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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的记忆
来源:文艺报 | 陈玉福  2024年03月19日08:33

我的家乡武威,古称凉州,是丝绸之路河西走廊东端的重要节点城市。数千年里,这里发生过许许多多故事,几乎所有的大型历史事件都与战争有关。小时候看到四十里堡坡子底下院墙上排列整齐、大小不一的墙洞,妈妈告诉我,那是当年红军和马家军打战时留下的,幼时的记忆里便有了“战争”的烙印。长大了读书,越发知道得多了:醉里看剑,吹角连营;沙场征战,铁马冰河;雪满弓刀,大漠寒月;塞风吹折,羌笛幽怨……似乎凉州的一切,在过去都是苍凉冷硬的象征。这片土地曾经是军人驰骋的战场,也是诗人藏进书卷里的梦想,是那么引人入胜,又是那么难以靠近,安放得了孤独的灵魂,也盛下了气血丰满的肉身。凉州之凉,总是让不少人望而却步,只能从诗文里遥遥观望,从史册里隔空触摸。然而,对于我来说,凉州是家乡,四十里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无论离开多少年,无论这里有多少爱和恨,每当踏上这片土地,感觉总是温暖的,像久违了的妈妈的怀抱。是的,我的父母都在这里,长眠在四十里堡祖屋前不远的三干河、六支渠、铁路线交界的一个三叉河滩里。

阔别家乡很多年了,梦里时常会浮现出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胆大包天,敢在三干河与六支渠交汇的地方打澡儿(洗澡),敢骑在摇摇欲坠的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墙上躲避妈妈的体罚。门前那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路槽小路,祖屋西边浑浊的洪沟水,村头枯树上惨淡的老鸹窝,不远处铁道上穿行的绿油油的火车,在记忆里也是慢吞吞、不急不缓的样子。梦醒之后便不由去想,大约这辈子有关家乡的印记在我的心里、脑海里已经凝固成型不可更改了吧,梦中和记忆中一样,家乡的底色永远都是黄澄澄的朦胧寡淡,就如相册里保存的那些老照片,总是给人一种遥远而又不甚真实的陌生感。正如一位诗人曾描绘的那样:小时候拼命想逃离,成年后想回来,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叫老家。老家,于我而言正是如此。当初远走千万里,回头已成半百身。让人念念不忘的、引为遗憾的,永远都只有过往,而远去的时光里最有味道的、永不褪色的还是这些深入骨髓、曾经怎么也看不上的老家的一切。这份懂得,终会随着年轮加深渐渐领悟。于是,花甲之龄尤为迫切地想回老家去,到四十里堡看一看走一走,这便成了心头执念。哪怕故人不在,故园无存,那里也是一个人的孕育之地、血脉牵系之地啊!

古人曾说:富贵不归故里,犹如锦衣夜行。衣锦还乡,仿佛是烙印在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一道奇怪的符篆,游子归家非要与成就相挂钩,无形中也给人以压力,似乎只有非富即贵混出点名堂来了才能回家。不知道这样的桎梏,阻挡了多少游子回归故里的脚步?

乡关已别数年春,梦里凉州客旅身。

最喜东风还似旧,殷勤枝上向归人。

2022年6月,在河西走廊最美好的时节里,我终于回了一次老家,凉州区永丰镇四十里堡村——这个生我养我的小乡村,因为距离凉州城40里地而得名。尽管声名不显、无关富贵,时隔多年的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欣喜满怀之余,自然也难免惴惴。印象中陈旧的满墙千疮百孔的土房都变成了黛瓦白墙的农家院——宽大的玻璃窗,明亮的贴瓷墙面,院中心的小花圃造型别致,绿菜香艳欲滴,花草千姿百态。少了小时候秽土迷茫、鸡飞狗跳乱糟糟的景象,多了洁净整齐、赏心悦目的温馨怡人。褪色的老照片果然已成历史,眼前的一景一物鲜活生动,满满的新鲜感中又饱含烟火之气,仿佛神话传说里的景象,这村庄竟也返老还童了。若非亲眼所见,当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老家。幸福人家,小康生活,概莫能外。老家人热情依旧,并没有将我看作外人。年轻人和孩童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来问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老家与时代接轨;而老人们还是那一口地道的乡音,又真真切切地告诉你,这里就是老家。未改的乡音在外交流时常令别人困惑,即便努力改了很多,还是口音难变;唯有回到老家才不会在张嘴说话时费力斟酌,舌头跟心情一样,倏然间便轻快起来。

年逾八十的叔叔笑言,再不回来你都不认识四十里堡了,也快没有人认识你了。话语里不无怨责,令我深深感喟。是啊,四十里堡大变样了!我几乎都辨不出当年读书时走过的小路在哪里,后来教书时带着学生们植树的小水沟在哪里,也难以相信脚下宽阔的柏油马路、横贯东西的四十里街就是年轻时我曾经走过的那条长长的、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当年推了自行车驮着几大包书,跌跌撞撞行走在四十里街街头,一心向往远方的倔强青年,和那一间承载着无数农家少年梦想的小小书店,映射着一代人的身影,凄惶、贫穷,却埋头书卷满眼不屈。

一个人能有多少执着奋斗的大好年华呢?对很多人而言,这个小镇,已是能够预见的人生全部。因为八十多年前红星闪过夜空,四十里堡便多出一层硬气和豪气来,也多出了一抹靓丽的颜色。那颗红色的火种撒在四十里堡的土地上,种进人们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逆风而生不屈不挠,不经意间就长成了一种精神,播撒下一种文化。红军精神,红色文化,赋予这片土地和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火焰的气质。焚烧黑暗腐朽的火焰从此燎原,一个崭新的国家便拔地而起巍然耸峙了。

“新时代武威精神是红军西路军精神的传承和延续”的报告,是我本次回到老家要做的演讲。做报告的地点在永丰镇政府会议室,镇党委书记提醒我,报告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不好意思地收起了思绪,随着区委组织部、宣传部的部长们走进了镇政府。镇党委按照区上的安排,把参加会议的全镇干部从村民小组组长以上扩大到了村民代表。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来到家乡,我终于可以不必刻意卷着舌头说话,可以畅快地用我这辈子都改不了的武威口音去发言了,那过程委实惬意而放松。我的乡亲,他们可以毫无负担地听懂我在谈论什么。如同小时候在生产队牛院子的南墙根下喧谎谎(聊天),所言无非是大家伙儿都关心、关注的那些事情。而如今乡亲们的目光聚焦处,就是“四十里堡凉州战役纪念馆项目”了。

中午饭安排在了我的叔叔家里,我叔叔、婶娘是我们家族里年龄最长、辈分最高的两位老人。区上、镇上领导带着慰问品不但看了我的叔叔、婶娘,还看了我的嫂子。中午饭也是区上领导自己掏腰包从凉州城里买的羊肉,还有蔬菜……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叔叔,我现在在河西走廊“深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后会常常来家乡看他的。

饭后,大家又提起了我在四十里小学(祖师宫)读书的话题,四十里小学即今天的凉州战役纪念馆所在地,也是当年红军西路军三十军的临时指挥部,当年三十军的政委李先念同志在这里部署战斗。我家所在地叫坡子底下,距离四十里堡1公里,是当年红军战士们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的地方。我的小学生涯就是在四十里小学度过的。那时候半天上学,半天学工、学农,我是学校宣传队的队员,我们就在祖师宫东边的空地里学习跳舞,我们排《洗衣歌》时我扮解放军战士,五六个女同学扮农家女,围着我一边舞,一边唱……

现在,这里大变样了。进了正门是正在装修中的“四十里村党性教育基地初心馆”,左手依次是“村史馆”“微电影馆”“红色文创展馆”;右手依次是凉州战役纪念馆第一展厅、第二展厅;出了祖师宫往东,是新建设的凉州战役纪念馆纪念碑,碑前是硕大的文化广场……整个纪念馆设计简约大气、动线流畅、功能齐全,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展厅空间利用合理,突出了四十里堡的红色地域特色。

政府为了推动乡村振兴工作,围绕四十里街区设计修建了一环路、二环路(“二环”是我叫的名字)。二环路从四十里街东1公里的新四十里小学(现在是村委会所在地)往南,沿着我出生的地方坡子底下,从四十里村五组绕过,通往四十里街上。整个二环路上连接着集贸市场、红色食堂(餐饮街区)、养殖基地和采摘园。我的家乡四十里堡已经成了一座以红色文化为主,红色文化食堂等餐饮区和采摘园、养殖园、集贸市场为辅的乡村振兴示范园区。

四十里街可以说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我的童年生活、小学生涯都在这里度过外,后来我又在新四十里小学担任过民办教师、永丰镇政府担任过计划生育专干多年。这里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欢乐,也曾在这里萌生出美好的向往,同时不少痛苦让我猛醒、振奋,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我的青春、爱情,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让我摆脱了迷茫,走向了成熟。我的事业从这里起步,跌跌撞撞,从凉州到金昌,从兰州到北京,最后走向了全国。

所以,这辈子别的地方也许可以忘记,唯独家乡不可能忘记,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经印在了我的大脑里、记忆里。可今天,这里居然变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首先是街道变了,从东边的大路村四组往西到西边的三干河往东,清一色的门脸,整齐划一的牌匾,马路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摆摊的小商贩。马路拓宽了,漂亮了,街两边的建筑、单位有序了,格调高雅,显示出了新时代新乡村的美好面貌。再加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感觉就像走到了城市的街道上一样。

在凉州战役纪念馆的广场里,同行的区委组织部、区委宣传部负责同志向我介绍,这是凉州区向中共中央组织部申请的项目,区上经过努力把项目争取来了,90%以上的资金是区上自筹的,还在北京争取来了部分建设资金。我一听兴奋极了,“这简直是大手笔嘛!”杨部长点点头说:“是的,区委书记是年前刚刚调来的,他为官的原则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接上说:“这不就是共产党人的初心吗?”杨部长笑了,“教授说得是,我们在你的家乡还设立了‘四十里村党性教育基地初心馆’,这也是凉州战役纪念馆的一个项目。”

我看着正在建设中的四十里堡文化广场上的西路红军纪念碑,杨部长介绍说,纪念碑前面竖立的旗杆高22.71米,寓意该项目于2022年7月1日建成。旗台至纪念碑的距离是36米,纪念碑基座宽度是11米,纪念碑到舞台的距离是24米,寓意为1936年11月24日,西路红军在四十里堡战役结束的时间。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碑,碑高19.82米,取意于习近平总书记于2019年8月20日走进甘肃河西,参观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馆,留下了“西路军精神”的铿锵之声。军民联欢大舞台,取意于1936年11月19日,红军西路军总部在四十里堡召开了军民联欢大会,徐向前总指挥在台上发表了讲话,这是宣传红军西进新疆,打通国际线,争取苏联援助,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动员令。会后,红军西路军前进剧团演出了反映我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精彩节目。模拟大舞台,象征了红军西路军在艰难险恶的环境中,坚定不移地保持革命信心和革命斗志,同时兼顾传播红色文化的伟大壮举,舞台上方的火炬象征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7颗红星象征着“红星闪闪,代代相传”的革命精神。

看得出来,策划者高屋建瓴,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践行者;设计者具有大智慧、大才华,四十里堡因为红色文化熏陶,将要超越历史摆脱陈旧,融光纳辉振翅高飞了。看着今非昔比的四十里堡,我在想,往后,我的笔和我的文字,是否能够跟得上它腾飞的脚步、多姿的身影?崭新的、天翻地覆的家乡,又将会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我的笔,还能描摹出几分它的风姿?

春光半剪已倾城,千古凉州一曲名。

美酒玉杯存旧味,琵琶羌笛唱新声。

四时风物天然地,八景川山趣致行。

长恨平生无妙笔,也当写尽故园情。

四十里堡,仅地名就可看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有历史底蕴的地方。事实亦是如此,与武威众多以“堡”“寨”命名的村庄一样,四十里堡的地名是明代卫所制度的遗留产物。四十里是距离,堡、寨为建制,意为距离武威城40里处的屯垦之地。小时候常听村里老人们说,我们这个村子的祖先来自山西大槐树,并扳了指甲盖有裂痕的小脚趾来验证,以此说明这就是大槐树的印记。说来也是神奇,武威人差不多一半以上都有这个印记,小脚趾的指甲盖怎么保养都长不出圆滑饱满且完整的样子来,仿佛天生就该是剪成两半的样子。

长大后读书,终于理解了老人们口中的大槐树,原来指的正是明代凉州大移民事件,而武威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汉族人口,一大半来自明代中原移民。明王朝未收复河西之前,境内胡汉杂居,虽推行汉文化,但婚姻、生活、语言、饮食等方面互相同化,早已没有了胡汉之间的明显区分。洪武皇帝移民河西,一方面是为了屯垦戍边保卫西北,另一方面恐怕也有以大量汉人来改善民族结构的意图。堡、寨就是移民进入河西建立的屯垦基本建制的象征,当时河西虽然已经收入大明王朝版图,但并不太平,为了防范少数民族政权侵袭,以及保证移民生产生活秩序,便以堡、寨为单位建起了屯垦庄园。屯垦区内兵农一体,和平时种地务农,战时一起操刀上马即为兵士,既能防守又能随时出征,非常适宜当时的国情。

武威人的口音里,“堡”不是碉堡和堡垒,发音为“Pu”,这又是非常鲜明的武威特色了。因为离着武威城很近,以前村子上的人进城都不坐公共汽车,骑个自行车就去了。进城路上有一面大坡,俗称高狐子坡,曾经是自行车爱好者的噩梦,蹬车上坡能累断腿,但下坡时也可以享受风驰电掣般的飞速,十分刺激。高狐子坡当年还是红军西路军阻击马家军的一块天然高地,这里也留下过许多红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