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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寂静的山地里
来源:中国环境报 | 于德北  2024年03月19日08:30

端端,这个冬天就要结束了,冰雪虽然还锁困着长白山,但春天的气息早已暗中涌动。今天早晨,我去一个水塘边散步思考,陡生顽皮的想法,去冰面试一试自己的脚力。谁承想,冰面有了巨大的反应,它们咔咔地唤叫着,把水底的秘密传输上来,让我瞬间收心,连连后退。

直至岸上,那警告的嘶吼似乎还没有停止。

实际上,就在新年开始不久的一天,我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头天夜里下了大雪,我一早便催促几个当地的朋友陪我出门。他们选择了一辆宽大的越野车,载着我向大山的深处挺进。道路十分难行,司机只能凭着经验和感觉握紧方向盘。公路两边的排水沟早已不见,至于路标等也被风拉扯得十分模糊。司机半开玩笑半警告地说,这种天气,除非遇到村庄或旧林场,否则是不能中途掉头的。我忍了半天,还是问了他为什么。他脸上竟不挂一丝笑容,冷冰冰地反问我,你能看到路基吗?我恍然大悟,也顿生愧意,是我的任性误读了朋友们的宽宏和热情,使他们犹豫再三,还是陪我铤而走险。

雪很厚,可以清晰听见车轮碾压的声响。

说到山里的雪,就又引发了那个“捡漏”的话题。在老话里的长白山,冬天来了,猎户也是要进山的。所谓沟满壕平,山中所有凹陷下去的地形都被掩盖了。雪像一把尺子,又像水平仪,把山脊抹得“溜平”。这时,香獐子、狍子、鹿等,一旦跌入地势较低的地方,四个蹄子就会无法着地,如此也失去了跃身而出的支点,只能坐以待毙,或被食肉动物猎食,或被进山的猎人捕获。对于猎人来讲,这是另一种趣味的“守株待兔”。

大自然抖着幅面宽广的袍子,魔术师一样变换着山里的故事。不过,这类故事听起来新奇,却让人心里有一种隐痛。

雪不会改变自己的习性和行踪,好在现在没有了猎户,原本的林业工人也转为管护员,他们巡山时再遇如此情况,一定是大力救护。侥幸生存下来的动物也会把这种危险讲述给自己的后代了吧?也许,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它们也会总结经验,进而变经验为遗传,那么,基因里的闪避是笃实而有效的,它们的辨识力增强,或者双腿又新加了长度,这类情况有了对应的办法,它们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份坚韧和刚强。

我为自己的想像蔓生出一份温暖和欣慰。

我们的车子出城20余公里,一个人户不多的村子出现在眼前。我主动提出让司机在这里停车,找方便的地方掉头。司机长出一口气,果断地将车转入村道,在一户有炊烟的门口停下。一个妇人怀抱着木材,好奇地打量我们。她头上围着一块蓝布头巾,肩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她矜持半天,开口问我们,这种天气进山干啥?哈哈,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我和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语塞。那司机却爽快地说,省城来人了,没啥大事,就是来看看山,看看河。那妇人大睁着眼睛,思忖半天,向下边一指说,河就在那里。

这更像一个朴素的邀请,不去看看,仿佛对不起人家。我们就拖曳着往村子后面走,不长时间就看见了河道。这条河的上游有温泉注入,所以河面的冰是分层冻住的。从横截面看下去,内中变化颇丰,犬牙交错,嶙峋古怪,如果说是石林的微缩也不为过,很快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面对如此景观,朋友们的反应是拍照,我则选择更近前地细致观察。选择了一块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下行,到一块更大的冰排上去。没有预感,没有警示,就在朋友们发现我并大呼小叫地喊我后退的刹那,我脚下的冰排“有预谋”一般地开裂,死死咬住了我的一只脚。瞬间,凉润的河水灌到我的鞋里,又沿着裤腿向上漫溯。我被惯性驱使,一屁股坐到河冰上,引得其他河面也面临开裂。幸好河水不深,有经验的司机冲过来,拾起一根木棍递给我,待我抓实,几个人一起发力,呼笑着把我救了回来,呼啸的山风吹散了我的狼狈不堪。

回程的车上,我们设想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险情,比如河水深至没掉一个人、脚下是一个冰窟窿、冰锋如刀、水中有怪兽……算了,每一种假设都是对我的调侃,我除了尴尬地回以微笑,一点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想起一位“老林业”对我说过的话——在山里“万分小心”,实际上是“万分敬畏”。真是至理名言啊!

端端,现在,我回到了水塘的堤岸上,兀自伫立在一棵柳树的身旁。为了掩饰自己的莽撞,我偷眼向不远处的一片杨树林望去。落脚的这个小村就在山根底下,一条大道出村,一条小道入山,这个水塘就是分界,它像一面透视镜,印证着大山奔流不息的日日夜夜。

杨树林里传来喜鹊的叫声。我循声望去,是两只喜鹊在一棵树上分枝筑巢,它们都已经为自己的巢穴打下了基础,横七竖八的“建材”显露出居室的雏形。两只喜鹊一大一小,所选树杈一高一低。它们的叫声短促、急躁,和人类的争吵相差无几。我一步一步地向它们靠近,想从它们的争吵中窥出端倪。一般的喜鹊都很机警,可我头上这两只喜鹊太过于专注,对于我的到来视而不见。我仰头向上,在疏密有致的枝条间观察。

哦,这回看清了,发出叫声的是那只大点的喜鹊。它翘起尾巴,目光直射那只小喜鹊。我揣测着眼前的情况,大概是大喜鹊对小喜鹊驱离无效,进而开始“嘲讽”它的建造工艺。那大点的喜鹊巢穴已初具规模,而小的那只还在铺设底座。大点的喜鹊说了什么呢?小点的喜鹊为什么不回应它呢?是要憋着一股劲儿埋头苦干?还是不久的将来,立足之后向大喜鹊证明自己呢?

端端,这一连串的问题把我自己都绕糊涂了。

前几天,我和村子里放寒假的几个孩子分享鸟类知识,他们还特意提起了喜鹊。不过,他们说的喜鹊可不是什么吉祥如意之鸟,而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捣蛋鬼”。春播的时候,人们要提防它们,因为它们会成群结队地翻找刚刚播下的种子,害得那些腿脚不甚利落的爷爷奶奶们扯开嗓子大呼小叫。

“喂!”我借着刚才的遐思,也轻哼了一声。

两只喜鹊同时飞走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又转向东,那是山脚下的开阔地,有许多树木的枝枝杈杈散落在雪下。雪很厚,但它们还是探出头来,倔强地展示着自己的不甘。是啊!有一些树杈也真会借着泥土的推助,在春风泛起的时候发出新芽。那都是生命对自己的一份尊重,虽微薄,但向生力量不容置疑。

端端,在山地就有这样一点好处。你所见一切皆可成思,你所思一切皆可有果。它们让你丰盈,同时也培护了你对生活的全部热爱。

(本文作者为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主任,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