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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刀
来源:文艺报 | 余启凡  2024年03月20日08:08

余启凡,1993年生,安徽滁州人,作品曾发表在《十月》《上海文学》《萌芽》等杂志

她觉得萍乡的山像海,一层叠着一层,好似海浪连绵起伏。

戴着银耳坠的阿婆,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们没有太多销售技巧,只是一味缠着。他停下来,为她挑选一副粉色的花环,10块钱,他给了11,因为当天是11号。他总能在寻常的角落里展现个性,这正是令她着迷的地方。

来到翻新过的老宅,如先前描述的一样,有着三面全是书的书房、窗外种竹子的茶室、花和猫睡在一起的院子。她站在院子里向四周望去,他们被群山团团包裹在心尖上。

老宅的夜晚总是催人入眠,点上蚊香,放下蚊帐,留了一盏昏黄的小夜灯,他在身旁摇起蒲扇,她闭上眼睛听,屋外的晚风吹得草木有韵律地躁动,风推着叶子,叶子推着下一片叶子,更接近想象中海的声音。

小时候,她在童话书上见过海,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所以孕育出珍珠一般的小美人鱼,可惜那漂亮的尾巴和动听的歌喉,被丢弃在汪洋深处。当看到小美人鱼将刀子抛向大海,而自己化为晨光中的泡沫,她伤心地想,人鱼真傻,正如朋友也骂她傻:堂堂研究生,居然跑到乡下做村妇。

她是追寻诗歌而来的。那次诗社讲座上,他作为嘉宾重返校园。他不聊玄之又玄的哲理,只是谈论食堂的饭菜、北方的天气和当年退学的决定。他对过往轻描淡写:感觉学不到我想学的东西,就离开了。

她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南方的乡下。他说他的心四面透风,多亏有萍乡帮忙,将风阻在山外。他还说萍乡的山会把路过的水汽留下,化为雨水和云雾,潮湿便填满了心里的缺口。

所以在毕业后,她迫不及待地飞来,瞧一瞧他究竟待在什么神仙地方。虽在乡村,但他生活并不拮据,有一些稿费,同时把乡村生活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她来了,播放量还能更高。她问为什么?他说你年轻靓丽,大家爱看。她说你先看看我写的诗吧。他说你吃不了这碗饭。

最初,她觉得住在山里也没什么不好,空气怡人,时光缓慢。她常常睡到太阳高照,被猫儿扑在脸上踩醒。闲暇时光,她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逛,路边生长着酢浆草、毛竹和桂树,若是秋天来,必定漫山遍野都是花香。但到了秋天,井里的水也是真的凉,十根手指插进去,骨节先密密麻麻的疼,肌肤的刺痛紧随其后。小美人鱼走的每一步犹如刀割,她的手又何尝不是呢?

这双手做饭、洗衣、清扫,这仅仅是些日常工作。拍摄视频时,她要学着给鲜花浇灌和施肥,修剪成他和观众喜欢的样子。她会背诵事先备好的台词,介绍自家茶叶的制作流程。有段时间,他建议她尝试扎染,隐居在隔壁村子的女生不仅在网上收获了大量粉丝,盈利也很可观,因为每件扎染物品都是不可预测的、独一无二的。

她说冷,手疼。他烧了开水,说来,暖暖就不冷了。

到了冬天,她开始想念城市的生活,在花店定制一周一送的鲜花,插在瓶子里,枯了便换掉。小小的一居室,不用怎么打理就很干净,周末去吃烧烤和火锅,心情好的时候煲一份鸡汤,养养精神,若是实在懒得动,点外卖好啦。可她不敢将心事宣之于众,不敢让他察觉到自己的肤浅和庸俗,会让他瞧不起。

她也有他欠缺的东西,几本证书放在家里,没有带来,带来也毫无用处。学历在萍乡不起作用,人们不需要依靠高等数学、英语六级和计算机二级来生活。而她总是分不清黑色的虫子和绿色的草,他倒是耐心,从来温声细语地教导她适应这片山林。在这儿,她离开他,活不了。

她有过出山的念头,很快又烟消云散。毕竟他实在擅长在适当的时候,编织些美丽的梦幻泡影。两人比赛钓鱼,他偷偷放生桶里的鱼,故意让着对方赢,她得意洋洋地回到小院,在油烟中快乐地煎小鱼。这点小事被他写进诗里去,那本诗集的扉页印着醒目的“致爱人”。这让她觉得,他离开她,也活不了。

后来她想通了,比起成为一名诗人,成为诗人太太,大概和“诗”的距离更近。

熬过了冬天,春天携着丝丝缕缕的雨到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她轻车熟路地拆洗被子,铺在小院的晾衣绳上,接着把盆花搬出来晒晒许久不见的太阳。傍晚,她掐着点把晾晒的床单收回,又匆匆忙忙地做了两菜一汤。菜摆在桌上,他在外采风还未归来。她等得心焦,担心出事,骑着自行车去找他。山里的虫子比气温先一步苏醒,凶狠毒辣,且不惧人,直往她面门上扑。她一只手驱赶虫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抓紧把手,道上布满了石子,她和自行车一起颤抖,身体像波浪一般晃动。

他站在桥上看什么,车把上挂着刚钓的鱼。她停在他身边,顺着目光看过去,是河流尽头的落日,正往两座山的坳口沉下去。他冲她笑,说:你有无灵感?对这片夕阳。

像溏心蛋。她脱口而出,昨晚为他煮鸡蛋,没把握好火候,煮出个溏心蛋。她知道他不爱吃,主动夹到自己碗里,筷子在正中心戳个洞,橘红色的蛋液流淌出来,仿佛洒下一片晚霞。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修辞手法。

他收敛了笑,怔怔地盯住她的脸,然后推车往回走。她听见他的声音悠悠传来:你饿了,回家吃饭吧。

一到家,他径直钻进书房,似乎要抓住方才的灵感。而她来到厨房热菜,再把他钓上的鱼处理一下。刀来回刮着鳞片,在“滋滋”的摩擦声中,她觉得自己既是刮鱼的人,又是被刮的鱼,于是产生一种疼痛的快感。刀越来越快,刀声越来越响,下一步她要开膛破肚,在刀插进鱼身的那一刻,她想出一个绝佳的比喻。

如果小美人鱼把刀插进王子的心脏会怎么样?那么鲜血会从刀口喷薄而出,溅满他的华服和宫殿,正如夕阳将天地万物都染红。

她放下手上的活,疾步走到书房,急不可耐地想同他分享。而他背对着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屏幕上。她看见文字一行一行地变多,忍耐着不打扰他的创作,直到他修改完第二遍,颇为满意地关闭文档,一转身,猛地看见等候多时的她,吓得心脏抽着疼。

她赶忙问:你没事吧?

他捂着心口,责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愣了一会儿,说菜热好了,喊你吃饭。

她嘴里塞着饭,手上是鱼腥味,脑子却在想,有没有可能,既不必用刀杀死王子,又不必使人鱼化为泡沫呢?想啊想,来到萍乡的第二个夏天,她终于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晨光降临的时候,她往山的深处走去,将诗读给海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