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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物事
来源:文艺报 | 杨 虎  2024年03月19日08:35

在乡间农户的小屋里,你仰头就看见了瓦。瓦高高在上,向天空拱起脊背,庇护着庄稼人的日子——谁家的米缸空了,谁家的女儿在灶火前默默地噙着眼泪,谁家的男主人在梦中嘿地乐了……瓦都一一看在眼里,时间久了,瓦心里就结满了酸酸甜甜的果实。

瓦真想啥时候能痛痛快快地倾诉一场。

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夜,瓦不忍心扰醒人们劳作之后的梦境。柴门犬吠的冬日薄暮,瓦感同身受,同女主人一道焦急地聆听着风雪中归人的脚步。是冻桃花李花的季节,湿漉漉的黄昏一路行来。瓦忍着、憋着,终于打破了沉默。起初是三两声杂乱的颤音,推搡着沾了水的音符,怯生生地向世界叫嚷。然后瓦定定神,找准了节拍:雨滴轻柔,瓦便轻声慢语;雨声欢快,屋顶上也响起妙语连珠;雨脚急促,瓦们便渐渐怒发冲冠,壮怀激烈……

从窗里望出去,邻居的楼顶上泛起一群群白色的水沫,像草原上惊慌失措的羊群。瓦却灵巧自如地迎击着雨,从檐沟间泻下,灰白色的雨阵如烟如雾,瓦是在同雨娓娓谈心呢。村子里有解放前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雨滴敲上去,瓦们就发出沧桑般的叹息。

我头顶上的屋瓦是去年冬天才翻盖上去的。它们锯齿般年轻的嗓音在我心底一遍遍激荡着什么。我闭上眼,看见瓦从田野里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是的,瓦的前生是土,或者说,土是瓦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穿过火焰之前,在被一双双长满茧子的大手唤醒以前,童年的瓦在红黄黑的梦里深沉地酣眠。

总有一群泥土注定要告别母体,成为脊瓦、槽瓦、滴檐瓦……成为我们头顶上天空的一部分。

我想起了那次难忘的瓦窑上的黎明:启明星暗淡了,窑口上的火光却依然鲜艳地跳跃着。烧窑的汉子一呼一吸地吞吐着叶子烟,猛然抡起手中的铁锹,封窑的砖块哗哗滚落,排列成形的灰黑泛白的瓦们像被检阅的士兵,一下子喷涌出被火灼烧过的泥土的香味,一阵阵直透肺腑。

绯红的晨曦里,等着拉瓦的拖拉机们“突突”地喷着响鼻,兴奋而焦急地等候在通往四乡八里的机耕道上……

现在,瓦来到了我的头顶,在它温暖的怀抱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穿过涅槃的天空

生死间的感觉诱你展开双翅

跨过去,向火焰宣告

泥土的舞姿远比飞蛾高明……

是的,如果我是瓦,如果我是注定要成为瓦的那片泥土,我会走向那道涅槃之火,向那一双双对我注入了灵魂与深沉感情的手深深弯下腰来。

枫 杨

我从城西走到城东,是为了看一眼那棵枫杨。自从惊蛰与它分别以来,整整一个星期,它嫩芽初绿的枝叶总是在我的梦里婆娑起舞。

初春的阳光唤醒了城市的活力。正是下班、放学、夜市初上的高峰,街巷里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我关掉手机,暂时回到内心,在喧嚣的市声中坚定地向一棵树走去。

仿佛又走回了青春时光。

在我的整个少年时期,枫杨曾见证了我所有的欢乐。与高高的桉树不同,枫杨没有那种卓尔不群的诗人气质,没有银杏的雍容华贵,更没有垂杨的清纯和飘逸。其实它的名字也并非如此富有诗意,在家乡,在日常生活里,父兄们叫它“麻柳”。

麻柳很烂贱。老家的屋后有一河清水,绿藻泛波,鱼虾嬉戏,不幸的是,几乎半个村子的垃圾都往河边倾倒。有一年立夏,我惊奇地发现小山般的垃圾顶上竟冒出了一棵弱不禁风的小麻柳。母亲说,那是从飞鸟嘴里跌落的种子发芽而成的。

春雷冬雪,沐风沥雨。这棵偶尔诞生的麻柳迅速高过了屋顶。烦恼随之而来——它亭亭如盖的浓荫遮挡了晒场。立秋过去,稻谷的清香一天比一天醉人,父亲带上砍刀,搭着梯子,噔噔蹬就爬上了树,许久,却没有动静。我从屋里出来,看见父亲坐在胳膊粗的枝条上向我招手。我爬上去,立刻明白了父亲没有动刀的原因:绿荫深处,不知是什么鸟儿编织了一个小小的家,草窝里,几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挤在一起,黑漆点般的小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我们……

那一年,我们家的谷子都是父亲和我一担一担地挑到二婶家的晒场上去晒的。

到城里的第二年,父亲来电话说,为了给母亲治病,屋后的麻柳被树贩子砍走了。放下电话,我眼前出现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和麻柳不相见已有一些年头了。后来,我从书上知道了它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枫杨。在这个行色匆匆的城市里,我曾以为,将来恐怕只有在记忆里才能与一种叫麻柳的植物不期而遇了。

没有想到,在城东的一片建筑工地上,我又见到了在春风中含笑而舞的枫杨。现在,我不叫它麻柳了,我叫它枫杨。它应该享有这么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

我是在惊蛰那天见到它的。在打桩机的轰鸣声中,我围着它整整转了三圈。这是和老家屋后那一棵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枫杨,不同的是,它更年轻、更挺拔,一阵风来,它全身舞动,飒飒作响。在我深深的凝视中,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枝条轻拂,激动不已。那一瞬间,我眼前突然出现了老屋后面那一棵麻柳的姿态,一定是它,一定是鸟儿或者风儿将它的种子捎到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

然而打桩机的轰鸣声使我的心阵阵发紧。我亲爱的枫杨兄弟,在钢筋水泥的包围中,愿你能永远诗意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