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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4年第2期|邓安庆:如寄(中篇)
来源:《西部》2024年第2期 | 邓安庆  2024年03月19日08:25

邓安庆,生于1984年,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天边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等著作,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丹麦语等多国语言。

外面车子在催了,妈妈却没动。

她坐在靠墙的那张绿皮椅子上,轻轻喊了一声:“昭昭,过来。”昭昭起初不想动,贴着墙赖了几秒钟。“过来。”她这次语气有点凶了,昭昭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刚一靠近,她就一把把他捞住,侧放在自己双腿上。昭昭觉得别扭,他个子已经长起来了,虽然坐在妈妈大腿上,双脚还是贴着地面。妈妈不管,依旧把他当小孩看,双手紧搂他的腰,没有说话。外面父亲在喊:“快点啊!车子在等了!”昭昭也有点急了,想挣脱,却被妈妈两手使劲箍住。只好任由妈妈把头贴着自己的胳膊怕冷似的抖动。爸爸刚一推门进来,妈妈迅速放开了手,昭昭也立马站起,躲到一旁。爸爸问怎么回事,妈妈起身,哑声反问:“房门钥匙呢?”父亲回:“留了一把给我二姐。”妈妈说:“你再给昭昭一把。”她说话时梗着脖子,不看昭昭,“他要是什么时候想回来,还可以进来。”昭昭硬着口气回:“我才不要。”两个人像是在赌气,爸爸察觉到了妈妈的神色,又打量着昭昭,笑问:“你到时候会不会蹲在门口哭?”昭昭更来气了,“我才不会哭。”妈妈接过爸爸递过来的钥匙,找了一截蓝色尼龙绳穿上,走过来要套在昭昭脖子上,昭昭闪开,“我不要。”妈妈又追上来,昭昭再次闪开。爸爸夺过钥匙,一把抓住昭昭给他戴上,“你二姑下班后就来接你。去了二姑家,可不许这样闹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吧?”昭昭抬眼看妈妈,她已经提着包裹快步往外走了,连头都没回。

车子开走时,昭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捂上被子,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广州,这个城市,离家有多远?他们为什么非去不可?这些天,他们收拾东西,整理行李,都是在他上学时进行的。他坐在教室里,老师讲课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要时刻按捺住冲出去的念头。家里肯定已经搬空了,而他们也趁机逃走了。他要追上他们。不,他不要追。他偏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每天放学回家,妈妈烧的菜越来越好,他只吃米饭,不碰菜。哪怕妈妈夹给他,他空下的碗里都会留下菜。期间二姑骑着三轮车来了,妈妈指着一包整理好的衣物,告诉她这是昭昭秋冬要穿的,又指着另外一个纸盒说这是给昭昭新买的鞋子。昭昭爱吃的,不爱吃的,害怕什么,对什么过敏……昭昭恨不得高声叫:“不要说了!”二姑配合地点头:“知道了。嗯,知道了。”妈妈说完后,又到后厢房,要把他过冬戴的毛线帽找出来。昭昭坐在一旁默默写作业,不敢抬头,字越来越模糊了,很快本子上有濡湿的痕迹。

没有一点声音了,房间里的空气凝结成块,沉沉地压在身上,简直要透不过气来,昭昭只好把被子推开。不能再躺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慢慢缩回光的触角,夜色弥漫开来。他下了床,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妈”,没有回应,走到堂屋里,长凳、条台、竹篓、花瓶、座钟……都静默着待在原地。坐在绿皮椅子上,妈妈之前留下的余温早已消散,唯有挪动身体时发出小小的摩擦声。不可以让眼泪流下来。他们不配。他们要走就走好了。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懒得起身开灯,任凭夜色填满整个空间。周遭的热闹声起来了,隔壁、对面、屋后,催饭声,打骂声,追逐声,每一声都如同飞袭的针扎过来。座钟突然“当——当——当”连敲了六声,昭昭吓了一跳,他起身往厨房去,锅碗瓢盆妈妈都洗干净收了起来,碗柜里也没有剩菜剩饭。对面人家的堂屋开着灯,暖暖的黄光下,一家人坐在那里吃饭。昭昭强迫自己不看,又一次转身回到堂屋。好半晌,只有钟摆“咯嗒——咯嗒——咯嗒”的响声。

二姑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时,座钟刚敲响七下。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昭昭,才松了一口气:“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没人呢!”说着,拉了一下灯绳,灯光猛地炸开,昭昭遮住眼睛,弱弱地喊了一声:“二姑”。二姑弯下身,摸他的头,“饿了吧?厂里有事耽搁了。咱们这就走!”二姑检查门窗是否关好时,昭昭再次环顾这个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的屋子,虽然每一样物件都在,却空荡得让人难受。二姑一一检查完,说:“收拾一下,咱们走。”行李上午父亲已经送到二姑那边了,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背上书包就可以走。关上大门,上锁,再推了推,确认锁上了,二姑这才把家里的钥匙塞进自己的裤兜里,而自己的那一把正贴着胸口。还记得挂上钥匙时跟爸爸说:“好凉。”爸爸回:“捂捂就热了。”果然,钥匙沾了自己的体温,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每往外走一步,它都要轻敲一下心口。

坐上三轮车后,二姑往省道的方向骑去。晚风吹来,带着沿途人家的饭菜香,肚子忍不住咕噜咕噜响。有端着锅出来倒脏水的婶娘大声招呼:“丽蓉啊,几时过来的啊?”二姑停住,笑着回应:“才来一会儿。”婶娘说:“到家里坐坐。”二姑摆手道:“不啦不啦,还得赶回去,家里一堆事。”一路上跟二姑打招呼的人不少,昭昭始终没有吭声,缩在后面,有人问话,他不理会,问的人也不恼。“去了要听你二姑话!别淘气!”终于上了省道,昭昭这才坐直,村庄一点点退却,零零星星的灯火浮在夜色中。此刻,爸爸妈妈应该坐上火车,往南方去了吧。他曾专门去看教室后面贴的那张地图,搜寻“广州”这个地名,那是一个离海很近离家很远的地方。“广州怎么了?”二姑问,昭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念出了声。没得到回应,二姑也不深究,两侧路灯没开,她让昭昭打开手电筒照路。

过了半个小时,二姑骑累了,停下来歇息,昭昭要下来换她,她不让,喘口气后接着踩车踏,“现在好多了,我以前送你爸去镇里读书,都是一路走到镇上来的。”昭昭惊讶地问:“我爸?”二姑接着说:“那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水泥路,都是泥巴路,下过雨后,走得一脚泥。你爸怕弄脏鞋子,光着脚走,鞋子拿在手上。”昭昭一笑,二姑来了精神,又讲了爸爸少时不少糗事,讲着讲着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你别怪你爸,他也是没办法。”昭昭“嗯”了一声。“你爸其实想让你住校,是我让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他小时候是我带大的,现在带你不是问题。我家就是你家,你安心念书,其他不用管。”二姑说完,又问:“报名费你爸给你了吧?”昭昭回:“给了,在书包里。”二姑“嗯”一声,接着说:“我找了镇中学的任老师,他是我老同学。我让他给你和雅楠调到一个班,这样你们以后上下学就有伴儿了。”昭昭说好,心里却想,雅楠?二姑又说:“你雅娟姐在市里念技校,住宿舍,昨天刚走。”昭昭嘴上应着,心里还想着雅楠这个名字。再抬眼时,已经到了镇上的中心大道,开始有路灯,车辆也渐渐多了起来,再从百花路转青云路,然后弯进青果巷,右拐至第三排第二栋三层小楼的屋场,二姑家就到了。停好车,二姑掏出钥匙,递给昭昭,“去开一下门。我把车推进去。”昭昭接过钥匙打开门,二姑把车停在堂屋,过来摸摸昭昭的头,说:“别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昭昭半夜醒来,忽然想起这个词。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墙壁那些熟悉的水渍在哪里?贴在床头的海报呢?盖在身上有熊猫盼盼图案的厚被子怎么不见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二姑这样说。但眼睛没办法骗自己,这里一切全然是陌生的。哪里像家?那一刻,昭昭很想立即起床回家。但身体没动,他知道那个家回不去了。再一想,忽然明白自己没有睡踏实的原因:钥匙不见了。他摸摸胸口,果然是空的,随即摸枕头下面,又从床边抓起裤子掏掏口袋,都没有。坐起来时,床随之发出吱嘎声,不敢大动,只能一点点溜下来,借着月光找到拖鞋穿上,屏息往门口走去。房间另一侧的床上雅楠与雅君睡得正沉,雅君还发出磨牙声。无论如何小心,开门时还是有尖锐的吱呀声,真让人恼火。半分钟过去后,确认没人听见,这才悄悄关上门,迅疾穿过客厅,走到靠楼梯口的左厢房时,二姑父高亢的呼噜声冲撞着耳膜。

下到了一楼,这才松了一口气,穿过堂屋,打开大门,清冽的月光在水泥屋场上汩汩流淌,每走一步,影子拖长一截。到了与厨房相连的卫生间兼浴室,推开木门,月光随即涌进,连灯都不用开。找了一圈,没有钥匙的踪影;再进厨房,细细搜了一遍,还是没有。真是见了鬼!下午吃饭时明明还在。

厨房灯亮起时,昭昭吓得叫了一声,随即开灯的人也叫了声:“是你啊!”昭昭回头看,是二姑站在门口,赶紧从桌子下钻了出来,灯亮得刺眼,眼睛不得不眯起。二姑走进来,环顾了一番,把视线落在昭昭身上,“深更半夜的,我还以为进贼了呢,你这是要做什么?”昭昭本来想说找钥匙,话到嘴边又咽下,找了个肚子饿的借口。二姑一边往灶台走,一边念叨:“下午吃饭时,你就吃那么一点儿,能不饿吗?”说着拧开煤气灶,让昭昭从碗柜里拿出两枚鸡蛋。趁着二姑煎鸡蛋时,昭昭又趁机往没有搜寻的角落扫几眼,或许在水桶底下,或许在碗柜贴墙的缝隙里,或许在窗台外面……“你在找什么?”二姑问。昭昭忙收回目光,咕哝了一声:“没什么。”二姑没有追问,只让昭昭把面条拿过来。锅里发出咕咕咕的水声,一把面条下去,又补了一把,昭昭说:“我吃不了那么多。”二姑拿筷子搅动面条,“长身体呢,要多吃。”说着侧身把切好的火腿肠放进锅。昭昭忽然感叹:“真像。”二姑转头问:“像什么?”昭昭说:“刚才那一下特像我爸,他放东西也是这样的。”二姑笑起来,“那当然。你爸是我小弟,一家人当然像的。”

昭昭吃面时,余光感受到二姑注视的目光。面里放了猪油,吃起来分外香。二姑忽然伸手抚摸了一下昭昭的头,“头发该理了。”昭昭没有说话,慢慢啜着面汤。二姑又说:“你吃东西的模样,跟你爸小时候一模一样。”昭昭心头一动,问:“他打电话了吗?”二姑打了个呵欠,“要是打了,我肯定会叫你。他们才去多久,还没安定下来。”面汤剩下一半时,昭昭小声说:“我妈说他们去去就回来。”二姑嘴角微动,想了片刻,才说:“姑姑家就是你家。以前过年来,你爸要带你回家,你不是哭着喊着要留下来睡吗?”昭昭本来想说“那不一样”,忍住了。面汤喝到后面有点咸了,但他依旧一口一口喝完。起身要洗碗时,二姑拦住,“别管了。你明天还得上课,先去睡觉吧。”

走到屋场上,虽有凉风吹来,也不觉得冷,毕竟有一碗面垫底。月亮停在前面一排屋子的楼顶,月光越发清亮地从屋顶流泻下来,不知从哪里传来“嘚——呃——嘚——呃”的鸟鸣声。“进去吧。”二姑过来催。两人一同进了堂屋,二姑去前厢房看了一眼雅豪,出来时带着笑意,“睡得可真香,人都横着躺了。”走到一楼楼梯口时,又拧拧后门的门把,“之前有野猫钻进去,咸鱼都给偷走了。”上到二楼,二姑没有进左厢房,随着昭昭往右厢房去,她先瞅瞅雅楠和雅君,又去昭昭这边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待要走时,昭昭低低叫了她一声,她问怎么了,昭昭说:“周末他们会不会打电话过来?”二姑迟疑,“不要急嘛。他们一安顿好,就会打过来的。”

我真的打过雅楠吗?昭昭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努力从脑海中打捞,却没有找到任何这方面的记忆碎片。他只记得每回过年,二姑一家都是浩浩荡荡地来拜年,再加上大姑、三姑一家,妈妈为此总要做很多菜,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摆得满满当当。他被妈妈支使着拿碗筷、端肉汤、开可乐,那时雅楠在吗?好像在,但挤在弟弟妹妹中间,不说话,也不抢菜,像是有她没她都一样。他刚到她家的那一晚,吃饭时雅楠坐在他对面,始终都没看他一眼。二姑说:“你们马上要成为同学了,雅楠你要照顾一下昭昭。”雅楠没有说话,二姑声音大了起来:“你耳聋了?”雅楠懒懒的应付:“知道了。”二姑父笑说:“他们差一点成为姐弟。”雅君“咦”的一声,看看昭昭,又瞅瞅雅楠。二姑父便对雅君说:“你小舅不是两个儿子嘛,就是你皓皓哥和你昭昭哥,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我们就把你二姐送过去。没想到你昭昭哥天天追着打你二姐,不准她待在自己家里。这事儿就没成……”二姑打断:“提这些做什么。”二姑父没再说话,雅君和坐在一旁的雅豪咯咯笑起来。昭昭想配合地笑一下,又觉得尴尬。雅楠忽然起身说:“我吃饱了。”二姑说:“把饭吃完再走。”雅楠僵持在原地,二姑父小声说:“听话……别浪费。”她这才缓缓坐下,拿起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送。二姑火起:“你要吃就好好吃!谁惯的你这个毛病?”雅楠没理会,依旧如故。

车子到站后,昭昭等雅楠下了车,才从后车门下来。从车站往学校走的路上,昭昭不想离雅楠太近。开学一个多月来,雅楠从未在路上与昭昭同行过,她总是听着耳机一个人闷头走在前面。她个子在女生中间算高的了,略显干瘦,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弓着身子走路,莫名让人想到虾子。雅楠坐在教室第三排,他坐在贴窗的后排位置。除班主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表姐弟。最让昭昭惊讶的是,在学校的雅楠与家中判若两人。在家里,她像是一滴油游离在水中,读五年级的雅君与读二年级的雅豪要好,每天总是雅君牵着雅豪的手去上学。老低着头靠在角落,不与人说话的雅楠,到了学校却是个开心果,与同学相互打闹,笑声分外爽脆。昭昭听到男生评论她是个“疯小子”。哪一个是真实的她呢?昭昭不懂。

按照学校规定,午餐都在食堂吃。雅楠与王庆玲、潘凤、刘美琴坐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说话,笑得前仰后合。昭昭自己也有几位相好的同学,他们吃饭都聊镇上网吧打游戏的事,因为没有玩过,也插不上嘴。他追随着雅楠的踪迹,吃完饭后,在食堂外面的水池洗好碗筷,然后去校园的玉琴湖畔散步。迎面碰到,昭昭想咧嘴笑一笑,但雅楠径直走了过去。昭昭讨了个没趣,晚上回家后,雅楠趁没人时对他说:“你以后不要老看着我。”昭昭红着脸争辩:“我哪有看你?!”雅楠抬眼盯着他:“刘美琴都注意到你好几次朝我这边看,而且看了很久。”昭昭说:“我没有!”雅楠口气软下来:“你一个男生哭什么。”昭昭自己都没察觉到眼泪流了下来,他用于去抹,却越抹越多,真是太丢脸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哭了。来这里的第二周,雅娟姐放假回来,发现自己的床被昭昭给占了,立马跑去跟二姑抱怨,二姑安慰她:“你现在回来的少嘛,晚上就跟你二妹三妹凑合一下。”雅娟姐气得把门摔得山响。

吃饭时,雅娟姐一边吃着一边捂耳朵,雅豪问她怎么了,她恨恨地回:“也不知道是谁吃饭声音这么大,几百年没有吃过饭似的。”雅君与雅豪笑着偷眼看昭昭。昭昭这才反应过来,碗筷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吃完饭,雅娟姐又说:“地上谁漏的饭?嘴巴长窟窿了?”昭昭急忙弯腰去捡饭粒,二姑走过来对雅娟说:“你是大姐,嘴巴怎么这么不饶人?”昭昭不敢抬头,拼命忍住眼泪不流下来。

那时雅楠笑了吗?他努力搜刮记忆,好像没有。她只是缩在一角吃饭,没有跟着大姐一起嘲讽,也没有随着妹妹弟弟傻笑。想到此,他一阵感激,或许雅楠那么漠然,只是压根儿看不起他。是的,雅楠从未正眼瞧过他,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他时,也不带任何情感地划过去,就如冰刀轻盈地溜过冰面。他很想跟二姑说,他不想跟两个女孩睡一个房间,但二姑只当他是个小男孩。雅楠和雅君关了灯才脱了外套睡,而他窝在自己的被窝里,不敢随意伸出头来。二姑意识不到这种尴尬。为什么自己不可以跟雅豪一个房间呢?他没敢问。

有时候雅君一边让雅楠帮她梳头,一边说着班上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笑起来,昭昭也跟着笑。雅楠便推雅君一下,雅君转头冲着昭昭说:“你笑什么?”昭昭否认:“我没笑。”雅君大声说:“你刚才就是笑了!”雅楠接道:“不要理撒谎精。”昭昭说:“我没有撒谎!”雅楠、雅君都不理他。昭昭没趣地缩进被窝。

撒谎精。原来雅楠是这么看自己的。自从到了这个家之后,他像是大象闯进了瓷器店,随便动一下就会碰碎一些东西,那摔在地上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有一次他在卫生间洗漱,没找到刷牙杯子,就对着水龙头直接喝了一口水,正好被雅楠看到。吃饭时,二姑对他说:“你不要用嘴那么喝水,大家都要用呢,多不卫生啊!”昭昭说:“我没那样喝水!”二姑撇头看看吃饭的雅楠。昭昭再次强调:“我真的没有!”二姑便拿筷子敲了一下雅楠的头:“谁教你告恶状的!”昭昭担心雅楠跳起来跟他对质,但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碗里。

每回想到这里时,昭昭像是怕烫似的赶紧让记忆跳过去,实在跳不过去,就默默地唱歌,要不“哼哈哼哈”乱喊几声,再不行就跺脚扇自己耳光。这一切都是他下晚自习回去的路上发生的。

二姑家很难找到一个独处的空间,不像自己家里有大卧室。他已经看到雅楠坐上公交车了,但是他就想走走,反正半小时就能到。二姑父上夜班,到十二点才能回来,二姑都是等他回了才睡的。如果回去早,还要等雅楠、雅君、雅豪洗完澡,他再去洗漱。当然没有人故意让他最后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尽量让着他们。之前爸爸妈妈就跟他一再叮嘱过。来这里的第一个周日,爸爸妈妈从广州打来电话,他死活不接,二姑把他拽到电话旁,话筒塞到他耳边,电话那头妈妈问:“你有没有听话?有没有好好好念书?”他一概不回话。电话挂了,二姑气呼呼地问:“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和你妈每天都在厂里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星期天放个假,跑出来给你打电话,你还这个态度!”昭昭绷着脸不回应。觉得非要恨一个什么具体的事才行,那样才有力气把自己撑住,不至于陷入无依无靠的境地。他有点羡慕哥哥皓皓,爸爸妈妈离开之前,他就去市里读中专了。

十月的风吹在身上,略带寒意。法国梧桐的叶片染上了秋意,黄绿交错,煞是好看。马路上一开始是热闹的,骑车回家的学生你追我逐,铃铛声此起彼伏,渐渐安静了。马路对面的大排档还亮着灯,喝醉的男人们一边碰杯一边叫老板再上几个菜。爸爸会不会也在跟他的工友们喝酒呢?应该不会,妈妈管得那么紧,每分钱都会攒着,供他和哥哥念书。他后悔上一次通话时闹小孩脾气,没有问问他们在那边的生活。可真要问了,妈妈会说一切都好,他猜都猜得到。妈妈要问他在二姑家过得怎么样,他也会说一切都好。二姑没有饿着他冻着他,还偷偷给他开小灶,哪一点都是说得过去的。可自己明明就是不开心的,还得强装开心,因为既不能辜负二姑一家的好意,也不能辜负爸爸妈妈的期待。想到此,昭昭兴致低落,一脚接一脚地踢着路上的空塑料瓶。

回到二姑家,走进堂屋,瞥了一眼雅豪的房间,意外地发现二姑父正在给雅豪辅导作业。昭昭招呼了一声,二姑父站起来笑道:“我还担心你迷路了。”昭昭说:“二姑父今天下班好早啊。”二姑父坐下来说:“厂里没什么事情,就提前回了。”雅豪匆忙跟昭昭打个招呼,摇摇二姑父的手说:“这道题我不会。”昭昭几乎是怀着一阵嫉恨的心情上了楼。爸爸从来没有辅导他写作业,妈妈也没有,虽然有哥哥皓皓,回家后也不跟他玩。题不会做,只能无奈地空在本子上。快上到二楼时,昭昭止住脚步,听到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显然是二姑在说话,陌生的是每个音节都压扁了,锐利了,扎在耳朵里很不舒服。二姑在骂人。

昭昭渐渐从这些杂乱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事实:雅楠耳机丢了,她想再买一个,而二姑认为她是故意的。二姑历数了给她买过的鞋子、衣服、营养液、钢笔……每一样,她最后要么是丢了,要么弄坏了。雅楠终于回了一句:“我睡觉了。”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招来二姑新一轮的劈头痛骂。昭昭从未听到如此让人难堪的话。废物。垃圾。养不熟的白眼狼。生下来不如掐死。雅楠忽然又回了一句:“你的钱我以后都会还的。”接着是猛烈关门的声音,二姑的骂声随之更加猛烈。

这一切楼下的二姑父听不见吗?还是听见了却故意不上来?昭昭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下楼要面对逃避的二姑父,上楼会看见暴怒中的二姑。

好不容易等到了双方停歇的当口,昭昭鼓足勇气进了二楼客厅,二姑正蹲在那儿就着脚盆搓洗二姑父的厂服。昭昭招呼了一声,二姑抬头看他,脸上有掩藏不住的疲倦神情,“回来了。怎么这么久?”昭昭回:“没赶上车。”二姑没有再问,又低头搓衣服领子,“你快洗漱睡吧。”可是房门是锁着的,他扭了几次都没开。二姑见状,走过去敲门,“雅君,开门。”等了片刻,房门打开,雅君仰头,惊魂未定地看看二姑,又看看昭昭。二姑没有进去,也没有朝里看,只是说:“都早点睡。”关上门,雅君爬上了床,小声叫:“二姐。”雅楠闷在被窝里没有回应。雅君隔着被子,贴着雅楠,又叫了一声:“二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雅楠在无声地哭泣。房间没有开灯,从门缝里透进客厅的一线光。昭昭躺在床上,不敢乱动,怕床会发出声响。

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昭昭睁开眼,借着朦胧的夜光,看到雅楠穿好衣服往外走。万籁俱寂,除了雅君的磨牙声,就是雅楠下楼的声音了。她可能去上卫生间了吧。昭昭翻身继续睡。可再细听,楼上有走动的声音,雅楠上三楼了。她要做什么?不会想不开吧?昭昭头皮一阵发麻,猛地坐起来。但那脚步声并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停住了,之后再也没听到声响。可能她是坐了下来。只要不往走廊的方向去就好。昭昭又一次躺下,睡意全无,只能盯着天花板看。三楼他从未上去过,他记得进三楼的楼梯口处有一扇门,平日都是关着的。雅楠一个人待在那里不害怕吗?如果现在他跟着上去,会不会吓她一跳?还是算了,她本来就讨厌自己,何必自讨没趣。

天真的凉了,从窗户缝隙里渗进丝丝缕缕的寒气,盘绕在脖颈间,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昭昭往被窝里钻了钻。

雅君总让昭昭想起兔子,活泼机警,一双小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观察每个人,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钻到洞里去。所以,昭昭从未见过雅君挨过二姑的责骂,她总是一嗅到危险气息就躲开了。雅楠在家里沉默倔强,低着头只干自己的事情,哪怕二姑骂她凶她,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本意来。而雅豪呢,他是尊贵的小羊羔,被二姑和二姑父精心保护着,吃的、穿的、用的,都做到了公平公正,但待久了渐渐能感受到这一层虚假的公平壳子里,大人难以掩藏的偏心。雅君和雅楠心知肚明,她们就像是参与了一场游戏,二姑父分蛋糕时,雅君会嘟囔着分给自己的少了,分给其他的人多了,但是二姑父这些天提前下班辅导雅豪作业时,雅君却没有闹,她只找雅楠帮忙解题。她明白这是她要不到的,一定会遭到委婉地拒绝,“你弟弟马上要参加市竞赛了,你问你二姐去。”雅君此时是不敢多嘴的,也不敢委屈,她跟着雅楠站在二楼的走廊背课文。雅楠靠在墙上,雅君站在对面,一边背一边轻轻跺脚,头顶上晒着一大排二姑早上洗好的衣服,鲜暖的阳光照了过来。

虽然是周末,却没有放松的迹象。一大早吃完饭,二姑父急匆匆带着雅豪去市里参加竞赛,二姑也要去厂里上班,临走前她站在屋场上,冲着雅君说:“午饭自己热一下,菜我留在锅里了。”雅君点头:“记得带铅笔刀回来。”二姑挥挥手说知道了,快步赶公交车去了。雅君靠在栏杆上,高呼道:“自由了!”雅楠敲了一下她的头,“背你的书。”雅君兴奋地拍手,“我们去看电视!”两人离开后,很快从左厢房传出电视声,随即又无声了。昭昭本来坐在客厅看书,禁不住好奇心,悄悄地走过去往门里瞥。电视就摆放在靠窗的矮柜上,雅楠和雅君几乎快要贴着电视了,声音调得非常小。说雅君像兔子不为过,她立马扭头问:“你鬼鬼祟祟地干吗?”雅楠吓一跳,侧过脸来。昭昭以为她要骂人,但雅君起身关门时,雅楠拦住,“你要是实在想看,就进来吧。”昭昭本来想推脱说上厕所,雅君急道:“看不看?”昭昭随即进了房间。

电视里,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正在激烈地吵架,由于声音过小,只能看到他们激动的动作和一张一合的嘴巴。平日电视几乎是不开的,难得开几次,都是二姑父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播完后,他就关了电视,出去跟在外忙活的二姑说:“明天下雨。”二姑回:“早听到了。”二姑父就返回去看书。昭昭从未在这间房里待这么久,他环顾一周,在那张大床旁边的小立柜上放着黑色座机,爸爸妈妈已经好久没来过电话了。紧接着一排枣红色的衣柜挨着墙,再往后是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里面全是二姑父的书。以前听妈妈说过,二姑父读书很厉害,还上过高中,后来家里实在困难就没有读下去。二姑父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一个隐形人,平日沉默寡言,下班回家后要么给雅豪辅导作业,要么坐在房间里看书。二姑忙得昏天黑地,也从来不叫他帮忙。不像是自己的妈妈,在厨房切菜,还要支使着爸爸扫地挑水。他们在生我的气了吗?昭昭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座机,每一个键按下去都会发出“嘟”的一声,可他并不知道爸妈的联系方式,即便能打过去,他们也可能接不到,毕竟流水线上的工作那么忙。

雅君,雅君。楼下一连串的叫声。雅君迅速起身,待要关电视,雅楠说:“是美玲叫你。”雅君到走廊上,不一会儿转身回来:“我去跳绳了!”雅楠叮嘱:“你不要跳得一身汗。”电视剧播完,汽水广告开始了。雅楠没有动,昭昭也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了雅楠身上。她穿着米白色薄外套,深蓝色长裤,干瘦的双手托着下巴。她居然允许自己进来坐下一起看电视。这让他惊讶,同时也有点惶恐。这个变化是怎么开始的?他一点头绪都没有。雅君走后留下的空洞,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马路那边嘀嘀的车喇叭声、邻居家的狗吠声填满。风吹来,走廊上的衣服轻轻摆动,阳光在窗玻璃上闪烁。雅楠忽然起身说:“要是想看你就接着看,别被发现就行。”昭昭问:“你要去哪里?”雅楠停住,白他一眼:“你是我妈?”昭昭脸红一阵白一阵,没说话。雅楠口气松了下来,“我出去转转,我妈要是回来问起,你就说我去书店了……算了,她不会问的。”

昭昭在走廊上看雅楠走到了青果巷,很快就远离了视线。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昭昭激动得直咽唾沫,心扑通扑通跳。他先是跑到了客厅,纵跳了几下,又乱叫了几声,担心被外面路过的人听到,连忙忍住,随后迅速跑到二姑父的书架前,打开玻璃门,底下是一摞摞杂志,看年份都是十几年前的了,往上的两层是书页泛黄的老书,苏联小说、会计原理、中俄词典、笑话大全、养生秘法……昭昭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页有二姑父的名字和“购于春华路新华书店”的字样。书页很脆,昭昭担心翻坏了,小心地放回原处。书架下面带抽屉的柜子,昭昭试了试,打不开。电视还开着,他坐在雅楠的位置上,电视里的声音勉强能听到,他试着把声音调大,再调大,终于到了清晰可闻的程度。外面传来叮当叮当声,他立即弹起来,关了电视,等了一会儿,那声音走远了,他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胆小。

起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昭昭感觉到无聊。他关了电视,先到走廊上吹了会儿风,又去客厅里看了会儿书,忽然想起钥匙的事情,又火急火燎地在二楼和一楼都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他又一次上楼,站在二楼楼梯口,听到门吱呀吱呀响,循声看去,原来是三楼的小门。前几天夜里雅楠上去过,待了不知多久。三楼究竟有什么,才会让雅楠偷偷跑上去?昭昭一边想着一边往上走。推门进去扫了一眼,不像是下面两层,三楼没有做任何装修,红砖墙裸露,在客厅的水泥地面上满是断了一只腿的椅子、破了一角的塑料桌、脏污的床垫、十几年前的一大摞报纸、老鼠屎、破风筝……往右边房间看,也一样是乱堆的杂物,昭昭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待要走时,注意到靠窗的位置搁着一个黑皮沙发,靠近瞧,裂开的沙发垫子绽出内里的海绵,不过相比其他物件上蒙着灰尘,它还算是干净。他坐下来,看向窗外。太阳西移,阳光收起,絮状云一条条横在蓝天上。

雅楠那天晚上就是坐在这里吧,正下方恰好是自己睡觉的位置。昭昭摩挲着沙发扶手,上面的黑皮剥落了不少,他不敢多摸,怕掉落一块新皮会被发现。他有一种小偷闯进别人家的感觉,既兴奋又害怕,想翻出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来。沙发后面是一堆捆扎好的棉花秆,侧面靠墙的是两个装满杂物的纸箱子。环顾一周,没有什么好翻的。昭昭怕雅楠会突然回来,起身要走,却踢到一样东西,捡起来是一支圆珠笔,蹲下去再看,在沙发靠里的地方还有撕碎的纸片,不像是老鼠啃的,从撕痕上可以判断是人为的。把沙发往后推了一下,有更多带字的碎纸片,拼凑不起来。再推开一点,一个墨绿色塑胶皮外壳的本子出现在眼前,比手掌略大一点,翻看第一页,写着一句话——“谁要偷看烂眼珠子!!!”是雅楠的笔迹,哪怕是咒语,写得也极工整。一开始十几页都抄着歌词,雅楠平日在耳机里听的都是这些歌吧;再往下看,是各种课外知识,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最长的河流、最大的沙漠……每一个问题后面跟着一个正确答案;再往后翻,是几十页的日记。

1986年5月3日 星期六 晴转多云

送妻到县中心医院,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心里颇紧张。回家拿衣服时,母亲已经炖好鸡汤,让我一并带过去。雅娟懂事,小小年纪能帮母亲烧火了,深感欣慰。走之前,母亲说:“这胎看样子是个男孩儿。”我回不清楚。母亲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心理压力很大。

回到医院,丽蓉喝不了几口汤就说喝不下去,躺下睡觉难受,坐起来也不舒服,脸色差。心情更添一分压抑。

希望孩子早日出生,丽蓉也少一分磨难。至于是不是男孩,就看天意了。

1986年5月5日 星期一 多云转小雨

今天本来不想写日记了,还是抽空记一笔吧。妻今日上午十点零八分,产下一女。唉,又是女孩。生产时,母亲带雅娟也到医院等候。听闻是女孩后,母亲没有进去看一眼丽蓉和孩子,就带着雅娟走了。丽蓉知道是女孩后,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护士把孩子抱给她,她也不看。我抱着孩子,看她小小模样,好生心疼。她哭闹起来,丽蓉让我抱走,她要休息。

下午到晚上,一直在下雨。

1986年6月18日 星期三 中雨转小雨

二女雅男归家后,每日每夜啼哭,让人难以成眠。妻产后身子一直不见恢复,也无奶水,只好请同村的志玲帮忙喂奶。丽蓉脾气大变,易怒,稍有不到之处,就会发火和哭泣,任我如何宽慰都无济于事,实在是烦闷!

让母亲前来照顾丽蓉和雅娟、雅男。丽蓉和母亲个性都强悍,两人一向处不来,我夹在中间,好生为难。下班回家,要面对的是一个可怖的境地。母亲想让我把雅男送人,我心乱如麻,没有回应她。

雅男又哭了,就此搁笔吧。

1986年11月30日 星期日 晴

妻弟建成小儿满月酒,特去送贺礼。

建成小儿名字颇有意思,叫昭昭,是个容易叫的名字。雅男的名字不好,但母亲坚持带“男”字,我懂她的意思。有时我也希望雅男是个男孩,这样无论是母亲,还是丽蓉,当然还有我,都会省事很多。不过这样想,的确太自私。

吃席时,有人提议:“建成这边缺个女儿,你家女儿又太多,不如送一个女儿给你二姐家。”我敷衍过去。雅娟人小心细,说:“我不要被送走!”那人开玩笑说:“那就送你妹妹。”雅娟又说:“我妹妹也不行!”说完,就哭了起来。在场的人都纷纷笑起来,这让我很难堪。

吃完席回家坐车,本来已经平静的雅娟又哭起来,问她原因,她说:“我不想被送走。”小孩子真的什么都明白啊!我安慰她不会被送走,她才不哭了。

疲倦的一天。

1987年3月3日 星期二 多云

雅男发烧三天,今天终于退烧了。记一笔。

1987年4月13日 星期一 晴

丽蓉不喜欢雅男,甚至可以说讨厌她,这让我担忧。雅男一直吃着别人的奶,后来改换奶粉。丽蓉也不像当年照顾雅娟那样用心照顾雅男。我也不好批评丽蓉,只好尽量对雅男好一点。这段时间,我发现雅男手臂有淤青,这让我很担心。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先观察两天再看看。

1987年4月18日 星期六 多云转雨

现在写字的时候手还有些发抖,心情之差,让人想大喊一气。

今天上午带雅男去医院,她这段时间手臂、背部、大腿内侧时常有淤青。跟我相熟的卢医生仔细看过后,认为是手掐所致。他提醒我说:“应该是有人不断地掐她,才会有这样的淤青。”我听完,大为惊讶。拿了药膏回来后,本来想跟丽蓉说,但我觉得她有嫌疑,虽然我不愿意如此想她。私下问雅娟,雅娟支吾半天,才说:“是妈妈掐的。妹妹一哭,她就打妹妹屁股,掐她身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这让我又震惊又气愤!

雅男让我担忧。必须想办法了。

1987年5月5日 星期二 多云

今天是雅男一周岁生日,给她买了鸡蛋糕。早上跟丽蓉说,要不要一起去老屋看孩子,她本来说去,临出发前又说不去了。我不懂她怎么想的。到了老屋那边,雅男躺在地上哭闹。母亲在后面三婶家打雀牌,孩子哭得这么大声,她不管不顾,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我有求于母亲。

吃完鸡蛋糕后,雅男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母亲回来做饭,跟我说话,我没有理会。母亲生气地说:“你要是赌气你就回家,你把这个好哭鬼扔到我这里,我每天都睡不好觉。”

僵持到午饭时间,跟母亲说起丽蓉怀孕了,雅男还得继续放在她这里。母亲连说没问题,又问这次会不会是男孩。让我带只鸡回去给丽蓉补身体。

临走时,雅男还没有睡醒。

1987年7月8日 星期三 多云

雅男拉肚子,请假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要注意饮食,不能吃腐坏食物。送她回母亲家。母亲不在屋,估计去打牌了。陪雅男玩了半晌,母亲回来,跟她交代医生的叮嘱,母亲说没有给雅男吃不好的东西。我不好多说什么。

1987年10月1日 星期四 晴转多云

国庆节,母亲带雅男来家吃饭。雅男已经不认识丽蓉,让她叫妈妈,她扭头哭。丽蓉生气骂她,雅男哭得更凶。过一会儿,母亲与丽蓉又开始拌嘴,两人争吵时,雅男又哭,母亲打了她一耳光。我过去把雅男抱到厨房,继续做饭。

我是个没用的人。

1988年4月2日 星期六 多云

我的第三个女儿出生,时间是下午两点零三分。记一笔。

1988年5月5日 星期四 小雨

雅男两岁生日。忙得没有时间过去,身体昏沉沉的。

1989年3月22日 星期三 晴

又荒废许久。病了十几天,咳嗽、头疼、胸闷。岳母过来帮忙照料丽蓉和三女雅君。雅男发烧了,过不去,只好让母亲带到诊所去。

快没钱了,向谁借?苦恼。

1989年3月24日 星期五 多云

建成听闻我生病,前来探望。他问我家里情况,我趁丽蓉走开时说不是太好。建成提议:“我家只有男孩,没有女孩,愿意收雅男做女儿,会当宝贝来心疼。”看来此次建成来看我,八成是想说这事。

建成走后,我跟丽蓉商量此事,丽蓉没有意见,雅男如果能成为建成的女儿,会比在我家幸福很多。但雅男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她以后长大了会不会怨恨我和丽蓉?我不敢深想。

咳嗽又加重了。睡不着觉。

1989年4月9日 星期天 晴

今天送雅男去建成家。雅男很高兴,母亲难得做了一顿好吃的,还给她买了新衣服。

丽蓉没有来。

到建成家后,昭昭见到雅男就扯住她的新衣服不放。建成笑,“他们一见面就这么熟了,以后应该可以好好相处。”

吃完饭临走时,本来跟昭昭玩耍的雅男忽然起身要跟我走。我对她说:“我给你买好吃的去。待会儿就回来了。”雅男听信了我的话,又跟昭昭玩去了。建成催我赶紧走,我只好匆匆逃走。

回来的路上,心非常痛。

我对不起孩子。

1989年4月16日 星期天 阴转多云

今天去建成家接雅男。没有想到她在建成家一直哭闹不停,又加上昭昭老是推她打她,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啊?你怎么老是赖在我家?”建成一家这几天没有安生过。看来雅男跟建成家没有缘分。

把雅男送回母亲那里,出门时,雅男过来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我没办法,让母亲把她抱走。我在雅男的哭声中逃走了。

日记到此就结束了,看笔迹,还是雅楠的。昭昭推测,她可能是从二姑父原来的日记里摘出关于自己的部分,一个字一个字抄了下来。有些字迹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润过又干掉了。那原来的日记本在哪儿呢?昭昭忽然想起那个书架下面锁着的抽屉,会不会藏在那里?雅楠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趁着无人之时,偷偷翻看大人们的东西呢?昭昭听到楼下有声音,赶紧把本子放回原处,纸片也撒到相应的位置,然后把沙发推回原位。刚溜回二楼房间,楼下就传来叫声:“二姐!二姐!”很快随着咚咚咚上楼声,房门推开,雅君探头进来,见是昭昭,问:“我二姐呢?”昭昭回:“她说她去书店了。”雅君立马转身跑了,“去书店也不叫我!我找她去。”

屋里又一次安静下来,唯有阳光里的灰尘在舞动。昭昭躺在床上,看一会儿书,心里总感觉堵得慌。他又跑到走廊上来回走,还是憋得难受。他躺到床上,捂住被子。

昭昭老是推她打她,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啊?你怎么老是赖在我家?”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也不记得雅楠寄养在自己家里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太小。雅楠。我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对我爱理不理。知道了你为什么在这个家里总显得格格不入。

我没有办法,我回不去,妈妈,我回不去。我没有回家的钥匙了。我丢了我的钥匙,妈妈。我妈妈一直想要个女孩。雅楠,你本可以做她的女儿。妈妈,我想回家了。妈妈,妈妈,我没有钥匙了。妈妈,妈妈。

“妈妈。”昭昭伸出手,去够妈妈的手。“昭昭!昭昭!”他的手被握住了,暖暖的,紧紧的。睁开眼看见二姑,昭昭立马清醒过来。“你怎么哭了?”二姑关切地问道。昭昭坐起来,有一刻是恍惚的,脸上的确有泪痕。“你是不是想家了?”二姑摸摸他的头。昭昭很羞愧,低下头看二姑握着他的那只手,粗糙黝黑,一只干惯了粗活的手。

“你收拾一下洗把脸,我给你做午饭去。”二姑说完,就下楼了。太阳已经挪走了,房间里阴阴凉凉。不知道何时就这样睡着了,枕头上都濡湿了一片。到了厨房,二姑正在煎蛋饺,“你先吃,我再做几个。那两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昭昭坐下来,“二姑,你不是要上班吗?”二姑说:“你爸妈寄了东西来,中午反正没事,我就拿回来了。”昭昭兴奋地问是什么东西,二姑让他先吃完饭再看。蛋饺煎得刚刚好,吃起来十分可口,忍不住就吃完了一盘,二姑又端来了一盘。昭昭偷眼看二姑,她略胖的身躯,行动起来却十分敏捷,跟日记里那个身心俱疲的“丽蓉”简直判若两人,跟狠狠责骂雅楠时也不像是一个人。这实在太让人困惑了。

妈妈寄来了过冬的衣服,还有一封信。原来爸爸在开叉车运货,妈妈在流水线上,平日非常忙。信的落款处,爸爸和妈妈各自留下了自己的签名。昭昭一点点折好信纸,塞到信封里。二姑把衣服从包裹袋里取出,让他试一下,有点偏大。二姑笑道:“你妈心细,知道你在长个子,过不了多久就刚刚好了。”衣服上有好闻的香气,一定是妈妈清洗晒干后才寄来的。

“雅君,你鬼头鬼脑的做什么?”二姑问完,雅君跑过来,又转头冲着外面喊:“二姐!你也来看看啊。”见没有回应,雅君又转身跑出去,拽了雅楠来。昭昭透过穿衣镜,看到雅楠靠在门口往这边看。雅君摸摸床上的新衣服,“有我的吗?”二姑瞪他一眼,“过年不是给你买新衣服了吗!”雅君瞥了一眼昭昭,又问:“他要回去了吗?”二姑举手作势要打,“你再乱说话!”雅君迅速逃到雅楠那里。二姑问:“你们跑哪里去了?不吃饭了?”雅君回:“我们吃过了,二姐买的。”二姑问:“哪儿来的钱?”雅君待要回答,被雅楠一把拽走了。

二姑一直催昭昭回信,昭昭却不知该如何写起。一天早上二姑又说起信的事情,“我其他东西都打包好了,就等你写完信,一起寄过去了。”昭昭不敢吭声。坐在一旁的二姑父说:“要不我来回一封信吧!昭昭有什么话,我加在里面好不好?”昭昭抬眼看过去,二姑父正等着他回应,他慌乱地说好。等他收回目光时,瞥了雅楠一下,雅楠回应了那眼神,又低头去夹菜。吃完饭,到二楼卧室,二姑父掏出一大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走到书架前,弯腰开了下面的抽屉。昭昭瞟过去,见一大摞笔记本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这是那些日记本吗?雅楠又是怎么打开抽屉拿到的呢?正想着,二姑父已经拿出一沓信纸和一支钢笔,端坐默想片刻,开始动笔。他的字迹刚劲有力,不一会儿刷刷刷写了半页纸。昭昭感觉背后有动静,回头见雅君探出半个头看向自己这边,他预感雅楠也在他身后,果然,雅楠的半个头也凑过来,见昭昭盯她,也没有回缩,反而把目光落在了二姑父身上,二姑父浑然不觉。

写完信,二姑父很满意,拿起信纸默念了一遍:“很多年没有写信了,都生疏了。”昭昭说:“字好看。”二姑父笑道:“我当年读书时,学校的黑板报都是我写的。那时候也是个文学青年啊!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呢。”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指给昭昭看,“我的名字,看到了没?”雅君跑过来,“我也要看!”二姑父把报纸递过去,雅君兴奋地说:“果然是爸爸的名字!二姐,你快来看啊!”雅楠靠在门口没有动,二姑父招招手,“你过来嘛。”雅楠慢慢地过来。雅君把报纸递给雅楠,雅楠看了一眼,又还了回去。雅君说:“爸爸的字真好看!”二姑父听得越发高兴了,在纸上写下,“张雅君好好学习。”想了想,又写:“张雅男天天向上。”雅楠突然说:“是楠木的楠。”二姑父一愣,连忙说:“对对对,忘了你改这个字了。改得好,楠木是珍贵的树木……”说着,他又重新写道:“张雅楠天天向上。”雅楠说:“这个能送给我吗?”二姑父把纸递给雅楠。雅楠拿在手中,认真地看了片刻,才慢慢叠好,放在口袋里。

昭昭忽然说:“雅楠的确很向上,这一次月考她是全年级第三名。”雅楠惊诧地看向他,昭昭没管。雅君说:“二姐,你怎么没说!”雅楠略扬起头,淡淡地回:“有什么好说的,一次考试而已。”二姑父点头道:“我知道,我问过你们班主任。雅楠一直很用心念书。”雅楠抿抿嘴,一只手盘弄着雅君的发梢。雅君嘻嘻笑,“二姐,你……”雅楠忙拍一下她的头,“就你多嘴!”二姑父笑笑,又转向昭昭,“你有点偏科啊,数学要加强。雅楠我不担心,倒是你还得加强基础。你的班主任夸你是个很乖很努力的孩子,成绩方面要讲究方法……”昭昭深感意外,同时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二姑父看看他,又看看雅楠,“你们要相互督促学习才是,毕竟是表姐弟。”雅楠哑着音说了声好,昭昭也说知道了。二姑父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三个墨绿色硬皮本,“我过去没有用完的笔记本,都是没有写过字的,你们一人一本。写日记笔记什么,随便你们。”二姑父把剩下的信纸放回抽屉,锁好,“我去寄信了。你们玩去吧。”

二姑父走后,雅君兴奋地拿着本子跑下楼给雅豪看,房间里雅楠和昭昭站在原地,昭昭不安地咕哝了一句:“我去看书了。”雅楠忽然问:“你为什么要说?”昭昭停住,“什么?”雅楠手摸着本子的外壳,“考试的事情。”昭昭耳根子发烫。雅楠说:“嗯,谢谢哦。”刚要走开,昭昭鼓足勇气说:“雅豪去市里竞赛得了个优秀奖,二姑做了一大桌子菜。明明你考得也很好嘛,大人为什么就没有表示呢?我不服气!”雅楠笑了,“所以你是要给我打抱不平?”见昭昭没说话,叹气接着说:“我习惯了……”昭昭忙说:“二姑父不是知道吗?”雅楠点头说:“所以说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雅楠走到桌前,把二姑父没有收起来的钢笔夹在自己的本子上,随后发怔了许久。昭昭假装没有看见,悄悄走开了。

球状闪电。极光。幻日。幻月。圣艾尔摩之火。海市蜃楼。地光。流云。雷达波。反常折射。散射。多次折射。照明弹。信号弹。信标灯。降落伞。秘密武器……昭昭在二姑父送的本子上每抄写一个名词,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二姑父不知是否感知到了昭昭在书架上流连的目光,有一次昭昭在房间里写作业,他拿了一沓《科幻世界》过来,“你以后要是想看,自己去拿就好。”二姑父一走,雅君奔过来,“我也要看!”雅楠坐在床上喝道:“又不是给你的!”雅君冲着昭昭一笑,“我可以看吧?”昭昭忙说好。雅君拿了两本过去,扔给雅楠一本,雅楠说:“我才不要看。”雅君说:“你看UFO多好玩!外星人好丑哦!”昭昭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松动,过去他与这个家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现在雅君也好,雅豪也好,都很自然地跟他说话,二姑父也会来检查他的作业。雅楠虽然还是冷冷的,去学校的路上,也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依旧无人知晓他们的关系,但那种坚硬感已然消弭。这些都让昭昭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昭昭留意到雅楠在用二姑父送的本子。他在后排偷眼看她,同学们在旁边嬉闹,而她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用钢笔在本子上写字。前排有女生跟她说话,她笑着回应,双手自然地盖住本子。女生转过身,她继续往下写,写着写着看向窗外。几场秋雨过后,操场旁边的香樟树叶子落尽,只露出光秃的枝丫刺向天空。大喜鹊蹲在双杠上,扑棱一下飞走,一排水珠从铁杠上扑簌簌坠下。天气冷了,也不敢多在外面走。放学后,坐在公交车上,路灯的一团团光流过雅楠的头发,又滑到自己这边来。有时候公交车只有他们两个人,雅楠从不看后面,她戴着耳机,依旧看向窗外。她居然有了新耳机?不知道是不是二姑给她买的。到站后两人下车,雅楠走在前,他隔一段距离跟在后。雅楠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听歌哼出声来。

临到家门口,雅楠收声,把耳机盘好塞到书包里,等昭昭过来。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短短的路,以免大人们老问他们为何不一起回。两人形成默契,谁也不说话,走路的声音渐渐合拍,进了家门,雅楠上楼,昭昭直接去洗漱,昭昭上楼后,雅楠换好衣服再下去洗漱。都忙完了,各自躺在床上,翻看《科幻世界》。雅君不耐烦看,要雅楠讲给她听。昭昭说:我来讲吧。讲着讲着,雅楠打断道:“这里不对,我记得不是这样的。”昭昭回道:“哪里不对?”于是翻看那一期,一对比果然雅楠记得没错。很自然的,雅楠接着讲起来了。昭昭插话说:“那艘飞船型号不对!”又向前翻看,这回昭昭对了。两人轮番讲着讲着,雅君顶不住瞌睡,不一会儿睡着了。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说话。

二姑和二姑父轮班,还没回来。雨又一次下起来,淅淅沥沥,偶尔几滴斜斜敲打在窗玻璃上。雅楠说:“关灯睡了。”昭昭说好。夜色重新弥漫开来,雅君的磨牙声又一次响起。半睡半醒之间,昭昭感觉有人给他掖被角,窗户也重新关好。等那人稍稍走远,他偷偷睁眼,瞥见二姑给雅楠和雅君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出去,关上门。紧接着,听到客厅窸窸窣窣的走路声、扫地声、整理书本声,之后是二姑父小声地说话,“太晚了,休息吧。”二姑说:“雅君的校服我熨一下,太皱了。”

清早起来,二姑买好的早餐在锅里温着,她跟二姑父上班去了。大人们不在,雅楠开始显露出在学校里的那一面。她和雅君打闹,从楼上追到楼下,又从左厢房奔到右厢房。雅豪抱怨道:“吵死了,我还要写作业!”雅楠笑道:“那几道题,简单得要死!你还做不出来!”雅豪握紧拳头,喊道:“我会做!”雅楠不屑一顾地扭头走开,坐在堂屋哼起歌来。雅豪捂着耳朵说难听,雅楠、雅君越发大声。雅豪说:“等爸妈回来,我要告诉他们!”雅楠立马起身,警告道:“你敢!”雅豪委屈地瘪瘪嘴,不敢吭声,继续埋头做题。

过一会儿,他们正在楼上说话,雅豪跑了上来,“我要跟你们一起玩!”雅楠问:“你不住你的大房间了?”雅君有样学样地问:“你不怕我们影响你学习了?”雅豪小声说,“我一个人在下面很害怕。”雅楠说:“好吧,那你把他们偷偷留给你的东西拿给我们吃。”雅君说:“对,我看到了,就藏在书桌第三个抽屉里,还以为我们不知道!”雅豪急忙辩解,“是奶奶不让我说的!”雅楠声音大了起来,“奶奶对你这么好,你跟奶奶玩去啊!”雅豪着恼了,“奶奶不要你了,你才回来的!”雅楠一下奔过去,拧着雅豪耳朵,“你听好了,不要惹我。”雅豪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雅君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姐……”雅楠这才松开手,猛地推了雅豪一下,“回你的房间里去啊!这里不要你了!你回去啊!”雅豪跌倒在地,哭了起来。雅楠还不解气,“你告诉他们去啊!让他们打我啊!你这个告状精,好哭鬼!”雅君吓得愣在那里,往昭昭这边投来求救的目光。昭昭硬着头皮过去,把雅豪扶起来,然后对雅楠说:“他们要回来了,你消消气。”雅楠眼眶湿润,胸口剧烈地起伏,“受够了!”说完,径直往楼下跑去。

昭昭在青果巷追上了雅楠,默默尾随。走了约半个小时,雅楠停住,昭昭也停住。雅楠回头问:“你干吗跟过来?”昭昭小声回:“天太晚了,回去吧。二姑恐怕又要骂你一顿。”雅楠淡然地说:“我就是她的出气筒。她谁都不骂,就骂我。其实,我没比你早来这个家多久。你九月份来的,我七月份来的。我在奶奶那里一直待到小学毕业,到了这个家后,我妈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家里孩子多,像我这样的老二都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吧。我妈苦,我知道。可她有苦不能发泄到我头上。”

寒气一点点地沁入身体,昭昭双手抱胸,雅楠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两人跺着脚往家里走。远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雅楠,昭昭,昭昭,雅楠。”昭昭问:“那是二姑父吧?”雅楠点头说是。二姑父还穿着厂服,可见出来时的匆忙,见到雅楠和昭昭后,这才松了口气,“真是的!怎么走这么远!”昭昭说:“就出来透透气。”二姑父打量了两人一番,“人没事就行。赶紧回吧。”雅楠和昭昭走在前面,二姑父跟在后面说:“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出了事情怎么办?”昭昭连说知道了,雅楠始终沉默以对。到家后,二姑还没回来,二姑父说:“她往学校那边找你们去了,我去找她。你们快去洗漱吧。”临走时,二姑父想了想,对雅楠说:“今天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要惹你妈生气了。知道吧?”雅楠低头“嗯”了一声。二姑父伸手想拍拍她的肩,雅楠躲开,转身往楼上去。二姑父讪讪地收回手,对站在一旁的昭昭说:“还好有你跟着她。”

入冬后的第一个周末,下了一场雪,昭昭穿上了妈妈寄来的羽绒服,并不觉得很冷。二姑父在屋场铲雪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堆了一个雪人。等二姑父把屋场铲干净后,二姑招呼大家进厨房吃午饭。大家团团坐下,桌子正中央搁着红泥小火炉,炉上坐一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炖鱼汤,炉内炭火哔啵作响,炉子周围被烟笋炒腊肉、苕粉丸子、爆炒鸡丁等菜环绕。大家兴致高涨,菜一扫而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饭后,二姑父在二楼卧室准备了火盆,大家团团坐下。雅君怯怯地问:“可以看电视吗?”二姑父看看二姑,二姑说:“你们别以为之前偷看电视我不知道。今天让你们看个够吧!”不等话音落下,雅豪已经跑过去打开了电视。雅君喊道:“调到第五个台!”雅豪说:“我要看动画片!”两人吵吵闹闹间,二姑已经搬来了小桌子,上面搁了炒好的花生、蚕豆,又在火盆里埋了土豆和红薯。

到了冗长的广告时间,二姑父提议:“要不就玩个猜谜游戏吧,猜对最多的有奖。”雅豪问:“什么奖?”二姑父笑笑,“先保密。”大家说好。二姑父环视房间一周,扫到镜子说:“镜中人。”昭昭想了想,问:“是不是入?”二姑父点头说对,再出题,“这次的简单,一加一。”雅豪立马回:“等于二!”二姑父笑道:“这不是算术题。”雅楠此刻插话说,“王?”二姑父说对了。又出,八九不离十。雅楠答“杂”,对了。接着出,十张口,一颗心。昭昭答“思”,对了。二姑也出了一个,“一只黑狗,不叫不吼。”雅楠立马回:“默!”二姑父又出,“四面都是山,山山都相连。”昭昭立马回:“田!”雅君与雅豪早就退出了比赛,一会儿看看雅楠,一会儿看看昭昭。两人你抢我答,不分胜负。二姑拿了云片糕过来,大家都没空吃。昭昭有点儿流汗,同时也很兴奋,雅楠的脸红红的,耳朵竖着,做出随时战斗的姿态。二姑父说:“最后一个了,谁猜对了,谁就赢了。北方没有这棵树。”一时间,昭昭和雅楠都被难住了。二姑说:“你这是现编的吧?”二姑父笑而不语。雅楠尝试地问:“不会是楠吧?”二姑父一拍掌,“对了!冠军是你。”雅君欢呼起来,“二姐好厉害!”昭昭偷眼看雅楠,雅楠双手搓着膝盖,脸上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二姑父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这是奖金。”二姑拦住,“怎么乱给钱?”二姑父“哎”了一声,“该奖励就要奖励嘛。”二姑没再反对。雅楠一接过钱,雅君立马说:“二姐请客!”二姑瞪了她一眼,“这钱只能用在学习上。不要乱花!”

走到屋场上,雪又一次落下来,二姑父铲干净的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雪。空气清冽,让人忍不住想深呼吸,再一次听到“嘚——呃——嘚——呃”的鸟鸣声,昭昭想起找钥匙的那个晚上,月光如水,恍如隔世,其实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好冷!”雅楠搓着手走过来,“你不看电视了?”昭昭说:“出来透透气。”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看雪花飘落。从青果巷那边慢慢走来一个人,脚踩在雪上吱嘎吱嘎响,直到跟前才收起了伞,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雅楠惊讶地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先打量了昭昭一番:“这是哪家的小子?”雅楠说:“是我小舅家的儿子,叫昭昭。”奶奶“哦”一声,突然举起伞往雅楠身上打:“你个坏女子!我今天要不是收拾屋子,都不知道你偷了我两百块钱!”雅楠一边躲闪一边说:“我没有!我没有!”奶奶说:“你趁我不在家时偷拿的,还以为没有人看见?”雅楠叫道:“我没有偷钱!”

二姑和二姑父赶过来时,昭昭已经拽住奶奶的手,雅楠躲在一边哭泣。奶奶气恨地想推开昭昭:“不管你事,你走开!”直到二姑父上前来,昭昭才松开手。一行人到了二楼左厢房,电视已经关了,火盘里烤好的土豆和红薯搁在盘沿。奶奶坐在椅子上,指着雅楠骂:“从小就爱偷东西!我的钱无论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比老鼠还精!”二姑父转身问:“雅楠,是不是你拿了钱?”雅楠摇头说没有。二姑忽然扭头问靠在墙边的雅君:“那次你二姐请你吃了什么?”雅君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炒……炒粉……还有……冰棍……”二姑又问:“那你看到她掏钱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钱?”雅君偷眼看雅楠,不敢说话。二姑声音大起来:“说!”雅君滚下泪来:“看……看到……有很多零钱……”二姑起身拽着雅君走出房门,过一会儿拿了雅楠的外套和书包进来,先是从外套里掏出耳机,又从书包的最里侧摸出一张五十块和三张五块递给雅楠看:“你自己说。你说啊!有脸偷,没脸承认吧!”二姑父上前阻拦:“算了算了……”二姑不听,雅楠靠在桌子上,没有退路。

昭昭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此时站了出来,大声说:“是我借钱给雅楠的!”大家都转头看他,包括雅楠都诧异地望过来。二姑走近昭昭,低下头问:“你哪里来的钱?”昭昭心跳得特别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过年的压岁钱,我自己攒了一些。那个耳机是我跟雅楠共用的,我们要学英语练听力,所以就买了一起用。”二姑又问:“那剩下的钱呢?”昭昭回:“剩下的钱……”雅楠忽然开口:“钱是我从奶奶那里拿的。”奶奶举起伞又要打,二姑父立马拦住,“妈,妈,我把钱还给你。你别动气!”二姑没有动,昭昭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她把耳机扔到了火盘里,很快传来塑料烧焦的难闻气息。雅楠看着耳机渐渐变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双手紧抠桌沿。奶奶还在数落着雅楠历年来偷她的那些钱,二姑父没有理会,走到雅楠跟前说:“你这样太不好了。”雅楠怔怔地看着二姑父,没让泪水滑落。二姑父躲开那目光,咕哝道:“你不知道你妈妈有多难……”客厅传来隐隐的抽泣声,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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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全文请阅《西部》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