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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徐海蛟:还乡记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3期 | 徐海蛟  2024年03月18日08:36

徐海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不朽的落魄》《山河都记得》《故人在纸一方》《亲爱的笨蛋》等十四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三毛散文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

还乡记

文/徐海蛟

“再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吃了母亲下的一碗“长寿面”,杨敬业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一定要在明天离开这地方。”

这是杨敬业生活了二十六年的村庄。他喜欢那些曲折的巷子,喜欢黄昏的田埂;他喜欢百步尖,这是村庄倚靠的青山,一年四季苍翠葱茏;他喜欢亭溪,溪水日夜不停地自深山而来,以清澈甘洌养育了村庄;他喜欢村南那棵巨大的银杏,每当秋深,金色华盖撑开,落下一场阳光幻化的雨……可这一切,并不能留住杨敬业。

三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三年,他去香港探望二十年没见的姑母。一趟远行,让他突然意识到世界的辽阔,城市里有那样多的路,通往那样多的地方;而在城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向东面去的小机耕路,另一条是从西北面大山间往外蜿蜒伸展的古道。

有一回,他和父亲各挑一担竹笋到临镇集市上卖,走到山间上坡路,簸箕晃荡起来,他下盘未稳住,一屁股跌在地上,竹笋飞落下来,重重砸在腿上。他并未即刻起身追赶疾步行走的父亲,索性坐下来,揉揉疼痛的小腿肚,风晃动着面前的茅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向他袭来。——这就是我的生活吗?除了望不到头的山,除了一亩三分地,除了树和竹子,这里还能看到什么?那年杨敬业十八岁,未能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只好回村学木工手艺。

杨敬业其实并不适合当手艺人。他喜欢读书,干活之余搬一张椅子在门口菜畦旁一放,脚搁在石头上,一读几个小时。他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字,读初中时,村里人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要写对联或告示,都会找到他。但不适合归不适合,杨敬业学木匠却很灵,木匠这个活儿,除了需要一点力气外,还要靠头脑。别的小伙都是图方便,挑基本的活儿学;造房子,打柜子,造农具,十里八乡的木匠会的就是这些粗糙又实用的活儿。木工活的尽头,却是一项技术活,甚至可以说是艺术活。若要给它分类,“大木”建房修舍,“细木”打制家具,“圆木”打造桶盆箱壶,“雕花木”活计最精细,技术含量最高,这个工种是为房梁、门楣、床铺、柜子、窗户、太师椅等雕刻装饰花纹,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说白了,它已经摆脱了讲实用的阶段,进入审美形态。当初,父亲逼着杨敬业学木匠,杨敬业的条件是要么不学,要么就跟顶好的师傅学真正的技术。于是他跟了邻村韩岭的一个老木匠,挑了“雕花木”这门手艺。

杨敬业学得专心,手艺日日精进,很令老师傅满意。不过杨敬业忽略了一件事,在这个逼仄的小山村里,他的手艺多半用不着。他学的是“雕花木”,干的常常是“大木”和“细木”的活儿,村民们偶尔建房,有时打造几件家具,实在谈不上审美意趣。

杨敬业不死心。村民请他做个简单的活儿,例如打一只衣柜,他就一定要在柜门拉手上做一朵木芙蓉花造型。城杨流传着一个好笑的故事,说杨牵牛请小木匠杨敬业改造濒临坍塌的牛棚,小木匠给牛棚加了几根木柱,顺带在其中一根木柱上雕出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件事非但没给他带来好评,反而让他在村民中落下一个迂腐印象。

不知什么时候起,杨敬业有了个“花炮木匠”的绰号,大概是说他的活儿做得花哨,这让他心里愤愤了一段时间。是不是从这个奇怪的外号开始,他讨厌起城杨来了?似乎也不全是。他还讨厌村里的路,讨厌半天一班的车,进一趟城得耗去一天……他从香港、上海回来后,似乎感悟到城市才是世界的中心。他喜欢更现代的生活,喜欢敞亮的高楼和璀璨的夜晚,他喜欢背诵郭沫若的那首《天上的街市》,就是描绘城市夜晚的。他还喜欢城市的便捷,医院、商场、酒店、咖啡馆……他喜欢喝咖啡,去上海时,他特意进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看到周遭的人闲散坐着,轻声聊着,耳边有钢琴的声音,他心想:“他们过的才是生活。”

杨敬业不喜欢村里的人,不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无论面对什么事,他们都是一副疲沓将就的样子,嘴里常挂着一句话:“我们城杨人,世世代代都这么过的。”邻居李红莲将家中柴草、杂物堆在一个违章搭建的草房中。草房自屋旁横出来,不但碍眼,还常散发浓烈的气味,飘进杨敬业家的楼房里。杨敬业的母亲和李红莲沟通不止一次,李红莲不是谩骂对方,就是哭天抢地说自己命苦:“我在自家墙上搭个草房碍着哪个挨千刀的啊,床上常年瘫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我们真是命苦啊。”李红莲的丈夫瘫痪在床,常年吃药,着实放大了她心里的敌意。还有杀猪的圆眼阿大,村里只他一个移动肉摊,你说要四两肉,他一刀下去准有八两。除了杀猪,他的另一个爱好是骂人,他曾扬言,要将猪粪泼到村支书的办公桌上。

不过,最终促使杨敬业下决心离开的,是一场相亲。两个人约在东钱湖边的韩岭老街见面,姑娘是镇上人家的,杨敬业一见就喜欢,和她沿着穿村而下的小溪散步。正值春天,万物如新,他们走过一棵樟树,杨敬业看到新叶在春阳里闪烁,顺势一跃,摘下一片叶子。当晚,介绍人来杨家传话,说姑娘没看中他。更令杨敬业沮丧的是两句话:土生土长的城杨人,姑娘不考虑;走着走着跳起来摘树叶,小伙不稳重。

离开城杨时正值秋天,风里有了凉意,路旁小雏菊开了,田野里晚稻熟了,稻穗在秋风里起伏着。杨敬业心里生出了丝丝离愁,但他没有回头。他要过另一种生活,尽管他还不知道另一种生活长什么样。

杨敬业先到了杭州,在一家装修公司里干木匠,由于手艺精细,活儿又做得踏实,常受雇主好评。谋个职,自然不是杨敬业的追求,他还想闯出一片天地。过了几年,他自己拉了个装修队,算是装修公司外包单位,这样一来,钱明显好赚了。可他仍不满足,他很快发现上海的装修市场前景更广阔,他的手艺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杨敬业带着在杭州赚到的第一桶金和几个靠谱的电工、水泥工、木工,风风火火去了上海,凭借之前的经验,很快打开了局面。这个从小山村出发的小木匠,用十年时间,摇身一变成为装修公司老板,在上海有了车,有了房,有了家室,有了一双儿女。他尝到了成功滋味,变成了地道的上海人,连讲话的语气也变得软糯缓慢起来。通常来说,“成功人士”会想到回乡,毕竟大城市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你的成功,只有回到小地方,成功才会被放大。不能说杨敬业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因为一些事,他对城杨彻底失望了。

事情发生在杭州创业时期。有一天,他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性情温顺的小妹愤愤地哭了一顿,说老父亲的手骨折了,原因令人震惊。——杨贵金养的一群鸭冲进父亲侍弄的菜地,将一畦刚冒出土的鸡毛菜扫荡一空。父亲前去理论,双方起了争执,杨贵金用力一搡,父亲倒在铺了水泥的村路上,摔断了右胳膊。

杨敬业怒火中烧,父亲一辈子要强,啥时被人欺负过?他连夜开车,从杭州赶回宁波,又从宁波赶回城杨。离开宁波东钱湖镇的时候,没有路灯,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压过来,仿佛夜里行船。杨敬业赶回了老家,本想撸起袖子找杨贵金干一架,但两户人家已经在村委会协调下和解,父亲先去治疗胳膊,对方负责后续医疗费。“这样就结了?”杨敬业咽不下这口恶气,“那我也敲断他一条胳膊,我来掏医疗费,可以吗?”母亲说:“杨贵金拎着一只猪蹄上了门,诚诚恳恳向你爸道了歉。”

这就更令杨敬业憋屈了,他发现自己带着一腔正义赶来,现在倒有拿拳头砸向棉花的感觉。第二天一早,他驱车离了老家,一心只想快些回到城里去。这个地方真是难以改变,不仅改变不了面貌,也改变不了人心。往后五年,直到杨敬业在上海开了装修公司,他都没回过城杨。那么过年不回家探亲吗?当然要回,杨敬业可是很孝顺的,只是每次他只将车开到东钱湖镇,就不想往前了,镇上住着小姑一家,她最是疼爱杨敬业,拿他当自家儿子看待。于是,那几年他就将小姑家当成大本营,父母、妹妹都从城杨来这里,大家扎堆聚餐几天,年也就过完了。这种模式让杨敬业如释重负。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杨敬业或许没有想到,一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是和他“绑”在一块儿的,总有一天会召唤他。这么些年过去,他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离它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这不,二〇一六年冬天,杨敬业不得不回村住了二十天。父亲患上了直肠癌,动了大手术,做了化疗。杨敬业是个孝子,他再也按捺不住回家的心情了,决心将公司交给副总打理,回家照顾父亲一段时日。

再次回乡,杨敬业觉察到了村里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天翻地覆,不是沧海桑田,但它确乎发生着;古道整饬过了,村庄变洁净了,躲在角角落落的年深月久的垃圾不见了。这些都是外在的,用杨敬业的话说,这是“面貌”,是一层皮囊,并不代表灵魂。

不过这段时间,这个古老的村庄修正了杨敬业的一些认知,尤其是对城杨人的认知。能有这样的改变,大概和他这二十年在外闯荡有关,他发现,这地方的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例如李红莲,她确实性情强悍,但也很勤劳,儿女不在身旁,她一个人照顾丈夫,还要打理五六亩田地,很不容易。有一天杨敬业和她聊了聊,恍然明白,她违章搭建的草房里面放着许多木柴,是给丈夫煎药用的。再比如杨贵金,他听说杨敬业的老爹动了手术,特意从鸭群里挑了两只肥大的老鸭送来,还拎了一篮头生鸭蛋。杨敬业还发现,村庄里的生活令人心安,出门不用上锁,下雨前必有人帮忙收被子。和城市相比,村庄里的善意质朴、细小,就像田埂里蹿出来的小花,热烈自然。

二十天的回乡生活短暂又漫长,四十六岁的杨敬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生活过的地方,仿佛打开了一本少年时读过的书。他心里的偏见,已经被生活的筛子筛去了许多,他愿意带着理解的眼光看待这个村庄。每天早晨,他都要去村北面的古道走上一段,那是他小时候通往外面常走的路,是他挑着竹笋绊倒在地的路,是父亲从外面挑着粮油和糖果回村的路。望见晨曦越过村口,落在井然有序的屋瓦上,他的眼睛有些潮润。

父亲的手术做得利索,肿瘤切除后,未有向周边扩散迹象,身体恢复得快。二十天后,杨敬业重又离开城杨,一头扎进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

转眼到了二〇二〇年年初,疫情暴发了。装修房子的人少了,杨敬业的装修公司进入入不敷出的状态,苦苦支撑数月后,他只能中止公司业务,待日后重新开张。那段时间,母亲和妹妹常打电话给他,让他先回城杨住。二〇二〇年夏天,杨敬业再次回到城杨,顺便想想下步棋怎么走。

那阵子,城杨正经历着一场蝶变。村庄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热烈生长着,中国人民大学的艺术学院教授带领团队进驻城杨,对村庄进行了整体设计,以艺术赋能乡村的方式,全面改造着这座古老的村子。原先的城杨,好比一本被人翻破了的旧书,而今它要轰轰烈烈书写新篇了。

通往城区的主路铺上了沥青,开阔井然。车行其中,青山次第打开,村庄渐渐入眼,仿佛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河道整治拓宽,亭溪焕出新颜。杨敬业卷起裤管,走到清可见底的溪水里,水花拍打着他的小腿。曾经多少次,他卷起裤管和村里的小伙伴在这条溪中玩耍,此刻的他,仿佛还能听到当初回荡在溪岸的笑声。

信步走去,村中已有了十几处景点。最令杨敬业触动的是三个篾匠,他们用掉近两千斤毛竹,在村口做出一个大型装置艺术——《竹编草帽》。没错,那个教授就是这么说的,这叫“装置艺术”。对于杨敬业来说,并不是作品本身的大令他震撼,而是“装置艺术”这个词和城杨的土手艺人连接在一起,让他的内心格外震动。他没有想过,城杨村这些土生土长的泥疙瘩,有一天竟能激发出艺术细胞。

回村不到两个月,有一天,村里派人来拆李红莲违章搭建的草房。让杨敬业诧异的是,李红莲竟乐呵呵地在现场指挥,还给村干部和干活的师傅递了茶水和西瓜。杨敬业有所不知,艺术学出身的教授,正到处挖掘村民身上的艺术细胞,这一挖就挖到李红莲身上了。她身上还有艺术细胞?杨敬业起先以为她身上只有吵架细胞呢。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偏见。不到一个月,违章搭建处立起一个半开放的回廊式展示馆,教授和他的研究生还给取了一个网红名字——草帽物语。展出的一顶顶帽子,均出自李红莲之手,她的草帽编得娴熟细腻,有章法,一种凭直觉塑造出的美感,一股热烈的不事雕琢的气息,在帽子的经纬之间流动着。

改变的岂只是艺术细胞被激发?更难得的,是人的梦想和热情被激发了。杀猪的圆眼阿大成了“志愿者”,跟着建筑队兴致勃勃改建公园,改造村庄。千年银杏树旁,村民刘爱丽开了一个书吧,这也改变了杨敬业的印象,他总以为村里的人不爱读书,可刘爱丽告诉他,开书吧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将石头小屋敞开,放上书,顺带出售自己做的小饼干、小糕点。她的藏书多得惊人,只是隐藏了很多年,今天才被看见。

一个轰轰烈烈生长着的村庄,最要紧的是人心的萌动和生长。几百颗向阳的心,几百颗富有创造力的心,几百颗深怀梦想的心,冲破了岁月的尘土,纷纷勃发起来。

城杨已经不是二十四年前的城杨了。

这一次,杨敬业在城杨住了五个月。整整五个月,他一直在打量这个村庄,试图重新认识它,认识它的面貌,发现它的内里。

“在新的时间坐标中,理想的村庄会是怎样的呢?城杨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村庄?”杨敬业在心里问自己。他隐约想到,理想的村庄是敞开的,好比一台联网的电脑,随时接受来自广阔世界的信息,以此带来改变。如此看来,城杨很有希望。

二〇二一年春天,杨敬业要返回上海了。他特意来到那棵千年银杏树下,仰起头,掌心向外,双手紧紧抵到树干上。皲裂的树皮仿佛时光留下的痕迹。他禁不住想,银杏树见证了村庄的故事,也即将见证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独属于这片土地和人的时代。和煦的风自东边吹来,树叶簌簌响着,仿佛回应了杨敬业心里的声音。这时,一个念头自内心深处冒出来:“我是不是应该回来,在这里做点什么?”

这个奇怪的念头,刚探出头,就被杨敬业挥手赶走了,它违背了他的初衷。车一路向前,驶离东钱湖,上了高速,杨敬业还是被方才的念头牢牢揪住了。初衷是什么?是执意离开一个地方?是一定要在城市和乡村间划出生活的界限?当然不是,初衷是为了让生命在适宜的地方开出花来。城杨的确还是村庄,但它迎来了现代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有了新的观念,他们正在咬破习惯和世俗的厚茧,正在变得有想象力、行动力,变得包容开放。是的,这里不但有了咖啡馆,也有了钢琴的声音。当杨敬业坐在城杨的咖啡馆里,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钢琴的声音清晰地叩击着他的耳膜,落进他的心海。

车还未到上海,杨敬业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回城杨,做一个理想的民宿。这个愿望那样迫切,又那样坚定地占据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