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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伟器之文港兮
来源:解放日报 | 王久辛  2024年04月01日11:06

“治世之功莫尚于笔。笔者,毕也,能毕举万物之形,序自然之情也。即圣人之志,非笔不能宣,实天地之伟器也!”

——晋·成公绥《弃故笔赋》

想象一下,成公绥将一杆儿轻轻的“笔”,比喻为千斤重鼎之“伟器”,那是一个多么胆大包天而细思又觉得万分准确的比喻。他让我们从一个很轻很轻的物品之上,看到了一个很重很重的精神世界。真是了不起!而更了不起的是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中“光照临川之笔”句,这句一指谢灵运文采风流,二指“临川之笔”的“笔”,也就是成公绥比喻的那个“伟器”,应也指古临川境内今江西南昌进贤县的制笔重镇文港所制之笔。

说起这个文港,它可不简单。它不仅是北宋宰相、著名词人晏殊的故里,而且一直是名扬大江南北的“毛笔之乡”,也即“伟器之乡”。它“制伟器”的历史可上溯至秦。而王勃的名句一语双关,既赞了谢灵运,又点出了此地乃制伟器之实地。一个“笔”字,恰似毛笔之尖锋,少了它,字儿的意境、书法的况味,就寂然全消,真是少不得!它就相当于“妙不可言”的“妙”字啊。

我冒雨赶到文港镇的时候,已是上午11时许。那天,雨有点大,落入环院池中的每一粒雨滴都能溅出一个水泡,噼噼啪啪,泡泡刚成形,瞬即就破灭了。像快嘴人说了一串话,一眨眼,匿迹了;更像胸有成竹的书法家,挥洒间就是一幅狂草,墨还洇着,他已收笔。

伴着小水泡儿一片片地生又一片片地灭,我坐在气质儒雅的自称农民的中年制笔人邹农耕对面,听他讲文港人“制伟器”的昨天和今天。是的,现实生活绝不是文人雅士的咬文嚼字,不仅没有那么细腻,还充满了烟火气息。千百年来,文港的制笔业风里来雨里去,一代代人默默劳作、一代代人奔走叫卖,仿佛有一股力量推着拉着文港人向前走,使它处于中华大地制笔业“龙头老大”的地位。虽然,制笔业偶有跌落暂停,文港人却从来没有丢失过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文港的子子孙孙秉持着不曾改变的工匠精神,发奋进取、精益求精,使文港制笔历经千百年,却“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

陪同我采访的当地文联书记童华告诉我,如今在文港从事毛笔生产营销的企业、作坊和人员占全国相关单位和人员的90%。乖乖,够厉害吧?毛笔产量、产值逐年增加,占全国市场份额的80%,从业人员的收入及利税水平亦稳步增长,可以说未来可期,大有奔头。童书记接着说,尤其是近年来,书法进入中小学课堂,练毛笔字、写书法的人越来越多,毛笔的供求量逐年增长。

制伟器之文港兮,就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进入了机遇期。

文港,钟灵毓秀,文脉绵长,自不必多说。

在这个毛笔之乡,制毛笔的人家一直都抱着敬畏、敬仰、敬爱祖宗家业的虔诚之心,继承和投入这份事业。他们以父辈口传身授的方式为主,代代相传,须臾不曾中断,孩童一般到了十余岁就随大人入坊学制笔了。今天,文港镇的家庭制笔小作坊成千上万。

截至2022年底,文港这个常住人口只有3万的小镇,在册的非遗传承毛笔制作人就有55位,不在册的就遍地都是了。现在全国有名气的“农耕笔庄”庄主邹农耕就是非遗传承人之一,他15岁就跟着爷爷邹嘉清、父亲邹印权在自家的作坊里学做毛笔了,他每年都要远足,到福建、广东等地卖毛笔。之前的老祖宗不说了,仅他们祖孙三代人的艰苦奋斗,就是文港制笔业发展的一个缩影。

自然,这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个世世代代做笔卖笔的家庭,凭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一支一支做毛笔,一支一支卖毛笔,用邹农耕的话来说:“不知道做了多少火车皮的毛笔,卖了多少火车皮的毛笔。”他们竟然卖出了雄心,卖出了思想,之后升华,突发宏奇想象,投资6000万元对老祖宗制笔、卖笔的事情进行收集整理并设计成展览。他们打算通过建一座赣派风格、徽州民居特色的“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把历史实物与文字记载放进展馆,将其有条有理地呈现出来给子孙后代看,他们期望帮助后来人记住乡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大公无私,倾其所有,齐心协力,说干就干。也就几年的工夫,展馆于2021年建成了。

12000平方米的“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屹立在文港,内设有毛笔历史文化、毛笔实物、书画艺术、毛笔工艺制作作坊等展厅,收藏了元、明、清、民国及当代的毛笔实物,以及毛笔生产销售方面的展品,是一部实物呈现的活生生的毛笔发展史。特别珍贵的是,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很多古老的、宫廷御用的毛笔和鲁迅、郭沫若、任继愈等文化巨擘用过的毛笔,这令我大开眼界,也让我感动非常。我注意到,和我一起参观游览的人,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书法爱好者、学龄儿童以及退休老人等。这里已然成为一个吸引当地人与外来游客的文化景观。那天参观完,我坐在院内的廊庭里望着直落的雨帘,感慨万千。

文港的毛笔,制作方法与其他地方不同,且文港人各家都有各家的绝招。做毛笔不是做钢笔、铅笔或圆珠笔,那些笔可以用机器制造、批量生产。文港人做毛笔,必须是手工,而且手工里还含有各种各样的小工艺,丝丝缕缕,毫毫末末,支杆吊坠,水胶点滴,都是丝毫连心,必须精益求精,来不得一丁点儿马虎。据说,每做成一支毛笔,都要经过128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至关重要,都关乎着质量,也关乎着制笔人独一无二的个性。正所谓:笔之个性,与人相同;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人永远是千人千面,笔同样千差万别,唯一不变的,永远是不一样的个性。一杆文港笔在手,那辨识度是清晰的。每支笔看上去长得像,其实各不一样,不一样的品相透着不一样的做工和不一样的用心啊。

文港人做毛笔,自有一套独门讲究,每道工序都融入了他们对传统工艺和现代文化的理解和表达。比如,在笔杆上刻笔名、留名款,文港的制笔人都有一手刻字的硬功夫;甚至名气的大小,都直接与刻字的水平有关。可以说,你若刻不出一刀好字,就绝无成为名家的可能。

那天,我在“文港笔王周鹏程”工作室目睹了70岁的周老先生即兴刻字的神采。只见他信手拿起一支毛笔,一手握笔,一手运刀,刃尖果断流利,随着细碎的嗞嗞之声的下移,窄窄的笔杆儿上被刻出了一溜儿小字:“万毫齐力 王久辛先生用笔·癸卯·周鹏程七十敬。”好一个“万毫齐力”!毛笔,那么一小撮毛,在七十叟周老的心里,却是万毫汲墨,齐力发挥,寓意何其之好。其中“万”和“齐”两字,他是顺刃尖直下,轻移笔杆,瞬间刻出两字的繁体,笔画复杂琐碎,却疏密相间、率性清雅。看得出,周老先生的国学与书学功底不浅,难怪西泠印社老社长沙孟海、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孙晓云等大家都长期定制他做的笔,“笔王”的称呼绝非浪得虚名。他的笔,做得好;名,取得好;款,也刻得好。

在笔杆上刻出所题笔名、所落名款,最能见出一家笔庄的精神分量,也可以看出制笔人的文化功底。邹农耕的爷爷邹嘉清、父亲邹印权等老一辈的先生们,就是文港制笔人的代表。邹农耕的爷爷和爸爸都有自小临帖习字的童子功,而且能背诵四书五经,直至退休乃至逝世前,二位老先生都手不释卷,而且天天抬把椅子坐在院里,把《人民日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个遍。邹农耕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二老刻名落款的笔,他说,他们二老刻出来的字,常带欧颜柳赵和“二王一米”的痕迹与味道。他们起的笔名不仅有文采,还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他知道,刻的字有功夫,这只是一支笔的表面文章,而给一支笔取个好名,并刻出字的独特味道来,那才真正赋予了笔以生命甚至灵魂。

1992年,“农耕笔庄”成立,邹农耕的父亲60岁,精神矍铄,笔庄所出笔的笔杆上刻的字,都出自他之手,包括为笔取名。他说,父亲取笔名,就像在家里喊儿孙的名字一样,张口就来,如数家珍。如,横扫千军、白凤文章、碧海青天、春风马上鞭、东坡墨庙、怀素写意等等,这些名字各有各的寓意,各有各的典故和诗情,包含着制笔人对笔的寄予,也包含着制笔人对笔的挚爱深情。而买笔人呢,他们买去的不仅是笔,还有一种制笔人寄予他们的希望和情怀。这样的文化传承,没有老一辈的面授机宜、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和进心入骨的传帮带,恐怕早就失传了。可以告慰先人的是,邹农耕是一个有心有志也有灵魂的后生,他把先人留下来的笔名一一录存并精挑细选,做成了“农耕笔庄”经典的品牌。

制伟器之文港兮,聚宗祖之心智。纵观文港的制笔业,可以说走出了一条自我完善之路,产业生态体系已成闭环,产品种类已经多元,销售渠道更呈多样大势。文港人积极开发专业平台“笔淘网”“翠宝网”等,依托天猫、京东拓宽线上渠道。现在,文港毛笔每天有3000多笔订单,且仍有继续上升之势,形势喜人。

行文至此,我蓦然想到,当年周树人先生所用的笔名之一“鲁迅”,和鲁迅先生所用之笔的名字“金不换”,莫不都是因为用了“笔名”之后而获得了新生与永恒吗?这当然是说笑。不过,鲁迅先生用过的“金不换”之笔,尺寸不大,只有一尺不到,已高高地挂在“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书画大厅的显眼处。而鲁迅先生的光辉形象,此时此刻就浮现在我眼前。那笔,那名,那人,那一切的一切都神与物游、物与人交、物神通人,以至通透畅达、圆融一体,这应该就是制笔之人最高的期望吧?展馆内,我久久地凝视着那支“金不换”,心呼之曰:伟器也。

制伟器之文港兮,聚宗祖之心智。汲精华于毫末兮,凝赤痴于恒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