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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4年第4期|刘云芳:酿蜜者
来源:《当代人》2024年第4期 | 刘云芳  2024年04月08日08:14

阳光穿过窗户,在病房的地板上,描摹那对新来的父女的轮廓。

他们盘腿对坐在病床上,正为要不要让家人送小米粥而争执。老人说,岁数大了,不吃点喝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回过头看向我父亲,企图获得同辈人的支持。然而父亲却只是呆呆看着,不作声。他又把目光看向我,定了一下,大约觉得我并不会站在他那边,便又转过脸去。

他女儿已经开始给家里打电话,说不用送粥来,炒菜的时候也少放油。老人嘴里嘟囔着,都是瞎讲究,不就一个血糖吗!面对他的执拗,女儿只得苦笑。

父亲问我,今晚,你就没有地方睡了吧?这句话虽然也在我心里熬炖着,但父亲说话的分贝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那床上的老人听到了,快速回应,我们晚上不在这儿住,你还可以用这张床。

两家人便这样聊起来。老人是因为腰、腿不舒服,过来做康复治疗。知道父亲行动不便,他们鼓励他,父亲便咧着嘴点头,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他女儿让我叫她秋姐。

这时,一位老阿姨推门进来,身上裹挟着早春的凛冽气息。她将保温桶放置在小桌上,又转过身摘下白粉相间的头盔,把一件肥大的厚外套脱下,放在一边。显然,这是秋姐的母亲。秋姐急忙将小桌支起,她父亲拧开保温桶便笑了。老阿姨也笑,但还是叮嘱,小米粥是带了,你只能喝两口。秋姐气得直瞪眼,对我说,你看,老人就是这么不听话。大家听了,都笑。

老阿姨从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置在两张病床中间小柜子的台面上,说,一起喝吧,这是我们自家产的。

她把稀疏的白发往后理理,说,为了那些蜜蜂,跑遍了附近的大山。几十年里,她已经对好几个县的开花情况了如指掌,多是追槐花、紫荆花,有时候也追枣花。每年春天,她开着车下山,过了县城,先是去往南边的山上,在那里驻扎一阵子,等花败了,再一路往北,北边的气候冷些,花开得就晚。我想象着她一路追随花开的样子,倒也觉得这日子浪漫有趣。

她解释,这一年年跑起来,其实很辛苦。她一旁躺着的老伴儿忽然坐直了,说,不管去哪儿,都是她开车,可不就累么。接着,他脸上显出骄傲的神色,说,我不会开车,全靠她呢,我们住在北边的山里,一出村全是下坡路,足有十几里地,我一握方向盘手就哆嗦。说着,他努努下巴,赞叹道,人家真行,一点儿都不怕。

老阿姨问父亲,你要喝蜂蜜水吗?父亲摇头,但她还是拿走了父亲的水杯。我看见透明的瓶子里顿时倾下一挂黄而黏稠的瀑布来。在她拿起暖壶倒水的时候,我凑过去。淡黄的蜂蜜被一点点冲开、稀释,那清新的甜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里。

我想给母亲买几瓶蜂蜜,老阿姨让我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又指着那号码说,我叫王丑,你就叫我丑姨吧。看我迟疑,她笑着说,小时候早产,大人怕我活不了,就叫了这么个名字,说是取个难听的名字阎王爷不惦记。

丑姨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阳光正好照着她银色的头发,在白墙上反着光,她每晃动一次脑袋,墙上那块光也跟着晃。

还是聊回到了蜂蜜。

丑姨说,她接手的第一窝蜜蜂是意外的客人。那个春天,她一边要侍候瘫痪的公婆,一边要照看同样身体不好的父母和孤寡的舅舅。孩子们又小,她忙得团团转,猛然从柴垛上看见那块正在晾晒的红布上落满了蜜蜂,心里便一阵惊喜,急匆匆搭起了蜂房。

父亲说,我们那里养蜜蜂的人家,也是这样,遇到某个蜂王领着一群蜜蜂停落在院子里或者树上,便用土坯或者将一个小瓮放倒再挡上篦子做成蜂房,供它们居住。到冬天,幸运的话,就能攒下一些蜂蜜,但也有的不仅没弄到蜂蜜,反而要搭进去不少白糖,救济那些正在过冬的蜜蜂。但不管怎样,蜜蜂都是吉祥的象征,哪怕搭了白糖,主人家也高兴。

丑姨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她从小身体不好,也没念过书,等到婚嫁年龄,作为家里的老大,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同村的丈夫,为的是方便照顾娘家。她老伴儿听了就笑,说,人家那会儿其实心里委屈得很,但觉得我兄弟多,能照顾他们,这才同意了。丑姨说,其实什么光也没沾着。兄弟们多,供他们吃饭、读书,倒真是过得艰难。在她最累的时候,那窝蜜蜂就来了,她相信那是个好兆头,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丑姨不识字,但爱听广播,从那里,她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活法。在蜜蜂来临的那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似乎应该有点儿变化,那时,广播里正在播放邻县一个种植大户的故事。

决定种树,是她和丈夫好几个不眠之夜商量后的结果。他们往布兜里装了几个馒头,又抓了几头大蒜,便向邻县那个传说中的村庄走去。整个过程曲折又魔幻,好在,他们如愿到了那座梦想中的果园,树上开着他们那座山上少见的粉白花朵,真是馋人。但买树苗需要本钱,丈夫劝她回头,她挺执拗,硬着头皮把亲戚和村里人都借了一遍。没有人相信她能让那座荒山上长满果树,都说她听收音机听魔怔了。

她忽然笑着看我,反问,你说说,人活一辈子,谁还不兴魔怔一回?

那些树苗是驾着牛车拉回来的,为了让它们尽快扎下根,她跟丈夫,还有几个亲戚,不分昼夜地干活,他们在地里搭起临时的草棚,白天在地里忙,晚上就轮换着在草棚里休息。

第二年春天,蜜蜂们在花瓣上弓着腰采蜜,她和丈夫以同样的姿势在树下忙碌。几年之后,那座山上长满了果树,品相好不说,因为山顶干旱,雨水较少,光照充分,反而让他们的苹果比别人种植的都要甜,就好像蜜蜂在那些果实还是花朵的时候偷偷撒了蜜一般。这引得别的地方的人眼馋,也时不时来参观。丑姨脑子活,除了卖苹果之外,也让丈夫学会了嫁接,育苗,做起卖树苗的生意来。说到这里,她笑了,告诉我,你春天的时候,可以去我们村里,那满山白的粉的苹果花、桃花,一片又一片,基本都是咱家的。我想象着,眼前这个女人在四十年前,为一座光秃秃的山戴上一顶花帽子的喜人场面。

提起种树,父亲也有说不完的话,在村里,他没少把那些被羊啃断的树苗救活,也经常让一些平常的果树在完成嫁接之后,结出又大又甜的果实。

丑姨说,她没有搭一勺白糖,就在蜜蜂驻扎下来的第一个冬天,收获了蜂蜜,自己没舍得吃,全匀给了家里人。她从他们的表情里收获着那种不同寻常的甜蜜。她说这话的时候,当年的甜蜜好像能透过她的神情渗出来似的。她没想到,竟然能遇到第二窝蜜蜂,那个春天,她正在给果树疏花,就看见几只蜜蜂落在一棵果树上,并且越聚越多,她干脆就地取材,找了个木箱为它们搭窝。它们成了整个春天果园里最勤快的义工。

她的果园经营得很顺利,四个孩子也都上了学,便想到,要能收获更多蜂蜜,该多好。为此,她托人找到了学习养蜂技术的地方,并开启了追逐花开的日子。大多时候是她跟丈夫一起去山里,有时,家里有事,便剩她一个人。

他们常驻马路边、河岸上,甚至山岗上,那些小可爱在花朵间忙碌着,而她在山谷里生起一缕炊烟,将取来的山泉倒进铁壶,架在火苗上煮。凡过路人只要不太急,都能从她这里得到一碗蜂蜜水。

我想着他们在山上放蜂的日子,夜晚,漫天的星光撒满了天幕,昆虫肆无忌惮地唱着歌,他们坐在石头上,享受着这一切,仿佛他们不只是放蜂人,也是牧放星星的人,牧放昆虫的人。

父亲打断我,说,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蜜蜂娇贵得很,吃一点葱蒜往跟前凑都不行,得用心照顾呢。

丑姨点头说,是的,在山里的日子一点也不悠闲,那些幼蜂可容不得你偷懒,幼蜂移到其他蜂箱时,大小要正合适,才会服从于蜂王。另外,饲喂、取浆也是麻烦事,这几项工作就能让人忙到半夜,如果不及时取浆,没准儿王台就封盖了。在天气不好的日子,还要时时关注蜜蜂的状态,如果连续几天下雨,得给它们喂些糖水。

他们在山里,天天盯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又要时时看天相,生怕遇到暴风雨。但有时,天时、地利都占了,却又会遇到其他的事。那回,他们去了一座深山,那里有一大片酸枣花,附近又有水源,正是放蜂的好地方。那天,太阳刚从山坡上滑下去,一辆卡车便停在了不远处,开车的男人走下来,拿着工具折腾好半天,说是车坏了。正是晚饭时分,丑姨便招呼他过来,递过去一双筷子,让他先吃饭。那晚,男人说要住在车里,第二天再找人来修。半夜,他们听见车响,以为那人睡不着,尝试着修车呢。没想到,等天亮醒来的时候,车和人都已不见,丑姨正遗憾,没来得及送他瓶蜂蜜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丈夫的尖叫,她跑过去,只见,蜂箱忽然消失了大半。这让他们懊恼了好一阵子。

他们重振旗鼓,来年,依旧走在追随花开的路上。见到陌生人,丑姨还是会忍不住送上一碗蜂蜜水。

她说,总不能因为遇到过一回坏人,把全世界的人都当作坏人吧。听到这话,父亲在床上拍起大腿,直赞,这话说得好。

父亲说起自己的事情。他想起,在故乡牛圈里的一面墙上,曾挂满各种型号的锯子,而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床下,放着他亲自钉的大木箱,里头装满了各种工具。那些年,他的工具被人借走,有时说是借,但在村里转来转去,竟渐渐丢失了,再也无法追回。但后来,别人再来借,他还是不会拒绝。说着,父亲竟皱起鼻子哭起来。前一年的脑出血和新得的脑梗,让他变得沮丧。他一遍遍回想几十年里丢失的那些具体物件,仿佛想起它们的丢失便能让无法正常行走的无奈减轻一些。事实上,他越想越生气,不仅想到那些丢失的物品,也想到曾经在我们家借粮食、借钱的人,这些东西累加在一起,让他变得如此不幸。他说,正因为他的不幸,才让我和弟弟过得这样疲惫。

父亲坐在病房的夕阳里哭,我只能默默递上纸巾。

好半天,他才又说,你妈那时候总怪我,怎么还把东西借别人。说完这句话,父亲委屈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能说出口,不借给他们呢。

丑姨劝父亲,别难过,老天爷还给了你这么好的女儿呢。一听这话,他的脸立马就有了笑模样,如数家珍地跟他们讲着我的好。丑姨笑着说,你看,多想想女儿的好,不就高兴了?

护士发过药之后,丑姨和老伴儿开始穿外套。夜间值班的大夫走进来,阻拦他们。丑姨压低声音,用祈求的口吻说,就让我们回去吧,我女儿一个人在家里睡不着。大夫疑惑地问,你女儿多大了?丑姨也不多解释,只说,就一晚,明天一定留在这里。大夫看他们焦急的神情,又翻了翻病历,叮嘱一番,便转身走了。

丑姨临走前,把装满蜂蜜的瓶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示意我们随便喝。隔着窗户,我看见戴着头盔的老两口儿摇摇晃晃走在医院的广场上,她老伴儿笨拙地爬上三轮车,丑姨从座位下的箱子里扯出一张花被子围在他身上。

夜晚,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哄他去锻炼身体,但父亲却一动不动。除了吃饭,很难有什么能让他有动力。我也常常生出无力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躲到卫生间,给千里之外的丈夫打电话,或者,一个人对着镜子深呼吸。卫生间的门,为我隔开了一间独属于一个人的“蜂房”,我要独自用时间在心里酿造出一点儿蜜,才能有力气照顾病中的父亲,才能面对他忽然来临的哭泣。

其他病房总是会传来尖利的声音,一左一右,像是一种呼应。那两个病人跟父亲一样,都是脑出血患者,左边那位已经住了将近一年医院,他处于失语状态,但骂人的话吐字却格外清晰。在训练室,我看到他老伴儿扇他耳光,当时觉得她心狠,我们在水房相遇,她掀开衣服给我看,深深的咬痕在胳膊上胡乱排列着,新伤、旧痕布满了皮肤。她方言很重,重复了好几遍,我才听清,说的是,没病时,他就打她,现在,身子不会动了,又调动起牙齿,只要她一靠近,他就冷不防咬上一口。她抹起眼泪,说,我打他,都是为了让他好好锻炼,好好活着。他们这种病,不锻炼就完了。

她让我在街角的饭店帮忙捎过刀削面,只要一碗。她喂老伴儿吃热乎的面片,自己却嚼着上一顿的剩菜。隔着门玻璃,我看见穿红毛衣瘦小的身躯弯着腰吃饭,便格外心疼。他们家住着单间,里边摆放的到处都是自家的东西,以前我以为她家境好,后来才知道,因为老伴儿太折腾,没人愿意跟他们同病房。在水房里,她皱着眉头说,我劝他多少遍了,他晚上还是叫、折腾,这笔钱是怎么也省不下了。

右边那家的病人出血量高达上百毫升,只得开颅做手术,他的脑袋像是被削了一大块似的。这个曾经精明的商人,变得疯癫,成天胡言乱语,一到晚上就不停叫喊,有一天,他还拨通了110。他的妻子从原本的丰腴迅速苗条起来。

我和左右两位阿姨常在水房碰头儿,很长时间里,水房仿佛是我们共同的解压阀。不能放弃他们!他们又不是故意的,会好的。别泄气!这是那段时间,我们见面时常说的话。那两位大叔跟父亲同一年出生,且都不愿意锻炼,只想躺在床上发呆。他们并不知道,水房里的潮湿,有一部分来自于亲人的眼泪。

他们羡慕父亲至少不闹腾,是的,父亲依然有清晰的思维。当我劝他,一定要好好锻炼时,他便呆呆看着医院病房的白墙,沉默好长时间,才低声说,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天亮之后,丑姨老两口儿推门进来,她把我买的几瓶蜂蜜递过来,又忙去打开保温桶,盛出两碗饭,转身端给我和父亲。那是两碗白蒿苦累,在这个季节算是稀罕物。父亲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每年早春,他都跑去山里挖白蒿,做这样的饭给母亲吃。丑姨说,女儿天不亮就醒了,在客厅里来回走,她干脆陪她出去遛弯,一走就走到了远处的麦田里,看见野菜已经泛青,挖了些。回家后,有意多做了两碗,想让我们也尝尝鲜。我吃着这种用面和了野菜蒸成的吃食,琢磨着“苦累”这两个字。早春野菜的清新气息在唇齿间流连,但想到那位刚刚丧子的母亲,和陪着丧子女儿的老母亲,如何在清晨采下那一棵又一棵的野菜,竟然还想着关照刚刚认识的我们,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暖意。

我将两个空碗还给丑姨,白蒿苦累以我察觉不到的方式在胃里悄悄消解着。

我给父亲冲了杯蜂蜜,他让我也给自己冲上一杯。护士们推着车进来,准备给病人们敷滚烫的白蜡,做蜡疗。

我尝了一口蜂蜜水,甘甜的气息直往心里钻。丑姨看我赞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她说,现在还有三十多箱蜜蜂,与最红火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我本以为是市场竞争导致的,她却摇头,说是没有人继承。她已经七十多岁,再走在那些陡峭的山路上,猛地瞥见旁边的悬崖,腿便有些抖。虽然她比年轻时更喜欢那山涧野花的芬芳,喜欢那挂在山间一小片天空上的星斗,但她已经不想再冒险。

父亲歪过头说,让孩子们干!

丑姨苦笑,十几年前,她分过一次家,把果园交给了儿子儿媳,老两口儿一心侍候蜜蜂。但没过一年,儿子便厌倦了,说弄果园太辛苦,还是喜欢在山间放蜂的神仙日子。无奈,丑姨只得由着他。结果,只一个季度,蜜蜂便死伤无数。丑姨看着那一个个空巢,暗自伤神。这还不算,在那个春天,儿媳跟儿子离婚,嫁了别人。她不仅接手了蜜蜂,还接手了幼小的孙女。自此,开往深山的卡车上,便多了一个小女孩。她带她在山里吃住,忙的时候,用布条系在后背上,一有工夫,便带她去看星星和萤火虫,也追逐蝴蝶和溪水。现在,那孩子已经长成少女。

一讲起孙女,她脸上的表情便丰富起来。老伴儿也开始不断插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着孩子带给他们的美好记忆。

那些年,她总为儿子担心。这个动不动朝他们要钱的儿子,有些年贩卖名犬,有些年养猪,这两年他玩上了信鸽。本来,他们觉得他玩物丧志,直到他参加过一次信鸽比赛。那些鸽子被蒙在笼子里,带到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张家口,甚至更远的地方,这些神奇的精灵,竟然能辨别回归的航线。有一次,一只鸽子没有及时归队,他们以为它可能遭遇意外,但半个月后,却忽然落在了他们的窗棂上。丑姨看见儿子耐心地检查鸽子的身体,说它翅膀上受过伤。她发现,儿子对待鸽子远比对待自己的孩子更有热情,便释然了。她对我说,信鸽天生就适合航行,蜜蜂天生就适合酿蜜,你不服不行。我想,丑姨想说的可能是宿命。她无法让儿子沿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轨迹生活,就像几十年前,她忽然从收音机里得到启示一样。这一辈子,儿孙早晚也会变成自己人生里的酿蜜者。

下午,父亲做康复回来躺在床上休息,我急忙打开笔记本电脑,在他的脚边写作。我是一个专职的写作者,以码字的方式饲养生活。这几年春天,我总被父母生病的消息召唤到医院里。在不同的病房,我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伺候病中的父母,抽空写一些文字。其实这些疲惫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时常生出的绝望感,和两个儿子想我时产生的那种撕扯感。我总是有意屏蔽伤感,让自己以开心果的样子出现在父母面前。不多会儿,丑姨跟老伴儿也做康复回来了,她忽然把我的身体扶直,说,那样对身体不好,你得多疼自己。说着,她竟然帮我揉起了肩,我感受着来自她掌心的温热,一开始还不自在,渐渐便觉得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可后来,无论我怎么哄父亲,他都不动。他哭丧着脸说,他不想锻炼,每天就是锻炼,锻炼,有没有完?甚至发着狠说,我没想到,你也是这个德行!从小到大,父亲从未训斥过我,我顿时被他说话的口气惊呆了。

我转身去了卫生间,听到丑姨老两口儿在劝父亲。他们说,孩子都是为了咱们好,再说,你锻炼得好一些,他们也轻松点……父亲不再说话。

在水房里,丑姨跟我合力给饮水机换了一桶水。她夸赞我坚强的时候,我却无法呈上自己的心事。成年后,我的心似乎从未放松过,我拼命攒钱,就为了父母从山村的穷日子里解脱出来。可母亲四十岁就病了。后来,父亲也病了。我感觉命运像鞭子,一直在我身后耀武扬威,让我不得停歇。从那以后,我不管收获再甜的果子,里边都有一份无法抹去的遗憾。这些年,我总是哄骗自己,也哄骗家人,每次看到他们消极的情绪,我都像一个在雨天拼命堵住房顶漏洞的人,迅速地安慰着他们,如果再慢一点,我怕自己比他们还沮丧。丑姨的手和那天傍晚最后一缕阳光合力搭在我肩上,她说,你得多疼自己。

回到病房,丑姨为我沏了杯蜂蜜水。忽然,左边那间病房里传来了尖叫,接着是右边的,不时还伴有争吵。不一会儿,几个病房的家属都去了水房。看似是去接水,其实是为了让自己透一口气。

丑姨端着玻璃瓶也走向水房,给几个病房的家属一人沏了一杯蜂蜜水。整个楼道里,因为病痛带来的无奈似乎瞬间被这蜂蜜的甘甜遮盖住了。不一会儿,其他病房的人送来了苹果、梨、酸奶。丑姨慈祥地笑着,却通通不收,只说年岁大了,不能贪吃。

丑姨给我看过她手机上一张少女的照片,说,那是她孙女。这孩子本以为继母是亲妈,只是因为重男轻女,对她冷淡些,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压在炕垫下的一张离婚判决书。那上边写明,她被判给了父亲,母亲每个月支付五百元抚养费。孩子哭着闹着要找她亲妈。

丑姨说,她逃学去城里找她妈,可她妈已经成家,又有了儿子,根本不想相认。孙女委屈极了,她出门就去了派出所,那位好心的警察协调了半天,她妈依旧不相认,也不想给她生活费,这个十四岁的山村少女硬是通过网络上的信息指引,把妈妈告上了法庭,索回了十几年的生活费。官司打赢的那一天,她摇晃着银行卡给家人看,活像个打了胜仗的女将军。直到晚上,大家都睡了,她才躲在被窝里哭。丑姨也哭,只是不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把孙女的眼泪惊碎似的。

因为这件事,她也释然了,说,你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我还操那么多心干啥。

我希望母亲也能有这样的想法,不必事事为我们悬心。可她身体不好之后,依然打听每一件事情的细节。有次,我说,你别那么操心了,让自己开心就好。我话音还没落,她便大哭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一直安慰她,好半天之后,她才说,现在,我这样,除了为你们操心,还能做什么呢。

夜晚,丑姨走了,她老伴儿躺在床上,跟父亲聊起了农事。一听到树木和庄稼,父亲的语言立马鲜活起来。他谈自己嫁接树的几种方法,也向对方询问一些不解的地方,哪怕他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山里劳作。他讲这些年的经历,讲对我的亏欠。说我坐了两个月子,他们都没能去侍候,也没能帮我带一天孩子,说几乎没给过我儿子们钱……父亲感叹,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他们命不好。

我已经听不下去,转身去了洗手间,但隐约听见父亲还在那里讲述。长大后,我们父女相聚最多的时间是在医院。我在文章里写过那些经历,但从未听过父亲以自己的视角来回忆那些日子。他放大了我对他的照顾,把自己经受的痛苦,以及因为用药失误导致的抢救全都模糊掉。同一段经历,我们回忆的底色竟然那样不同。

那一晚,两个老人在病床上交换着彼此大半生的经历,早年的饥饿,青年时的种种劳碌,一辈子的艰辛,就那么度过了。我躺在旁边的长椅上,迷糊中,我听到父亲说,我女儿这一辈真是不好活,好不容易在外边站住脚了,还得惦记、养活老家的父母,心得掰成两半儿,太累,咱们虽然也累,可咱们是农民,父母就在身边,安心尽孝就行。

没想到,父亲能这样理解我。在那张狭窄的沙发上,我有意调匀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发出哽咽的声音。

几天后,丑姨的老伴儿放下电话,就嚷嚷着要出院,他说从视频上看到山里的桃花已经开了,他要回去照顾那些果树和蜜蜂。好像那花朵催逼得他无法安宁一样,他急得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甚至在输液的时候,要求护士把液体调到最快的速度。这时,秋姐才告诉她,丑姨之所以今天没来,其实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已经回去了。如此一来,他却更不放心。秋姐怎么也劝不住。下午,病房里挤满了他的亲人,全是丑姨故事里的那些主角,他的儿女和孙女外孙女都聚集在一起,劝老人安心治病。

父亲也说,你就安心住着吧。他却拍着前几天还疼痛不已的腿说,一听家里有活儿,我这老伙计立马就好了。

丑姨将近傍晚赶了来,她特地送给我一袋苹果,说是她家树上结的。她劝不住老伴儿,只好去帮他办出院手续,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劝秋姐跟她回老家。但秋姐想了半天,却说,不想回去。

临走时,丑姨约我,以后一定去她家的山上看看,我点头,但心里知道,以后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父亲出院之前,右边病房的那家人也已经出了院,他们对康复不再抱任何希望,想着回家慢慢锻炼。而左边那家,他们打算长久地住下去。那位阿姨跟我最后一次在水房相遇时,告诉我,她唯一的儿子十年前就因为意外,走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不能放弃老伴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并将丑姨说给我的话转送给她,你得多心疼自己。她说了一通方言,我没有听清内容,却看见她的眼眶湿了。

推着父亲进了电梯,只见显示器上的数字快速地减少着,电梯门再次打开,春风吹了进来。

站在停车场,回头望住院楼那一排排的窗户,忽然感觉这高楼像极了蜂巢,每一个人都在其中过滤着各种无奈与苦痛,努力从心里分泌出一丁点儿的甘甜,来支撑自己往前走。

后来,父亲又犯过一次病,母亲也犯过一回,我总是会想起丑姨,那个白发的酿蜜者,她一路坎坷,却总能自洽,还能安慰别人。在我不如意的时候,在我被种种现实快要打倒的时候,我的肩膀便会不由自主感觉到一阵温热,接着,耳边回响起那句话:你得多心疼自己。我想,这是丑姨留给我最珍贵的一滴蜜。

在那间出租屋,父亲常会提起丑姨老两口儿,羡慕他们比自己大很多岁,还能在田地里奔忙。有时候,他也会长叹,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从不追问,她用仅能活动的那只左手吃力地抱着拖把,在水泥地上努力擦拭着,只见地面上出现一条条粗线,接着,这些线把整个水泥地填满。母亲坐下来休息,脸上露出颇有成就感的笑容。我不知道,母亲的举动和神情算不算诸多答案中的一种。

刘云芳,1983年生,现居唐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散文》《散文选刊》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陪你变成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