故意算错。不过,他向来掌握分寸,不敢做更加严重的事,顶多让对方受一些不至于报案的小损失而已,好比现在在车站的厕所抢一双鞋。

他的理想对象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不经世事,容易被吓住。而且现在的孩子发育快,即使是中学生也长得并不矮小,所以他们的鞋子他多半也能穿。但是他等了很久,来的都是成年人。再这样下去容易错过末班公交车,于是他不再物色对象,只看时机。一个西装革履、拎着皮包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走向他旁边的隔间,而厕所空空荡荡,一时没有其他人。膀大腰圆,看起来不太好对付,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于是他趁那人未及关门,迅速来到他身后,挤进隔间,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另一手用提前打开笔帽的圆珠笔尖抵住他的后腰。“敢出声我就捅死你。”他说,随后反手关上隔间的门板。中年人背对着他,点头表示愿意配合,并且主动把皮包向后递给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皮包动心了。那里面大概有钱包和手机,或许还有其他贵重物品。这对他而言是不错的意外收获。但他没那么蠢。他认为一双鞋这样的损失算不得什么,而接过皮包就是正儿八经的抢劫了。“把鞋脱下来。”他低声说。胖子显然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听得是否准确。于是他手里假装是匕首的圆珠笔抵得更紧了。“鞋脱掉。”他重复了一遍。胖子站在原地,两只脚互相踩住鞋跟,动作缓慢地把鞋子脱了下来。那是一双大码黑色皮鞋。他把自己赤裸的右脚放进去时,能感受到里面热烘烘的。这时候有人来厕所小便。他一边小心翼翼提防胖子,一边悄悄地把左脚也从拖鞋里抽出来,塞进皮鞋。小便的人很快就走了,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然而那双鞋很不合脚,脚跟后面还能容下三根手指。“你他妈脚怎么这么大。”他说。此外,赤脚穿皮鞋很不舒服。不过他不打算再抢他的袜子了。

他走出厕所,拿起洗手台上自己的背包,径直前往公交站。休闲上衣和短裤,加上一双尖角黑皮鞋,就引人注目而言,这样的搭配并不比光着一只脚好多少。而不合适的尺寸,以及坚硬的皮鞋边沿对他脚腕的摩擦,让他走起路来同样感到不适。即使如此,他的心里也舒服多了。至少他把无鞋可穿的灾祸转移给了下一个人。那人看上去比他有钱,这让他更加得意。想象他一身正装,脚下却只穿着袜子,气急败坏地从厕所走出来的模样,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比你更需要穿鞋,”他想,“我要坐公交,还要走很长一段路,你呢,看你的打扮不像是会坐公交的人,你肯定本来就要打车或是自己开车,对你来说,不穿鞋不会造成比我更多的麻烦,所以,对不住了。”

他站在公交站的人群中,脚上的皮鞋反着路灯的光。皮鞋很新,看起来不像便宜货,并且擦得锃亮。可惜太大了,否则他甚至可以留着以后继续穿。这时候他想,假如那人不是像他一样出站回家,而是打算进站乘车呢?那样的话,他来不及再去弄一双鞋穿,整个旅途都要光着脚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形象体面的中年男人上火车之前被人在车站厕所抢走了皮鞋,于是只能骂骂咧咧地上车,窘迫地坐在座位上,尽可能把脚收到座椅下方。他想象着这些有可能发生的滑稽场面,仿佛它们的发生与自己毫不相干。

几分钟后,公交还未进站,一个穿制服的车站安保人员朝他的方向走来,身后还跟着那个被他抢去皮鞋的胖子。在他注意到他们的同时,胖子也看到了他,并且用手指着他,对那位安保人员说了句什么。他倒没有拔腿就跑,而是佯装若无其事地走下公交站的台阶,沿着街道往市区方向步行。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粗野的、像呵斥一条正在集市上偷肉吃的狗那样的嗓音,他才开始向前飞奔。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暗骂。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把他的拖鞋带下车的姑娘,他想,她没有被制裁,而他却要在这里被追得满街跑。自己丢了鞋,连偷鞋的人的影子都见不到,胖子丢了鞋,竟有保安帮他追。他越想越气愤。

大码皮鞋穿在没有袜子的脚上,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全力奔跑。所以那个穿制服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甚至没穿鞋的胖子也一路紧跟在他们不远处。他尽可能把脚塞向皮鞋前端,但是一不留神鞋子又会变得松松垮垮。于是他干脆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赤脚狂奔。这样一来,他跑起来快多了。这段公路两侧设有自行车道,由沥青混凝土铺成,踩上去不算太难受。由于处在郊区,离车站稍远就没了行人。三人就这样在空荡的街灯下追逐。安保人员大概也上了年纪,虽然仗着穿鞋的优势,速度却与两个赤脚的人不相上下。追逐就这样持续下去。

不就是一双皮鞋,有这工夫,打车回家不好吗?他已经跑得大汗淋漓。他不理解那个胖子,也不理解车站保安。乘客的一双鞋也值得这么尽职尽责,穷追不舍,只有两种可能,他想,要么是这双鞋真的价格不菲,已经达到可以立案的金额,要么就是那死胖子诬赖他不仅抢鞋,还抢了他的钱。万一是后者,万一胖子真的回过头来讹他一笔,那他今晚的损失可就大了。想到这里,他更不能大意。鞋子可以还给他,抢劫的罪名却不是闹着玩的。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和他一样呼哧喘气的人,仿佛这场较量已不是为了皮鞋或是钱财,而只是为了较量。他把手里的皮鞋向他们甩过去,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别他妈追了,还给你。”他继续一边跑一边回望。他看到他们停了下来,保安捡起两只散落在不同位置的皮鞋,交给缓缓跑来的胖子,胖子穿上它们。两人就这样罢休了。这么看来,胖子并没有诬赖他抢钱。“还真就为了一双鞋。”他气咻咻地自言自语。

他沿着自行车道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随后坐在路牙上,让心跳渐渐平息。汗水把衣服浸湿了。他解下背包放在一边,用纸巾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又把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绿化带。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看了看自己的双脚。两只脚现在都没有鞋子了。唯一的那只拖鞋也已经被他丢在公共厕所。剧烈奔跑造成的脚掌的疼痛,奔跑停歇时才开始发作。他用手拭去脚底的灰尘和嵌入皮肉的细小颗粒,于是双手也被染成了灰黑色。看着脏兮兮的手和脚,他忽然被它们逗笑了。他没有笑出声,只是眼睛和嘴角都向两侧扩展,并且微微上扬。这种笑根本忍不住。他想到车上的姑娘看到他的赤脚时嫌弃的目光,他还试着推想她下车之前偷偷摸摸拿走他的拖鞋时的动作,以及下车之后把鞋子扔进垃圾桶时的痛快心理。他想到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向车站保安诉说自己被抢去皮鞋的遭遇,想到他们一前一后在夜晚狂奔的姿影。这一切都那么好笑,并且的确都是由他引起的。他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对他们三人,他似乎不再怨恨了。除了一双廉价拖鞋,他并没有损失什么。被踩的脚趾早已无碍,从下车到现在也毕竟没有踩到碎玻璃或是尖石子什么的。他只要回家后接一盆热水,把脚伸进去泡十来分钟,以上遭遇就可以烟消云散。至于他失掉的尊严——不论是在车上不穿鞋被人嫌弃,下车后没鞋穿被众人注视,还是因为抢鞋被两个男人追了好几公里——并不比他在街边向陌生人推销一两件商品失掉的尊严更多。不过,假如他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他就真的要因为错过末班公交而失掉几十块钱的打车费了。他看了看时间,背上背包继续向前走去。

郊区的缘故,两个公交站往往相隔较远。而他所在的位置离下一处站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尽量快步而行,同时留意身后的车辆,生怕出现他还未走到公交站,末班车就擦身而过的情形。早知如此,他想,还不如让他们再追一段路程,到公交站附近再把皮鞋扔回去。脚底还是会被硌痛,不过他已经掌握了技巧。他不再像正常走路一样落脚,而是让脚掌的不同部分轮流受力。他先用脚的外侧着地,走一段路,再换内侧,随后再用前脚掌,接着用脚跟。不等一个部位感到疼痛就换另一个部位。这样下来,他走得还算顺利。他为自己发现了这一良方而窃喜。附近没有行人,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用什么姿势就用什么姿势,就这样赶在末班车到达之前来到了公交站。

不出所料,由于公交是从火车站开来的,车上已没有空座位,并且还有三五个人站在过道。他走到后门附近站着,希望早点有空位腾出来。车上空间窄小,光线昏暗,似乎一时还没有乘客发现他的赤脚。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开始打量他们的鞋子。他挨个观察附近乘客脚上不同种类、不同式样的鞋,就好像鞋是一种稀奇物品,他从来没有穿过似的。一位大妈穿着深红色轻薄透气的布鞋,她老伴则穿着常见的中老年款式的棕色凉鞋,一位农民工模样的男人穿着军绿色球鞋,一个蓝裙子的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穿着白色高跟鞋,两个染头发的姑娘分别穿着一双花里胡哨的帆布鞋和一双轻便的粉色跑鞋。染头发的姑娘,这形象让他对她们多了几分敬畏。至于与他距离较远的以及坐在后排的一些乘客,由于座椅遮挡,他看不到他们穿的是什么鞋。这时候,他想起被他丢失的那双拖鞋,竟然感到有些不舍。那双拖鞋是去年某个周末和妻子逛街时买的,黑色鞋底,白色鞋面,防水又透气,的确是他所有的拖鞋中最常穿的一双。既然已经丢失,恐怕很难再买到同款。

街灯照进车里,车厢地面的一部分暴露在光线中,一部分位于阴影。他使自己的脚恰好踩在阴影处,这样更不易使人发觉。公交驶过好几站,离市区渐近,窗外热闹起来,上车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由一个看上去像他母亲的女人领着,来到他的对面。这是个话多且好动的孩子,长得胖乎乎的,衣着邋遢,一上车就喋喋不休。女人不愿搭理他,于是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当他看到站在身旁的陌生男人没有穿鞋,立刻天真又好奇地问:“叔叔,你怎么光着脚?”惊讶使他的嗓音变得很高,好像他发现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附近的乘客纷纷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向他藏匿于阴影地带的赤裸的双脚,甚至后排也有人伸长脖子想要一看究竟。虽然没有灯光直射,两个细长的脚背和十根局促地并拢的脚趾还是被清楚地看到了。男孩母亲在男孩胳膊上拽了一把,想要挽回尴尬的局面,已经来不及了。有人只是瞥了一眼他的脚,就礼貌地把脸转向别处。有人——比如那位穿深红色轻薄透气布鞋的大妈——则睁着比男孩更为好奇的眼睛,时而盯着他的脚,时而盯着他的脸,仿佛在二者当中必能够找出这个男人光脚乘车的原因。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男孩的提问和大家的注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是一双丑陋之物,而鞋则具有遮丑的功用。他在许多场合——包括几小时前在火车座位上——肆无忌惮地将双脚解放出来时,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似乎明白了那个染头发的姑娘看到他的赤脚时为什么露出嫌弃的神色。一种莫名的羞耻从他的脚底蔓延至头顶。即使在火车站的人山人海中赤脚行走,他也没有感受到此刻在寥寥几人的盯视下这般局促。他知道这是由于男孩的询问。成年人即使看到有人裸露双脚,由于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也多半不会询问。而儿童就不一样了。这声询问刺破了他的安全膜,使他和他的双脚藏无可藏。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他自己略感不可思议:作为一个刚才还在车站厕所抢劫一双皮鞋的男人,竟然因为小学生的一句话而窘迫不堪。他后悔乘坐公交了,早知如此,宁愿损失几十块钱打车回家。

见他不回答,男孩又问:“叔叔,你鞋呢?”他的母亲“嘶”了一声,揪着他的耳朵说:“安安静静坐车。”男孩仍不罢休,甚至伸出自己的脚假装要踩他的光脚,终于被母亲拽到了另一块区域站着。隔着一段距离再看这个男孩,使他想起许多年前在厕所抢别人假期作业的那个自己。一样的顽劣,一样的难于管束。不过这次受害者成了他本人。接下来的路上,他像是被固定在了原地。即使后排有人下车,他也没有前往空位。后来男孩和母亲终于也下车,车上的乘客渐渐更换,新来的人并没有留意到他阴影中的赤脚。但是羞耻之感一直延续,并且直到下车后也没有消散。

他两腿发酸地走在夜生活丰富的街道。这里没有男孩冒昧地询问他为什么不穿鞋,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也不会长久地盯视他的双足,但是他再也不具备在火车站赤脚行走时的那份从容。他感到他们全都注意着他,即使是看向别处的眼睛,余光也无一例外地落在他的脚上。并且他相信他们全都认为他的双脚丑陋。路边有几家超市,甚至街对面还有服装店和鞋店。即使离家已经不远,此刻他当然也愿意买一双随便什么鞋子穿。但他羞于走进那些店铺。那些亮如白昼的灯光,洁白干净的地面,礼貌周到的收银员,都与他的双脚格格不入。他踩着人行道上凹凸不平的地砖快步而行,八百米并不是多么漫长的路程,很快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区。

他没有和其他居民一起等电梯,而是气喘吁吁地爬楼梯到十楼。拿钥匙开门时,他已经汗涔涔的像是又被保安和胖子追了一次。他进屋,长吁一口气,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听到她在卧室答应,知道她已经上床。他放下背包,继续赤脚来到浴室,坐在小凳子上,用花洒里喷出的热水清洗他的双脚。浑浊的水进入地漏,脚底恢复了原来的颜色。继续流淌的热水装满旁边的洗脚盆,他关掉花洒,把双脚放入盆中。

由于长期在室外穿拖鞋,他脚背的大部分皮肤被晒得黝黑,而拖鞋鞋面遮挡的部分则呈暗黄色。这种不均匀的日晒留下的印痕细看起来像是患有皮肤病。此外,脚背中间部位以及大脚趾上不规则地生着几根黑色的毛,尽管并不浓密,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观。不仅如此,他十根脚趾的形状,那些又厚又硬的趾甲,不均匀的趾缝,以及脚底多个部位肉眼可见的茧,无不引发他视觉上的嫌恶。难怪火车上的姑娘要以那种眼神看它们,他想,这样一双令人生厌的东西,应该像生殖器一样老老实实地藏匿起来,而他居然每个夏天都大方地把它们暴露在外。他越注视它们,越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它们的丑陋毫无察觉而感到不可思议。

妻子在卧室大声叫他,问他在做什么。他回说自己在泡脚。对于妻子不为他送鞋,他原是有些怨言的,但想到若是没有今晚的遭遇,他以后还会把赤裸的双脚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怨气也就消散了。他用一条帕子把脚擦干,拿起放在身旁的浴室专用的蓝色软底拖鞋,这是一双合脚的,名正言顺地属于他的拖鞋,可他并不想穿它们。不仅是这一双,门口鞋柜里那些经常被他穿出去的拖鞋他也不想再穿了。他决意用几双轻便的运动鞋替换它们。

他倒掉洗脚盆里的水,缓慢地站起身,在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这形象让他感到有些陌生。他回想起发生于镜中这个男人身上的许多时刻。在公交站看到保安和胖子时转身逃离,在车站厕所用圆珠笔抵住陌生人的后腰,对火车上姑娘厌嫌的眼神置之不理,做推销时把顾客的商品掉包,甚至多年前在学校抢同学的假期作业。它们在一瞬间涌上他的脑际。他像惊讶于对丑陋的双脚未曾察觉一样,惊讶于自己对这些丑陋的时刻毫不知情。

【穆萨,1994年生于甘肃陇南,古代文学硕士,现居武汉。作品散见于《当代》《江南》《青年文学》《野草》《西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