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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方:行路记
来源:《烟台散文》2023年第4期 | 张行方  2024年04月11日11:15

日照和烟台,是山东半岛的两个滨海城市,一个在南侧,一个在北侧,相距约350公里。三十多年来,我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往返穿梭,已经不下二百次。这是迄今为止我走过次数最多的一条路。

1991年,我从日照老家考上了烟台大学。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父老乡亲纷纷上门道贺。八十多岁的常茂爷说:“烟台好啊,老辈上就有名,不是有句顺口溜吗——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不孬!”七十多岁的文玉大爷说:“烟台不近呢,解放前,交通不行,上哪都得靠两条腿,俺妹全家闯东北,两个孩子,一头挑着一个,紧走慢走,半个月才到烟台。现在多好,上哪都有汽车。”华平叔说:“是啊,现在好了,坐汽车,朝发夕至。”华平叔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有文化,见识广,后来我经常想起他这句话,觉得“朝发夕至”一词用得真准确,那时从日照到烟台,乘汽车正好需要一个白天。

比起那些负笈远赴大西南大西北的同学,我的求学路并不算长,从南往北,纵贯山东半岛,还没出省。上午八九点钟,从日照坐上长途汽车,问司机多久能到,司机说那就没准啦,得看情况,如果正常的话差不多八个小时。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疑虑顿生,像车窗上的灰尘,给前方旅程蒙上一层悬念和阴影。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心情上不免有些紧张,看看其他乘客,也多是一脸愁相,好像正在赶赴一件并不情愿的事。

出了日照城,客车就开启颠簸模式,像一只吃力的甲虫,在初升的太阳下蠕蠕而行。因为路不平,又得避让对面来车,客车时快时慢,左躲右闪,一车人也随之前后左右摇晃。晃得狠了,肠胃里就翻江倒海,不时有人急拉车窗,“哇”地一声吐出去。于是,呕吐物的馊臭味儿,就混合了刺鼻的汽油味儿、脚臭味儿、汗臭味儿,在车里弥散,人闷在里头,很快就被熏得晕晕乎乎。开窗透气,稍微开得大点,司机会立马回头厉声喝止,警告对面有车擦肩而过,人探出去会有危险。

最难走的一段,是胶南到胶州的几十公里沙土路。那段路崎岖不平,还有陡坡和拐弯,车跑在路上,像船漂在波浪上,晕车的乘客很难挺住不呕吐。我身边一位大婶晕得厉害,病恹恹的,胃吐空了,仍一阵阵干呕,黄疸水都呕出来了。我还好,预先吃了晕车药,虽然有些不适,好歹还能坚持。

车到胶州,已近晌午,在固定停车点停车二十分钟,车加油,司机到路边小店吃饭。乘客们有的上厕所,有的拿出自带干粮简单吃点午饭。再上车,就出了胶州,从即墨拐上烟青高等级公路,旅途就变得顺畅多了。那时候,高速公路还是个新鲜事物,全中国也没有几条,从烟台到青岛的这条高等级公路是整个山东最好的路。车开上柏油路,速度就快起来,每小时能跑到五六十公里——在那个年代,这个速度算很快了。车的颠簸也明显减轻,乘客们从之前的萎靡中缓过来,也有心情留意车窗外的风景了。

接下来的路程,要依次经过莱西、莱阳、海阳、桃村、回里,到烟台时,已近傍晚。车子开进市区,夕照映上车窗,大家如释重负,纷纷长舒一口气:终于到了!

转眼就到了放寒假,又要返程回家了。“老乡”中的热心学长早早就开始张罗,组织大家订返程车票。和来时的路线不同,返程走的是夜路,那时两地之间不通火车,从烟台到日照,要先坐火车到青岛西郊的蓝村,再从蓝村转汽车到日照。这样走的好处是省钱,可以享受半价火车票,也省时间,可以早一天到家。晚上八九点钟,绿皮火车从烟台始发,半夜抵达蓝村小站,停靠几分钟,扔下我们十几个学生,长鸣一声就转头西去。我们背着行李出站,去找个体户的客车。客车接上我们,却不着急走,还要等西来的下一个车次。半小时后,火车又送来一些乘客,差不多凑满一车,终于可以走了。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多数人已撑不住困意,趴在座位上睡着了。

个体客车在夜色里一路颠簸,车窗外不时闪过昏黄的路灯。被叫醒时,已到达日照长途汽车站。天还黑着,大家只好到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天亮。候车室很冷,没有暖气,座椅也是冰凉的,坐不住,站着也冷,只好不停地跺脚取暖。而脚已经麻了,跺半天才会有些感觉。十几双脚一起跺,身体里仿佛有千军万马,顶着凛冽的寒风在跑。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冷的时刻,那种极致的阴冷,如无数钢针,从皮肤一直扎到骨头里。记得有个外语系的女生,人长得温婉漂亮,平时穿着优雅得体,此时也顾不上体面,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家里来人接站时,上牙下牙还在打架,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

此后每年寒暑假,我们十几个同乡学子都这样沿着固定路线,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像候鸟一样。

开始的几年,路不好,车也不行,有时人得帮着车走。记得有一年春节后返校,路上正化着雪,客车在沙土路段抛了锚,原地打滑,把路面扒出了个泥坑。眼看泥坑越扒越深,车却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司机让所有乘客下车,又招呼几个青壮乘客到车后面推。大家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推,客车借助人力,在咳出一股股黑烟,又漏下一大滩黑油后,终于挣脱了泥坑,开出十几米远,停下,乘客们再次上车,继续余下的旅程。那次因为推车,我的裤子上溅满了泥浆,回校时怕人看到丢丑,就躲着人靠路边走,那份尴尬,至今难忘。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烟台工作,在日照和烟台之间往返的次数更多了。也就是从这时起,两地之间的道路开始拓宽改造,沙土路没了,代之以越修越宽的柏油路和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车也不断更新,最后换成了豪华快车,出行和回乡之路越来越通畅舒适,四个小时即可到达。

路好了,车快了,人们的交通安全意识却一时没跟上来,就容易发生事故。那些年在这条路上往返,几乎每次都会遇见车祸场面。每当这时,司机会减慢车速,小心地驶过车祸现场,惊愕的乘客一边抻着脖子去看惨烈场景,一边连连摇头叹气,唏嘘不已。

2013年,日照机场开建,选址就在我们村附近,离我家只有几公里。一年后,一座崭新的机场建成,通航那天,村民们远远望着一架架神奇的银鹰飞来又飞走,心情像过年一样。我的老母亲说:“现在的人真是能啊,过去老话说,你再能,还能能上天?你看看现在的人,可不就是能上了天!”

2018年底,青(岛)连(云港)铁路建成,日照和烟台之间开通了动车,两地通勤时间再度缩短,全程只需要两个小时。我第一次坐动车回老家是在那年腊月二十五日,按照老家习俗,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取“兜福”谐音,也有“都富”的寓意。上车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告诉我她正在磨黄豆,中午做豆腐。两个小时后,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让全家人又惊又喜,都没想到这么快!嫂子说:“真是有福之人,我们刚坐下,还没吃,豆腐还烫嘴呢!”

那年春节期间,我陪老母亲坐高铁,从日照去北京旅游。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高兴得像个儿童。返回的时候,我们特意坐了飞机。当飞机稳稳降落日照山字河机场,母亲走下舷梯,仿佛刚刚走出一个梦境,一个小时前还身在北京的她,又看到周围那些熟悉的山岭、田野,内心洋溢着特别的激动和喜悦。她一遍一遍地,像是说给我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真是能上了天……”

【作者简介:张行方,山东日照人,现居烟台。学生时代发表文学作品。有作品见《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胶东文学》《齐鲁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