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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坐在石头上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2期 | 马金莲  2024年03月05日08:10

马金莲,八零后,宁夏西吉人,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在《清明》《十月》《花城》《人民文学》等发表作品5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部分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有作品译成英文、法文等介绍国外。出版有小说集15部、长篇小说4部。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中国出版协会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坐在石头上

马金莲

1

马德望跟她说话了。

说完马德望就走了,车雨花依旧坐在石头上。

她看着马德望走,走出去很远,直到拐进他家大门看不见了,车雨花还静静地坐着。她保持着一个姿势,视线一阵一阵地模糊,有大团的乌云从眼前头飘过,她试图透过乌云再次捕捉到马德望的身影,好像只有马德望再出现一次,再过来跟她说上几句话,她才能确认他真的跟她说话了。要接受忽然发生的事,车雨花觉得困难,毕竟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毫无征兆地就发生了,让她觉得不真实,有一种做梦般的虚幻感。

在车雨花的记忆中,马德望从来不跟她说话。这一点她很肯定。因为这里头有个疙瘩,这么些年就没有解开。她当然想化解的,还为这个做过不少努力。遗憾的是,马德望固执得很,远远见到她就脖子一直,冷冰冰走开,从来不跟她搭言,连正眼都不爱看她。算起来他是她的一个堂阿伯子,也就是她男人的堂哥。这个堂阿伯子在家门里有一些威望,是个为人做事都很规矩的人,三十来岁就已经人人尊重,家家宰牲过事都忘不了请他。她一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儿,就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本家给得罪了,真不是好事儿,再者她作为一个新人,心气儿正旺盛呢,想给婆家的每个人都留个好的第一印象,这头一面就惹炸了马德望,她心里就存了个疙瘩。为了改变马德望对她的看法,她想过各种办法。比如他偶尔来家里走动,她做饭就分外认真,往油旋饼里厚厚地裹清油,苦豆子粉一放一把,碧绿青翠油汪汪的颜色,把面饼都渗透了;打荷包蛋的话,别人的碗里舀三颗,马德望的那一碗要卧上五个,她亲手端到他面前;后来分家过了,她的院子里有棵杏树,结的是大接杏儿,羊圈门只此一棵,稀罕得很,每年杏儿黄了,她拣那最顶头的大杏子留上一碟,巴巴地让娃娃送给马德望尝鲜;还有家里念素儿,她每一回都给马德望留的是鸡大腿,这可是尊贵的阿訇才有的口福。她想着马德望的心也是肉长的,有一天他会原谅她的。日子就这么一天长两天短地过下来了。要说人活着呀,确实慢得很,也快得很,快快慢慢地掺和着,像扯一条麻绳,一会儿细,一会儿粗,细处你总担心会断了,粗处嘛又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好运气,就这么磕着绊着,半辈子过下来了。她也过了四十岁,奔五十的时候,当她查出这个病,大夫说住院没啥希望,还是拉回家养着的时候,她躺在从自治区医科大附属医院赶回羊圈门的小车上,听着车轮在公路上沙沙沙沙沙沙前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心上一直包裹的那个疙瘩,终于开始融化,一点一点一点,大化小,小化无,像空气从胸口飘荡出来,飘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她平静地想道,你马德望对我啥看法,那是你的事,我车雨花是个啥样的女人,这三十年的时间,难道还不够羊圈门的人们看个清楚!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悄悄笑了,心里的那个疙瘩彻底消失了,心口那里感觉平坦了,这些年总堵在那里的一口气,现在散了,舒畅了。她缓缓地做着长呼吸,其实想开不难,说想开,就想开了,想开了她才发现捆住那个疙瘩的绳子其实不牢,松松地挽着,就是个样子,可惜她这些年都不知道,她以为那绳子牢实得很,马德望不松口,她就解不开。原来那牢实,其实就是个假象。可惜她一直把假象当了真。更可惜的是,她发现得太迟了。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大夫说快的话一个多月,慢的话也只有三个月左右。大夫说话的时候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醒着哩,她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眼皮不动,跟睡着了一样。他就在楼道里跟她的儿子讲解病情。那是个比她儿子还年轻的小大夫,白白亮亮的一个人,戴着大黑框眼镜,总是要给大家装老练,其实她早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可爱的小年轻儿,表面上对病人很凶,其实他心里挺疼人的,每次凶完了她,回头悄悄跟她儿子交代,说阿姨想吃啥买给吃吧,吃不了几天了。他不知道她的耳朵灵得很,他就是在楼道里说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听完她就知道自己的病输了,没希望了。到现在儿子还瞒着她,不跟她说实话,全家人也都瞒着她,谁都不跟她说实话。有时候她就觉得很有意思,她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却不知道她的心思,他们以为大家密不透风地瞒住了她,其实他们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她有时候挺喜欢看着他们为隐瞒她,而想尽办法地遮掩,逼到没办法的时候,就跟她说谎。都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一个个跟她血脉相连,大家在一个家里过活了半辈子,谁的脾性谁不清楚呢,现在要给她扯谎,这个谎自然扯不圆嘛,再说她早就把谜底抓在手心里,那扯谎的人就更加困难了。尤其是她儿子,一个墙头高的大小伙子,为了扯圆满一个谎,经常被她逼问得脸也白了,眼圈也红了,一着急就跟腼腆的大姑娘一样,又慌又羞,简直要哭。这时候她才收手,装作还是啥内情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得了点小病需要养着的人,配合着家人们的期待,该吃该喝的时候吃一点喝一点,该睡的时候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她甚至装作没察觉到自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2

这块石头应该是她出门看病这段时间出现在大门外的。

她这才病了多久呀,感觉好像有一百年没在大门外走走了,门外的世界都有点陌生了。她像头一回来这里走亲戚的人,好奇地东瞅西望。大门楼子顶头的一对圆形白色铁皮镂空灯笼在转,那是一对很灵敏的灯笼,只要有风就转,有时候人感觉不到风,它们也能转,簌簌簌,簌簌簌,像通了电一样,转得欢实极了。她听到声音就知道它们又在转。门前的小花园里指甲花儿开得旺盛,绿中泛黄的秆子挑着一串串桃红色的花儿,是她的眼神不好了,还是今年的花儿本来就艳,她瞅见它们一串比一串亮,好像在呼唤她赶紧摘下自己捣碎包指甲。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包指甲了。她望着指甲花儿出了一会神,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它们像鸡爪一样干瘦,指甲也不再饱满圆润,一个个瘪瘪的,干巴巴的,没有血色,是死人才有的指甲。她的指甲剪得很短,从医院一回来儿媳和女儿就帮她换了大水,还给她剪了所有的指甲,把耳朵眼也掏干净了。她们的意思她当然清楚,这是防备她忽然走哩,羊圈门的讲究是人要干净整洁地去后世。女儿甚至把手伸进她嘴里摇晃她的假牙,她知道女儿是在提前做准备,一旦她到了咽气的紧要关头,女儿有责任趁她牙关还没变硬马上把她的假牙卸下来,因为羊圈门的人还有讲究,人最好不要身体里带着假牙、假肢、钢板什么的入土。女儿还在想办法瞒她,一边摇假牙,一边挤出笑脸,说妈你这假牙磨平了,不好用了,等明儿你好了,我领你去医院安新牙,人家现在讲究用烤瓷牙,贵是贵了点儿,但确实好,比你这假牙好一百倍。她给女儿强装出来欢笑点头,表示自己愿意跟上她去配新的烤瓷牙。换上烤瓷牙妈你能年轻五岁!儿媳笑嘻嘻地帮腔。她也及时配合儿媳,无声地笑笑。人是要懂得好歹的,就算娃们在扯谎,那也是为了她好,对病人隐瞒病情,尤其是绝症,是大家的共识,就连大夫都不肯当着病人的面说实话。都是为了病人好啊。这一点她心里感激,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病情真到了这种关头,瞒是瞒不住的,病在病人的身体里,到了啥程度,病人自己是有直觉的,死亡的感觉会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直到将人完全包裹进去。

门口的路拓展了,左右各增宽半步,加起来路面就更宽展了。能并排跑两辆小车了吧。车雨花望着新崭崭的路面再一次走了神,她住院才多久哩,路就大变样了,如今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像坐着火箭跑哩。当年她嫁来时,这里还是一步宽的土路,一下雨全是烂泥,走过去水水浆浆溅得人满裤腿都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沙石路,后来成了沥青路,现在又这样宽阔!真是赶上了好日子噢,可惜的是……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洪水一样猛然间就扑上心头,轰隆隆吼着兜头压下来,铺天盖地的架势简直能把人整个吞没。她知道,这是死亡的恐惧感。

恐惧从她偷听到大夫的话以后就开始光临了。她忘不了那个小年轻大夫的语气,都说做医生的见多了生死,心比一般人硬,车雨花觉得小大夫的心还是软的,可能是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病人从生到死吧,反正他的做法有着温暖的人情味,她当时听到他那小心翼翼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为他孩子气的认真和善良,接着她就看到了恐惧。那是恐惧感第一次降临。她脸上还在笑,身子却开始筛糠,好像整个人坐在筛子里,被看不见的力量端起来,来来去去地摇摆。她赶紧对抗,她活了半辈子人了,还能那么怕死吗,叫人看见要笑话的,就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她费力地使着劲,想让身子稳下来。但这恐惧感是从心里漫上来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被一股冷气裹着,爆炸一样往出来泛,心顿时像被冻得受不了,就突突地挣扎,左一下右一下地甩,甩得人说不出的慌,她只能紧紧按住心的部位,要是不按可能会像绳子一样甩断吧。身子就开始打摆子。这感觉来过一次,就变成了常客,时不时登一次门。平静下来后,车雨花思量过这个事,死,谁不怕哩!都怕!她也怕。但是,大家互相说起来的时候,又都好像没多么怕。包括她自己。这段时间每天盘旋在她心头的,就是死这件事。有时候她不害怕,尤其疼痛袭来的时候,她就反复说还不如早早完了去,还不如早早完了去!反正迟早都要走这条路儿么!这时候她说的是真心话,真要马上完了,就没有后面一茬又一茬的痛苦。有时候她会跟家人们表示想早点走,这时候她其实不是完全想死,也不是完全不怕死,她有一半的想和怕,另一半,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是一种流动的半透明的感觉,热烘烘的,忽然就加速度流动,冲击着她的心,她就忍不住要那么想并那么说,她还会带着一点闹腾的情绪,跟丈夫和儿女们斗气。她执意表达她马上就想死的意思,然后等着看他们的反应。没人愿意让她死。他们忍耐着她忽然变臭的脾气。其实她挺担心他们会支持她,也跟着期盼她早点咽气。真要是这样,她知道自己没法接受,肯定会更伤心了。人真是怪得很,明明盼望一个结果,当亲人们齐刷刷表示他们舍不得她早完,想尽办法只为让她多活几天,她不但没有感激,她还脾气更大了,好像他们合伙做了更对不住她的事。她就照样闹脾气。闹一闹,哭一阵,堵得实压压的心里才能挪开一道缝儿,投进一点亮色,让她透一口气。然后她就躺着盼自己早点完,这种迫切很真实,她确实在祈求真主快让她的大限到来。既然是看不好的病,那就早完早清净,全家人眼看都要叫她拖累垮了,她早走一步,他们也早一天轻松。这种时候她不觉得死可怕,反倒心里很平静,有一种为了家人做出牺牲的悲壮的幸福感。

这块石头应该是修路时候留下的。要扩路,就得修水渠,两边的水渠都重修了。有些塌陷的坑需要拿石头垫起来,可能这块石头太大,不适合填坑,就被丢下了。家里人这段日子忙着跑医院,没有人计较一块石头堵在家门外,修路的人随着路的进程往前走,走出去以后就再没回来,这块石头就被遗忘了。它好像一个跟丢了大队伍的迷路者,永远都找不到大家,只能乖乖蹲在这里。她站起来细看,用手心拍打,抬脚踢踢,又坐下,五指细细地摩挲,有一抹森然的冰凉感,她一捕捉到这种感受就再也挪不开了,她的身体渴望这种感觉。她现在躺着坐着走路都心里难受,有灼烧感在吞噬着她,石头的冰凉让她心头一亮,赶紧两个手去摸,还不够,她慢慢坐到了石头上。冰凉穿透裤子,沿着大腿和小腿分散,如果说喝一碗凉水只能让心里头凉快凉快,那么这石头冰凉的是她外在的身子。当冰凉感蔓延到双腿最深处,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呻吟声那么响亮,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往四处看,接着舒一口气,好在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别人。她还是有些羞赧,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偷窥她,她把人丢给全世界了。她悄然夹紧双腿,乖乖坐了一会儿,冰凉感没那么强烈了,但那种感觉还在,在她的双腿深处,那个神秘的地方,悄然地盘旋着。她确定远近没有一个人,此刻的羊圈门好像没有一个活人,除了她这个半死不活的病人。石头是没有眼睛的,马路也没有眼睛,花儿草儿绿化树都没有眼睛,她是安全的,她慢慢慢慢地打开她的腿,心里说我是为了坐得更舒服一点嘛,我的骨头把肉吃光了,就剩下一副骨架子,我硌得难受,我要坐舒坦一点。她分开腿,两个手在两边微微撑着,坐稳当了。奇怪的是,腿分开后那种感觉反而没了,像倏忽划过的一丝清风,不等你抓住,就消失不见了。

她心头有一点渴望,渴望重新找到那种感觉。当然这念头是那么让人羞耻,羞耻感和欲望在拉锯,都想压倒对方。迟疑间,两条腿还是松松地放着,她没有力气合拢它们,主要是没有心劲,好像从肚脐眼往下,下半身都不是她的,两条腿就那么有气没力地耷拉着。刚才马德望经过的时候,她刚把腿分开,那一刻她很慌乱,她怕他会骂人,最少也会冲着她哼上一鼻子。他是个古板男人,谁家妇女在妇德方面遵守得不够,他能张嘴就骂,一点脸面都不留,好像他就是羊圈门的道德监督员。谁家媳妇戴帽子露出的头发多了他骂,大姑娘小媳妇穿紧身牛仔裤把屁股勒得太紧他骂,懒惰的小媳妇不蒸馍馍到铺子里买现成的他还骂,他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骂大家不懂得珍惜,把大好的福用脚踢哩。这些年他再没有骂过她,从第一次见面她得罪了他,导致她这些年小心翼翼处处防备,他抓不住新把柄,也就没办法骂她。

今儿这一顿臭骂挨定了。车雨花慢慢杵下了头,心里说反正躲不过去,叫他骂么,他那臭嘴要不骂人还不正常了。不要说她是个病人,就是完了埋进土里,如果有马德望看不顺眼的地方,他估计会照骂不误。他能把死的骂活,把活的骂死。尤其像女人这样叉开腿坐,跟叉着腿走路一样,他都看着碍眼。那就让他骂去,她就当耳朵聋了听不清。反正她这个样子,离瞎了聋了也不远了。当新媳妇那晚被他骂了一顿,现在她活不久了,叫他再骂上一顿,有开头也有结尾,就像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她想通了,没啥可怕的,不就是挨骂么,人这一辈子挨的骂还少么,早就不是啥稀罕事。马德望这些年不拿正眼看她这个人,这比骂还让人难受呢。今儿他会骂吗,还是照旧满眼不屑地走过,却不肯开口骂上半句?马德望就是记仇的人。看着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家,心眼咋比针鼻眼还小哩?这些年愣是跟她绷着。你就绷着吧,反正我车雨花没几天活头了,难道还怕你不成。车雨花想好了,他要是不骂,像以前一样梗着脖子走过去,她也就装作没看到他,他要是张嘴骂人,那她也不是吃素的,她要怼回去。叫他重新认识一下她这个女人,她不是好惹的。

3

车雨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块石头。过一阵子不出门在石头上坐坐,心里就不舒服,急燎燎的,有火在烧一样。她本来心里就难受,一股烫烫的灼烧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一直在心里发作。这样难受是啥时候出现的,她记不清是从自己偷听到年轻大夫给儿子说实话的那一刻开始,还是早在去医院之前病在她身体里恶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反正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像啥呢,像有一勺子在火上烧化了的铁水,顺着她的嗓门灌了下去,她往上吐不出来,向下排不出去,那铁水就长在了肚子里,从嗓膛门到心口窝,一路灼烫,全是燎泡,好像你就是喝上多少凉水也不顶事啊,这种烧是浇不灭的,再说孩子们不叫她喝冷水,他们围绕着她伺候,她的意愿总是来不及表达,他们就凭着猜测赶紧给你满足。

妈饿了哦,凉粉鱼鱼,酸酸辣辣的,你吃几口。

妈嘴干吗,刚凉好的开水,你喝一点。

妈坐着垫得腿疼不,快躺到这个毛毯上。

儿媳妇还给她缝制了一个肚子里装满糜子的小褥子,说糜子蹿活,睡着舒服。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学来这么多照顾病人的经验和诀窍,一样一样都给她用上了。她领受着他们的心意,他们咋安排,她就咋接受。她想喝凉水的话说不出口,怕吓着大家。温开水由女儿或者儿媳一勺一勺给她喂,她小口小口抿着水,会觉得心头更干渴,真渴望端一大碗凉水,一口气灌下去,把肚子里发烫的边边角角凉一凉。虽然大夫说她剩下的日子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但看亲人们那尽心尽力的势头,给人感觉她还有一百年好活,所以对她的饮食要求很严格,啥能吃啥不能吃,啥能喝啥不能喝,他们按一个病人的标准对待她。比如她想喝凉水,那是不可能的,病成这样咋能喝凉水!就算他们也听大夫说的,她想吃啥要尽量满足她。女儿总是哄娃娃一样哄着问她,妈你想吃啥,我们给你做。她需要好好想上一阵,啥也不想吃,没一点吃的心思,想起啥都心头犯恶心,确实啥也不想吃了。就想喝凉水,不敢说出口。孩子们猜度着给她做来各式各样的饭菜,放到温度适宜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喂给她。有一回做了凉粉,她想着凉粉是冷的,她要凉凉地吃上几口,没想到儿媳说怕凉粉太凉对病人不好,特意把凉粉条条用开水过了,再用刚出锅的热汤汁拌。她那个失望,这哪算凉粉啊,就是热粉。吃一口,她心里的火更旺了。她想趁没人注意溜进厨房偷偷喝点凉水,要么打开冰箱掰一块冰嚼着吃,可她还没动身呢,早有人围着她了,妈你要啥?奶奶你要啥?儿孙们商量好了一样轮换守着她,最不行也有丈夫陪伴她。

丈夫是个温性子人,跟她过了半辈子,知冷知热的话从来不会说,但会把疼肠落到实处,困难的时候他喝汤,把饭让给她和娃娃们,日子好过了,大家吃肉,他啃骨头。就是这么个人,不会说光面话,疼人是实实在在的。她这一病,他话更少了,一天到黑守在她身边,她稍微有个响动,他已抢先站起来了,问想吃啥,想喝啥?要尿,要翻身?除了这几句话,再没有多余的。好像多说一半句有人会罚他的款。言语稀少,动作却快,她根本没法从他眼皮底下偷喝到凉水。跟他说实话吧,央他舀点凉水来!她这样思考过。三番五次地想,三番五次没勇气开口。他已然猛老了一大截,鬓角的头发白森森的,让人看了心惊,夜里经常睡不着,爬起来远远地望着她看。她知道他舍不得她。这个笨嘴笨舌的男人,说不出一句柔软的话,其实心里很疼她。这让她又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当女人一场,维和下了男人的心,伤心的是她活不长了。日子一旦给了期限,就快得像刀子割,一天便是一刀,一刀就是一个坑,那坑一天比一天大,眼看着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他对她这么看重,她咋能任性到喝凉水嚼冰块,惹他担心哩。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去门外头转转。她说。丈夫赶忙溜下炕穿鞋,说我给你推轮椅吧。在医院里需要不停地跑来跑去做各种检查,她走不动,儿子就买了个轮椅。现在她只要行动,大家就拿轮椅推。儿女你不好发脾气,丈夫还不行吗?丈夫就用不着客气!她变了脸,推开他的手,撑着脖子,说要啥轮椅,我的腿脚又没得癌症,你叫我走!天天躺着,跟坐班房子一样么,把人憋死了,我要出去透个气。你不许跟啊,跟上我骂你哩!一边蛮横地说着,一边颤巍巍抬腿迈出门槛。一段日子没独自走路,人软成了面条儿。丈夫停在原地,果然不敢跟,连动也不敢动,傻乎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大门。真是老实疙瘩!受她欺负了一辈子!她嘴角露出愉快的笑,他本来就对她疼,得了这病就更纵容着她了。真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这辈子跟了他她不亏,遗憾的是不能再陪他了。

到大门口,她扶住门柱,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望着她。本来她满心温情,想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碰上他的目光,她却忽然又变冷了,狠狠瞪他一眼,好像在继续警告他不许跟出来。他就没敢跟出来。她暂时自由了。她坐到了石头上。冰凉的感觉潮水一样瞬间漫上来,她把下身紧紧贴在石头上,贪婪地吸收着这清凉,清凉是有灵魂的,这样懂她,这样熨帖,先让身子凉下来,接着心也就有了清爽感,好像这颗心泡进了一碗清水里,灼烫感被压住了,焦躁感跟着薄了下去。

4

人要是能变成一块石头就好了。每当坐在石头上的时候,车雨花的这个念头就很强烈,强烈到她急迫地盼望着有人出现。她想跟他们说说,坐在石头上的感觉有多好,简直是一种享受呢。自从马德望经过并跟她说话以后,从她家门前路过和她说话的人每天都有,有时候还三三五五结成了群。大家不管正在说什么,正要去忙什么,有多着急,只要是经过了她家门前的这块石头,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轻下来,带出小心来,好像稍微快了重了都会惊吓着她一样。他们老远就会调整各自的姿态,心里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车雨花当然看不到,她看到他们会先收住脚步,好像需要一点时间做考虑,考虑要不要从她跟前经过,还是考虑以什么样的姿态走近她?她不知道,这个不能问,也没必要问,也许两种情况都有吧。她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他们那一刻的犹豫,好像靠近她这个人是需要勇气的,所以他们停在七八步之外,眼神游离,脚步迟缓,不敢看她,又不得不看,就那么歪着头艰难地做着决定,也许他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不愿意和她迎面碰到,不愿意跟她说话,想扭头转身离去,路这么宽广,每个人要去的方向四通八达,没必要非得经过她这里。

这时候她就禁不住有了担忧,尽管她心里说你来不来的对我来说都不要紧,反正你又救不活我的命,你有权躲开我,你一辈子都躲着我也行,反正我没几天活头了,你只要稍微躲上三五次,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能撞上我了!她甚至会产生一丝愤然的恨意,我跟你有啥大仇吗,你都不愿意从我眼前头经过一下?她和谁都没有大仇。小仇也没有。她这辈子胆小,嘴笨,反应慢,是出了名的老实女人,这段日子她把自己的这一辈子在心里回放了一遍,还真想不起来得罪过谁,除非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惹了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活在世上总免不了干歹事,就算这不是你的本意,你还是会伤害到别的生命,走路的时候你难免会踩踏各种虫虫,你吃的肉都是害了牛羊鸡鸭的命得来的,你割了草拔了苗……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换算成罪孽的话,能堆一座山吧,能填一条沟吧。

据说人到了后世是要被算总账的,你都干了哪些好事,又做了多少歹事,都会进行清算。小时候去寺里听阿訇讲这些,她小小的心灵当中觉得这是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现在回想,就好像只是打了几个盹儿的时间,这一辈子就要出头了。这种快,让人觉得不真实。只要猝然间清醒过来,发现不是做梦,她的心就猛然收缩一下,好像有鞭子在抽打。死正在向她走来。阿訇讲过,有个叫满来古力毛提的天仙,专门负责拿人的命,谁的大限到了,他就会取走谁的命。毛提也快来找她了。她知道自己早就该面对这个问题了,躲避没有用,时辰一到谁都逃不过。她已经不想躲了,她想的是毛提究竟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据说他千变万化,有可能是人,有可能是羊,还有可能是一块石头。总不会是她坐着的这块石头吧?她伸手摸索着,笑了,真要是这块石头,那毛提也够累的,为了取她一个人的命,变成石头趴在这里等了一天又一天,会不会耽误他别的事呢,毕竟这世上需要被他拿命的人不止她一个。所以啊,毛提可能是周边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会是这块石头。毛提可能是迎面走来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她盯着他们每一个人看,想老远就看破他们中谁是伪装起来的毛提。每个人都像,每个人又都不像。这么一个一个地观察,她发现了其中的乐趣。真是有着没法跟人描述的趣味。她也不想跟人分享这种趣味。她这半辈子活着,整天围着老人、丈夫和娃娃们打转,伺候完老的照顾小的,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最后这段时间就让她自私一回吧,她啥活也不干,啥心也不操,沉浸在和毛提捉迷藏的快乐当中。只要有人迎面走来,她就打起精神,专注地等着。观察他,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这时候她会忘记身体里那些日夜折磨她的病痛,好像那些叫癌细胞的东西暂时睡着了。

要辨清来人究竟是羊圈门的乡亲,还是伪装的毛提,很考验人。在这种考验面前,她在重新认识每一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比如马德望来了,老远她就断定他不会是毛提,他就是那个她惧怕了几十年的马德望,他那股古板冷硬的气息,隔一座山她都能闻到。她喜欢走过来的是女人,女人的话,她和她就有话说,尤其是以前关系还不错的姐妹们,现在听得她得了这个歹病,纷纷地对她有了爱怜和不舍,有人会拉着她的手,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她知道那是深深的怜悯,就算以前跟她不怎么亲厚的女人,现在面对她的时候,眼里也会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怜悯来,人真是奇怪得很,她们在面前的时候,车雨花心头空荡荡的,连舌头也变笨了,想跟她们说一句谢谢,也想告诉她们要趁早爱护自己的身体,不要为了光阴就知道闷着头下苦,苦是下不光的,钱是挣不完的,日子过得差不多就行了,把眼前头过好就成了,不要愁得太长远了,她以前就经常愁得很远,儿子为人老实以后会不会受人欺负呀,女儿生了两个女儿就再怀不上了呀,儿媳有好吃懒做的苗头,以后会不会不听儿子的话……现在看来,她那都是吃饱了没事干胡思乱想哩,反正等她两眼一闭就啥也看不到了,愁那么远啥用都没有!心里想得很多,嘴上却就是说不出来,好像这张嘴被生铁给焊住了。

也有人要看她的胳膊瘦成了啥样儿,还有人问她外出就医的经过,反正乡村妇女就这样,爱拉个家长里短,车雨花往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傻傻地笑着,听她们说,过去几十年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很少成为人群当中的核心,总是处于外围,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地位,经常游离在圈子最外层。现在她成核心了。当核心的感觉真好,每个人都拿正眼认真地看你,用那么热情的口气跟你说话,有些话还很贴心呢。就连过去从来不拿正眼看车雨花的支书女人,也已经从车雨花跟前经过了三回,每一回都主动停下脚步,过来跟车雨花说上一阵话。车雨花真是无比激动,支书女人走出去很远了,她还会望着她的背影看,有做梦一般的恍惚,真不敢相信这个高傲的女人有一天会主动跟她车雨花说话。那可是有架子的女人,男人当着村上最大的官儿,人家就是官太太呢,谁见了支书女人不巴结呢,车雨花曾经也想着要巴结一下呢,只是她太笨了,见到支书女人除了咧嘴傻笑,一句好话也说不出口,等人家扭着肥厚的屁股走远了,她才后悔得恨不能拍自己的腔子。女人的地位,往往是随着男人的身份走的,她男人是出了名的老实杠子,她在妇女当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她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支书女人那样受欢迎的人,当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和人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想不到的是她自从坐在石头上以后,发现自己受到了曾经渴望过的待遇,乡亲们的眼睛能看到她这个人了,她不是从前那种可有可无的人了,她成了像支书女人一样重要的存在。他们一个个只要路过她家门前,都会远远地撵过来,看看,说说,问候一下,讨论讨论她的病情,还有人关切地问她想吃啥,想的话尽管说一声,可以帮着给她做。这是多真挚的关心,她听了心里暖烘烘的,有好几次都差点当着他们的面落下泪来。要不是得这场病,她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得到大家这么多的关爱。

大家究竟是关心她这个人哩,还是关心她的病?当来人离开以后,她还坐在石头上,感动慢慢退潮,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晕的脑子清凉下来,脑子是不能冷的,稍微一冷就不再满足于刚才的感觉,它开始往出滋长别的念头,这些念头像一窝虫子,乱哄哄地拱啊拱,拱着拱着,她就开始推翻刚才的那些激动和感恩。乡亲们为啥一个个都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对她这么好,好得让人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这放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啊,难道就因为她得了这个病?谁都知道她活不长了,所以才对她好?她不想承认这个事情。这样的事实太伤人了。但是,念头转了一圈,再转一圈,她还是得面对这个事实。他们,那些一个一个从她门前经过,跟她说话的人,对她表示好意的人,他们确实是因为她现在的情况才对她忽然好起来的。他们是看在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子上,才对她表达着同情和怜悯。他们确实是好心,可这样的好心,细想起来真是味道复杂。

石头慢慢变暖了。是被她的身体焐暖的。石头暖起来,她心头的那种燥热就又回来了,她得极力地压制着才不至于十分心浮气躁。她伸手去抚摸石头,它滑溜溜的,好像摸着一个人的皮肤。她把两手的五指都摊开,紧贴着它,微微地闭上眼,这时候它不像石头,更像一个人。她感受着这个人,它有温度,变得柔软起来了,好像要活过来,能发出呼吸来了。她慢慢溜下石头,回头深情地打量,它其实丑丑的,模样笨笨的,像一只胖乎乎的大羊羔,憨憨地盘卧在地上,她每次都坐在羊羔肚子的位置,这里凹进去一个浅窝,她的屁股刚好坐在这个窝里。这些日子天天爬上去坐,溜下来和人说话,再爬上去坐,再溜下来和人说话,上上下下地蹭,羊的肚子被磨光了,青幽幽的,让人禁不住想一直摩挲它,直到羊羔痒痒得受不了,忽然就挣扎着站起来,咩——发出一声长叫。

这是一只贴心的石羊,如果有一天她下不来炕,睁不开眼,就要咽气了,她想靠在它怀里咽气。那就需要把它搬到炕上去。最好是不要等到她咽气,现在就把它搬进屋里,她就不用这么一趟趟走出大门来了。她现在越来越走不动了,得双手握上一根棍,像百岁老人一样挪着脚步前行,孩子们早就对她这样的行为有看法了,儿媳和女儿不止一次头对头神秘地嘀咕着,她们以为她现在病糊涂了,其实她心里明镜儿一样,她们是在商量着怎么阻拦她到大门外头去呢。天天坐在一块石头上,跟花果山的石猴儿一样,叫全庄子的人展览她哩!难道就不觉得丢人现眼?她明儿两眼一闭啥事了了,可我们还得活人哩,我们的脸都叫她打光了!是她的女儿在愤愤地发表着意见。儿媳只是笑,她是个精明人,自然不会公然说婆婆的是非。女儿叫她疼得没样子了,难免骄纵一些。车雨花不生女儿的气,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么,不管年龄多大,在她面前都好像永远长不大,就爱跟她胡搅蛮缠。

儿女们觉得她天天坐在石头上不好看,现在车雨花自己也不太爱外出了,刚开始那些乡亲们给予的热情令她感动,随着日子过了一天又过一天,慢慢地她觉得尴尬起来。他们的热情依旧,甚至有时候会相当饱满。

出来晒日头啊?对方热情地问。

嗯,晒晒。她很认真地点头。

今儿气色好啊,夜里睡得好吗?来人瞧着她的脸面,表示在深度关心她的病情。

好着哩。她还是很认真地点头。

以前她会把自己的脸往前伸,叫对方看得更清楚点。现在她往后悄悄地缩,她的心里滋生出自卑感来,一个就要病死的人,脸色能好到哪儿去哩!跟鬼一样!再说,久病的人身上有气味,她不想让乡亲们闻到这不好的病味。

大家确实都对她很好。她却开始一点点回想从前他们对她的不好。过去他们确实对她不咋好,不欺负就已经算不错了,根本谈不上现在这样好。是不是她得感激这个病,叫她临了得到了前半辈子做梦也得不到的?

得病是件奇怪的事情,说得就得上了,说是癌症就已经是癌症了,说没几天活头了,身子骨还真就这么飞快地往下垮塌起来。

每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车雨花不再期待,她惧怕起来,希望他能改变方向,不要从这里经过。

如果对方不改主意,稍微犹豫一下,坚定地向着她走来,车雨花就感觉心口那里往上翻涌热浪,闷热闷热的,掺杂着一股恶心。

恶心感自从吃上化疗药就开始伴随着她了,每次犯恶心,都会引发呕吐,这是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感觉。

但车雨花现在希望这种感觉适时地发作,来人近了,她从石头上慢慢往下溜,出溜在地上就捂着嘴开始呕吐。

弄得来人跟她的对话艰难起来。

但他们还是那么热情地表达着关心。

女人们照旧含蓄,不会把心里的话直接问出来,至多帮她拍抚一下后背,问最近能吃下饭吗?饭吃不下,汤能喝几口吗?

男人终究粗糙一些,有人瞅着她瘦得变形的脸,眼神就显出不耐烦来,问还能熬多少日子?

车雨花就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盏灯,灯盏里没油了,就剩下灯捻子里残留的一点油星,吊着最后一点精神头儿。这样的灯,说灭随时都会灭。

可她迟迟不灭,一天到黑这么被大家记挂着问候着,她发现这样拖着真是不好意思。好像她多拖延一时,就会多浪费大家一些宝贵的时间。

要不是喜欢门外这块石头,她还真就不想再挪出大门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石头搬进屋里。

但这是不可能的,没人会答应她这么做。就算她是一个马上要离开世界的人,家人也不会由着她胡来。再说这么大一块青石,谁搬得动呢,也会把炕给压塌吧!

她还得天天到大门外看它。

5

车雨花最后一次去大门外头,是坐在地上挪出去的。她没有力气站着挪步,就坐在一片毛毡子上,像医院门口要饭的那些残疾人一般,两个手撑地,然后像划桨那样,左手扑划一下,扯得身子往前动几寸,右手再扑划一下,又扯动几寸。

丈夫在身后静悄悄看着,他还是不敢拦她,更不敢上前帮忙,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有威力,瞪一眼他就乖乖地长在原地了。她明白,他是心疼她,舍不得惹她,不然人家一个大男人,咋会怕她一个枯瘦如柴的将死之人!他不光不干涉她的行动,还背着她制止孩子们的抱怨,不然女儿第一个就不会答应她一天当中好几次往外跑,跑出去坐在一块石头上卖呆。她都能想象到他劝孩子们的口气,他带着哀求的语气,说叫你妈去么,没几天活头的人了,爱咋就叫她咋,给我们下了半辈子苦,来不及享上几天福,这最后的一点日子,就叫她活得舒心一点么。

挪了多久才挪出大门的呢?她伸手抓住石头,已经没力气坐到石头上去了,只能先靠住石头喘气。门楼顶上的铁皮灯笼永远都在转,簌簌簌,簌簌簌,好像一个碎嘴的老婆婆藏在那铁皮里头,在给世人讲着她经历的世事,讲啊讲啊,没年没月,没黑没明,只要世上的风千年万年不停,她就能讲上千年万年。指甲花已经开败了,还是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反正看过去只剩下叶子模模糊糊绿着,不见花儿了。那么鲜红的花儿,才开了几天呐,说没有就没有了,可见这世上的人和物呀,都不长久。她轻轻闭上眼睛,能听见肺在腔子里扑闪。很多时候她没有勇气倾听这声音,因为这声响太让人揪心了,哪里是人的肺在忙碌,简直就像塞了两堆铁丝在里头,铁丝被狠狠地撕扯,发出刷铁锅的声音,每进一口气她就痛一下,每出一口气,再痛一下,痛感就没有停止过。她只有在疼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呻吟几声,但凡能扛住,她都悄悄忍着。呻吟出来又能咋的嘛,谁也没有办法帮你,谁也无法代替你承受这份疼,她要是由着性子呻吟,只能增加丈夫和儿女心里的难受。

只有在和石头相处的时候,她觉得可以呻吟出声音。她确定左右没人后,就重重地哎哟了几声。然后慢慢地往起爬。身子是直的,硬撅撅戳着,手和脚都使不上劲儿。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你梦魇了,心里喊着我要醒来,我要翻身,只要翻个身我就没事了!但你的身体不听使唤,就连一根手指头你也抬不起来,你像一堆烂了的肉一样瘫在那里。手扳住石头,鞋底抠住地面,她让这堆烂肉一寸一寸往起挣。终于站起来了,颤巍巍地站着,像学步时第一次单独站起来的孩子。这孩子还没找到站稳的感觉,下半身猛然酸软,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重新软到地上了。她伸手摸索到石头的一个角,轻轻抚摸它,有些羞涩地给它苦笑,说叫你见笑了啊,我实在是越来越不行了,这身子骨不争气么,我眼下连那八九个月的吃奶娃娃都不如。

石头能有啥反应呢,它静静地卧着,除了没心没肺地看着这个女人一天比一天衰弱外,它没有任何的反应。

车雨花抹一把鼻涕,把眼泪也带出来了,她也不管是鼻涕还是眼泪,伸长胳膊往鞋底抹,胳膊是直的,不会打弯,也不够长,最后手心里一把黏糊糊的东西被蹭到了裤腿上。

鼻涕眼泪吓不倒人,车雨花再次往起来爬。她想毛提这会儿在哪躲着哩,会不会看到我挣命的样子?会不会看着我可怜,就放赦我多活几天!嘿嘿,还是算了吧,谁都知道毛提是天仙里头最铁面无私的一个,没听得这世上有谁躲过了他的索命。其实她已经不打算躲了,既然是迟早要来的事,那就早点来吧,这么熬着人很吃力,身体受罪,心里更苦,有时候她就迷迷糊糊地想,毛提咋还不来哩,磨蹭啥哩,快点来么,早一点来我就能少受一些磨难了。要说这世上还有啥是舍不得的,她觉得是石头,这块卧在大门外头的青石。丈夫呀,儿女呀,孙子呀,姊妹呀,乡亲呀,还有这世上她认识的很多人,没了她他们都能活下去!这道理她刚开始那阵子想不通,觉得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娃娃们,没有她他们咋活呀?现在她想清楚了,这世界谁离开谁都能活,她完了他们当然会伤心,伤心总会过去的,过去以后哩,日子还是会往下过的。

这石头能在大门口留多久?儿子已经萌生了搬走它的念头,只是看她天天出来坐在那石头上,他才没有急着下手。等她一走,这块石头肯定要被搬走。除了她,没有人会舍不得一块石头吧。是啊,只是一块石头。除了她谁都不知道这块石头有多好,它像她在世上最忠诚的亲人,只要她愿意出来,它就陪伴着她,让她汲取到冰凉,帮她压制心里的火。正是坐在它的怀里,她将村庄里所有的人重新认识了一遍。她和它紧紧贴靠,像刚成亲的两口子一样近,一样紧,一样亲,一样舍不得分开。

车雨花站了起来。她说不清楚自己哪来的力气,等察觉到的时候,人已经扶着石头站了起来,一双麻秆一样细瘦的腿簌簌地抖着,她赶紧俯身爬到了石头上,双手搂住两边,然后一点一点调转身子。终于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凉森森的感觉穿透肌肤,传递到她的身体,她忍不住笑了,好么,我可算又坐到你肚子上了,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出来看你,我临走得跟你说一声再见么。她就这么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地坐着,困倦感水波一样不断地往过来卷,仿佛要卷走她。她不让自己迷糊,不停地摩挲着石头,让青石的冰凉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要醒着,要好好和她的石头多陪伴一些时间。

清醒的时候她想起了马德望。

其实上次马德望跟她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温和。好在她清楚,他怎么能改变那个臭了半辈子的硬脾气呢?他的目光也还是像那能捅人的刀子,他直通通走到她跟前,直愣愣瞅着她,瓮声瓮气地说哦,你回来了?听得你病了,歹病么!那就养着,不要胡思乱想!真主的口唤么,人也没有办法,口唤到了你就走!

车雨花后来不止一次回味这段话,想着想着,笑了,笑着笑着,气上来了,气得瞪大眼睛,骂一句二货!再骂一句黑皮脸。马德望那张黑脸是出了名的,大家高兴的时候,说他是个黑包公;要是挨了他的骂,就偷偷喊他黑皮脸。车雨花这些年没有这样骂过他。她没有胆量,也没有恨到那个程度。上次她骂了,望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她笑着骂了一句。接着她从石头上溜下来,身子靠住石头,好像靠着一个结实有力的男人,她把自己瘦骨嶙峋的身躯完全交付给了这个男人,她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她说黑皮脸啊,你可真是个黑皮脸。

迷糊感在不断地增强,车雨花一阵接一阵地犯恶心,天空在头顶上旋转,脚下的地面也不停地转圈圈,这个天上飘浮着一些絮状白云的午后,妇女车雨花坚持在青石上坐了很久,她满脑子想的事情很简单,就一个画面,那是她刚嫁到这个庄子的那天,晚上按习俗要耍床,一伙二不棱登的小伙子到处寻找新媳妇的公公、堂公公、阿伯子、堂阿伯子,只要逮住就拉进新房来,按在地上叫新媳妇骑大马,那晚的新媳妇车雨花被小伙子们拉呀扯呀,推呀搡呀,还有人趁机腰上一把腿上一把地乱摸,她又羞又慌,啥也顾不上了,傻乎乎对着一个被按在炕头的男人说骑一下可以再不闹了吗,好,那我骑!

哄笑声中,她被众人按到了男人背上,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她晕头晕脑地伸手拍了一巴掌男人的屁股,像骑马的人驱使身下的坐骑那样,嗓门响亮地喊了一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