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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写作:真实和日常的力量 希望文学对于我,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来源:文学报 | 黑桃  2024年04月14日09:58

在今日头条“头条书声”栏目推出的《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系列微纪录片中,黑桃讲述了自己的写作故事。他说,现代社会是割裂的,每个人都面临着普遍性的孤独,开出租车,能让他接触不同的人,而他用写作,在个体与个体之间重建正在消失的连接。

—— 驾驶我的车 ——

1999年春天,我家添置了一台洛阳牌拖拉机,对这个崭新的、有着红色“披风”的大家伙,我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坐在驾驶位上手握着方向盘的感觉真好!这台拖拉机简直是一个迷你版的变形金刚,确切地说,它是一个我有可能驾驭的变形金刚。

拖拉机的“车钥匙”,是一个直角Z形的钢铁摇把,通过它,用不小的力气快速、持续摇动发动机,拖拉机才能启动,而启动后突突突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和有劲!我当时15岁,在乡下初中糟糕伙食的填喂下,细胳膊细腿,没有太大的力气,不过幸好我有小跟班,他们是两个小我四五岁的邻居,帅和高飞。我左手扳着减压器,我们三人的右手攥紧摇把,一同加速,试了两次,终于把这沉默的铁疙瘩给启动起来了。突突突突,它骄傲的烟囱往外喷着烟雾,而我心里激动得难以复加。

经过短暂练习,我很快掌握了驾驶的技巧,无非就是油门、离合的配合,适应路况的挡位和速度。我开着它上路了——那简直叫招摇过市,帅和高飞坐在驾驶座两侧的车帮上,一时间说不清拖拉机的引擎声和我们的欢声笑语哪个更大。车速不敢太快,还有些紧张,可是我们已经开在路上了,这是真正的驾驶。高飞是个胆大的家伙(他很快就敢抱着一岁多的妹妹,单手驾驶轻便摩托车在村里乱窜了),有时候我也会让他开一会儿。我们从村西头开到村东头,又开到村南头,经过南大桥,在我家的一片树林里停下了。树林旁边就是小河,有一个水潭,我们在附近游玩一番,再启动拖拉机回家去。

后来的一些年月,这台拖拉机耕地、打场、拉车、连接水泵灌溉,给我们家出了大力气,是个十分可靠、能干的家伙。有时候我帮家里干农活,也会开一开它,它承载着我早期的驾驶经历。

如今,25年过去了,这台拖拉机依然健在,它的外壳也就是红色“披风”早已卸下,像大部分老拖拉机一样,安装了一个十分巧妙地利用发条原理的“免摇”装置,再也不用摇车启动——虽然看外表已经很老旧了,可我觉得它还能干很多年。

时光倒回到十年前,2014年,在驾照迅速、顺利地拿到手后,一周之内,我去郑州提了一辆车回来。虽然没过几天就报废了一条轮胎,撞坏了一组尾灯,可从后来的情况看,我绝对是一个合格、稳重的驾驶者,毕竟从学会开拖拉机时算起,我的驾龄已经二十多年。

买车前后,我做杂志编辑、开奶粉店、在乡镇政府当临时工,有了些浅尝辄止的社会体验,我的好奇心驱使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2017年底到2018年初,我开了几个月的网约车和顺风车,发现这种职业极有意思,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由于性格等原因,我跟乘客这样的相处方式,不远不近,正好是我贴近观察却又不会太过介入他人世界的距离。我是如此热爱驾驶,跟乘客打交道,在满足好奇心的基础之上,或许我能再写些什么——所以,2019年,当我有机会去非常喜欢却从没去过的上海开出租车时,我就毫不犹豫地决定下来了。

而上海,我开车穿梭其间的上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上海,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两年的计划变成了一年,但这一年绝对值得。最终,我把乘客们的故事一一呈现,汇聚成《我在上海开出租》这本书,记录下我职业生涯中有意义的片段,也记录下这个时代奔忙的人群。

—— 河的第三条岸 ——

之前,我是一个没有职业规划的人,用一句俗语形容,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步入社会十多年,做过的工作相互之间差异极大。曲折的生活波涛之下,应该有一股暗流可以把我这些年给串联起来,或许还能追溯到我的少年时代。这股暗流,应该就是文学了。

有时候我会想,文学对于我到底是什么。读大学期间,我就已经清醒地确定,我这一生会跟文学密不可分。尽管大学毕业后忙于工作和家庭,大概有十年没有创作,但想写的东西一直在心里酝酿,我从不曾忘了它们。

我最早的文学启蒙来自于高中时期,分三个方面:少量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茶花女》《麦田里的守望者》等,它们的细腻和饱满的情绪,让时值青春期的我感同身受,读得如痴如醉;《语文读本》里的中外短篇小说,卡夫卡的《变形记》,罗萨的《第三条河流》,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汪曾祺的《受戒》,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以及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等,丰富而又博大,使我体会到文学中最神秘最深沉的部分;刘亮程那几年刚刚崭露头角,他是我阅读生涯中很特别的存在,《中学生阅读》杂志上的几篇文章,带给我诸多的新鲜和震撼,可是到哪里去找他更多的文章呢?

也有一些写写画画,但不成体系,这时候我开始对“故事”产生好奇心,写各种主题的短文,结合同学们形象和绰号的戏剧,印象最深的是一篇两三万字的小说,属于愤世嫉俗的少年文学,标题叫《死亡游戏》,底稿到现在还留着,封面上画了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

我上大学时,论坛、网络社交如火如荼,只是网购还未兴起,所以想找到刘亮程的书并不容易,当听到在洛阳读书的同学说一间书屋有《一个人的村庄》,我激动至极,让他立刻、马上帮我买下来,不管多少钱。书是旧书,往外租借的,忘了是以原价还是折扣价买到的,记忆犹新的是,大学第一个寒假我异常幸福,不舍得一下子看完,每天定量,只读三四篇,丝毫不觉得那个冬天有多冷。

我的专业是艺术设计,除此之外,我最喜欢户外和图书馆,一动一静,安放着我躁动的青春。求学四年,我接触到更多中外名家的长、短篇小说,也研究过诸如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此类的心理学著作,国内作家,刘亮程自不必说,萧红、余华、王小波、史铁生、格非深得我心,国外的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依旧令我迷恋不已。

大学期间我写了一些散文、诗歌和短篇小说,得过文学社征文大赛的一等奖,也上过校刊的“校园作家”栏目。我最满意的是一系列短篇小说。在与方块字的不断纠缠与来来往往中,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触摸到了文学的骨骼,并且明白,它有可能为我支撑起一片天空。

尽管直到现在,我发表的作品依然很有限,可我知道自己早已找到“河的第三条岸”,在日常的轨道之外,有了可供创造和欣赏的风景,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 晚熟的人 ——

在喜欢写作的同时,我对写作并不痴迷,从大学毕业那一年算起,有十年我没写什么作品,这段时间被我称为写作意义上的“蹉跎十年”。但这十年也没有损失分毫,我在认真工作、生活,我心里有故事在自然生长着,终有一天他们会冲出我的胸膛,呱呱坠地,来到阳光照耀的地方。

我首先想完成一部长篇小说,是与李白相关的一个故事。鉴于我没有写长篇的经验,2018年重新开始写作时,我决定先写一个悬疑小长篇来练手,还专门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做这件事情。不到一年时间,我完成了这个故事,自认为达到了期待的效果。

接下来我去了上海,然后便有了《我在上海开出租》。把这些经历写成书并不是一开始就规划好的,初期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从业的这一年时间里,这个想法不断被强化,并一步步加载出清晰的面貌。

虚构和非虚构,一种可以合理利用想象,另一种需要强大的现实基础,我觉得都很有意思,没有什么难易之分,重要的是找到可靠的题材和适合文本的风格。开出租所遇到的乘客和故事是形形色色、多姿多彩的,这样的职业给了我一个观察他人、描摹世界的窗口,令我言之有物,文本层次足够丰富。

李白的故事也没有停滞不前,2020年夏天,完成《我在上海开出租》后,我开始一头扑进“李白”的人生。一年后,初稿完成,字数从预估的16至18万字,增加到了26万字有余,书名原本叫《李白复仇记》,由于过于耸人听闻,后来我将它改成《李白的秘密》。这两本书都是我在奶粉店里完成的,随时可能要站起来服务顾客,好在我的状态可以切换自如。

我把《李白的秘密》给两三个出版机构看,都被婉拒了。我看过的书不少,明白这部小说的脑洞创意和语言风格足够独特,曾请三五个朋友试读,都得到了非常不错的反馈,所以对文本我非常自信,被拒绝的原因是出版方向不同,或机构对著名历史人物相关的题材比较审慎。寻求出版受挫,一度让我有些失落。不过后来我的信心反而增强了,因为又改了一两稿后,每当有空闲时,我就打开文档,随便拉到一页,都可以欢快、流畅地读下去,无论是语言还是情节,我都感到舒爽——我就在想,出不出版无所谓,我自己看着都津津有味,这都是怎么写出来的?当然,这样说起来有些大言不惭,请允许我谦虚一下——这里或许有自我麻痹的嫌疑。现在我能够接触到的出版社比较多,这本书已经不用担心被雪藏,我反倒不急于把它推出来了,我想再改一稿,物色一个合适的出版方。

所以,我对写作的态度是很开放的,有人看,那很好,有人认同,有人喝彩,那更好,没人看,我也无所谓,因为我首先已经取悦了自己。

大体上来说,我是一个晚熟的人,心性懒散,现实感不足,写作上也是如此,同样缺乏规划,没有太多功利之心。而且,我是有意识地想与文学保持一定距离的——我知道如果我坚持写作,它肯定能带给我一些什么,可是我并不想让它成为我唯一骄傲的事情。河的第三条岸固然重要,左右两岸也得坚实牢靠,也可以有好的风景。

如果不写作,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思来想去,我觉得我有两点值得肯定,那就是我有足够的好奇心和同理心。好奇心使我持续关注现实以及新鲜的事物,同理心让我善于与人相处,也深入到他人的所思所想中去。这两点使我成为一个无害、有趣并且不自傲的人,它们对写作同样帮助很大,哪怕我不写作,这两种特点也是值得称道的。

所以,我希望文学对于我,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写作也许能够拯救一个孤独的人,文学也许能够照亮一个自卑的人,但那个人应不是我。当然,如果文学可以让我变得更好,我也很乐意,我肯定希望自己更好,内心更丰富,精神更强悍。

晚熟的人都是有一丝钝感的,也可能是厚积薄发的,笨拙使我避开了一些看似捷径的路途,我就驾驶我的车,摇动我的船,满载我的文字,被汹涌而令人激动的暗流裹挟着,走向更远的地方,更好的自己。

黑桃,“80”后,写作者,曾从事过杂志编辑、小店店主、出租车司机等多种职业,著有非虚构作品《我在上海开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