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1期|白琳:美丽岛(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1期 | 白琳  2024年03月05日08:02

第四十六天。曙光攀上海面之前,她裹紧被子,缩在露台的白色躺椅里。黎明时分,粗糙的远处笼罩着灰色雾气,掩盖一切清晰的朦胧。春天走到了边缘。

一个多月以来,她被禁锢在这座地中海小岛东南部的一栋度假酒店里,和剩下的一个旅客一起,在荒芜的岛上迎来了漫长的大封锁时期。那天傍晚醒来,推开面海的窗扇,房间的门被敲响,一个年轻的非裔男子告诉她从那一刻开始酒店进入隔离。他们已经通知了所有的客人,发了邮件、短信,并且在大堂张贴了告示。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小时,但本就零星的游客们很快就张着臂膀迅速飞走了—一切都猝不及防,封锁令很快生效,飞离岛屿的机场八点钟关停。她忽略了人生中这一点短暂的时间,于是现在,这间带露台面海的房间,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一张双人床,一把靠背木椅,一个简易衣柜。四壁雪白,只有卫生间外挂着一幅潦草拙劣的抽象画仿制品。橙红色的海,橘黄色的夕阳,和此处所见大相径庭。唯一可称得上电器的是一台小小的冰箱,塞在衣柜的隔间里,上面的一栏放着一只铝合金电水壶。黑色背包潦草地扔在另一扇柜门下方,弯曲的架衣横杆中央孤零零挂着件深灰色外套,领子上兜着条格纹围巾。充电器卷成一团扔在床头柜上,坏掉的台灯被拧下灯泡,白色的床单被罩已经一周没有更换。

现在他们轮流使用公共洗衣室和厨房,每周可以清洗一次床品衣物。最初乱糟糟的时间过去,酒店里的人们迎来了新的秩序,昼伏夜潜,只在属于自己的时段里轮番解放。在吧台工作的阿尔巴尼亚小哥,没有合法身份的非裔男服务生,负责清洁的希腊大姐,孤僻的职业酒店经理,客人一,客人二,渐趋荒芜的庭院和习惯沉默的房间,共同构成了这座孤岛上的密闭之城。

现在我们要关停所有的设施。经理在电话里说,我们在隔离期只能进行有必要的支出。这就意味着,晚间所有的路灯壁灯都不会打开。平台上的公共游泳池禁止使用(我们没有额外的精力和经费进行清洁消毒),请不要随意攀上礁石(那附近的酒吧入冬开始就已经不再开放,也没有救生员),花园咖啡馆停止营业,并且所有大门都在晚间八点之后关闭,同时禁止使用私人海滩。酒店内的商店暂时性开放,按照商品价目标上的九折价格出售。有需要请打电话预订,食物及日用品会送至您的房间门口。如无必要请不要外出。外出时请在前台登记出行事项,以及所需的大致时间。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她问。

除您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客人。

她想要追问那人的更多信息,但转念作罢。以她对经理的短暂了解,她知道他不肯说明。他打电话是来通知这个世界整体进入了暗夜,不过,她的房费因为各项设施的关停而被减去一大半。接下来一个月,她与他者再无交集。她知道他们共同在这个空间里活动,但公共领域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以确保互不交叉。在寂静中,外在的一切都被放大。她靠这些捕捉这片海岸上的其他生命迹象—梦境中洋流的声音,十一点至一点钟洗衣房的嗡嗡声,黑暗中女人的大笑,综艺节目的嘈杂喧闹……饶舌歌手的音乐在中午炎热的草地上震动,觅食的动物在围栏处徘徊,弄出窸窸窣窣的杂音。她往杂草猛烈生长的墙角放过半只烤鸡,但很快被叼走。过两天,她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发现几根被舔舐殆尽的骨头,上面爬满了蚂蚁。每隔一天就有人在围墙的石台上投放猫罐头,她看到的只有空荡的铝罐内部。除此之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几乎每个下午,她都会被一阵钢琴声吵醒,最初五六点钟开始弹奏,但随着落日的延迟,琴声也逐渐退潮,很快滑落到六七点钟。海上的落日要比陆地上快得多,半小时后,一整面的海就伴着曲调一同陷入黑暗。

午后的睡眠总是绵密厚重,她可以睡到忘却时间。本来时间就没有任何长度宽度,它们都只是心理距离。很长一段日子她的睡眠都凌乱无序,有时一整夜无法入睡;有时只短暂睡两三个小时,便在孤独的凌晨醒来。上岛之前,她借助药物勉强调整作息,但在这里,她不再纠结,而是跟随心潮,任意浮沉。即便这样,她还是被这些准时诞生的声音唤醒,它们将她从梦境中拖拽出来,准确地告诉了她的此刻,为此她曾感到烦躁。不过有一天,她在蒙眬睡意间听到了有人在弹一曲River Flows in You,那人弹了许久,如此反复,不知厌倦。梦境从床铺上退落,她渐渐醒来,把自己埋在蓬松软枕里,被这首因过度演奏而显得烂俗的曲目打动。她在余晖的倦怠中,看着远处阴沉的云层被撕裂,露出些许阳光,一抹金色射向海面,让人觉得很是悲壮。这样的光亮有力却短暂,随后整片天空都变成紫红色,只在短短瞬间,原本平静的氛围突然肃杀起来,不一会儿,海洋被黑暗笼罩,变得恐怖诡谲。她在暮色苍茫中完整听完那人的一曲演奏。并无技巧,甚至拙劣。有一些音符意料中地出现失误,然而这一切却使她沉浸其中。

大约很久没有听到琴声的缘故。或者还有此刻,因为在岛上。她解释说。

第一个月快要结束时,最初有节奏的声音逐渐涣散。早晨十一点会听到内容多样的广播,综艺的嘈杂在凌晨响起,女人的吵闹在午夜诞生。他们一起进入了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混乱。只有琴声与定时开放的洗衣房还在规律运转。在朴素的时间里,每一天都在耗散,无法凝聚。眼前尽是无可挽回的消逝。在岛上,通用的度量方式失去效用,它广无边际,杳乎莫测。尽管大堂里的时钟仍在一个刻度一个刻度地走下去,她却相信所有人都进入了自己的速率,生存不再是一个长度问题,而是一个深度和密度的问题。

终于,商店里的物资所剩无几,她也再吃不进日常食物—用水壶煮出来的冷冻肉团。她曾要求在固定的时段使用厨房,但是遭到拒绝。没有任何掩饰,酒店经理从未来得及将她当作客人对待,直接告诉她仍在运转的小厨房是用来服务在此处工作的人的—她不在可以享用之列。

隔离要求非常严格,我说过了,我们应当减少公共区域的交叉使用。他说。

我可以为此支付费用。她再次尝试。

这和钱没有什么关系,小姐。他嗤笑一声,或说甚至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现在已经离开这个该死的岛了。我能做的就是帮助大家遵守规定。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在他们互相有限的几次通话中,她收集到了一些有关经理的信息。在进入大封锁前他曾经向这座度假酒店的投资人请求离开,然而却遭到拒绝。根据合同他无法在特殊重要时期遗弃顾客离职,故而他对她始终不能柔和以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觉得根本不是因为大流行—至少不主要是,他整个人都处在深深的恐慌与崩溃之中,有些夜里,她听到了一个男人在某处隐匿的露台前痛哭,她认为那就是他。白天时他在电话里都是自持且冷漠的。她记得他刻薄的脸,熟悉他锋利的线条。他英文很好,遣词高雅,态度冷淡,同样的特质她在电视剧里感受过。她想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英国人。

使用厨房似乎并不必须,只是在无尽重复的生活中需要一点改变。她如是想,内心平和了一些。通常晚间八点,厨房传来烹饪的味道,掌厨者恐怕是阿尔巴尼亚人,有几次她在窗口,看到他逐级而下,隐入楼下的仙人掌和棕榈树中,那后面有一座独立出来的二层建筑,是曾经的员工休息场所,设有单独的餐厅。片刻之后,味道扩散开来,大部分时间并不能引起她的食欲。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了,食物果腹,不过是为了活着。但是有天,做清洁的希腊女人按响电铃,在门口留下了半条烤鸡。她简单写了字条,告诉她那天是一个当地的节日。

她想也许他们大发慈悲在这一天将这只小火鸡一劈为二,分给了两个困在此处的客人—自愿也好,被动也好。他们被囚禁于茫茫海上,孤岛之中。她吃了半只腿,很快食不下咽。几个小时之后,肉质完全冷却下来,她勉强吃了剩下的另一半腿,油腻干涩,即便并未将它放进冰箱,油脂也已经凝结成膏状,火鸡独有的腥味令她忍不住在卫生间干呕了一阵子。夜里,在客人活动时间,她将它塞在了花园的角落。

油腻的味道横亘于喉管中挥散不去,火鸡在胃袋里贮存了两天才被消化掉,她急于吃点别的什么来完全汰换这始终令人作呕的感受。第一次,她想到要离开这个度假酒店,去岛上的别处看看。最近的一家还在营业的超市在两公里之外,她将生活所需仔细记录,拎着一只帆布袋,走到半山腰的接待大厅。前台并没有人,只有一本翻开的空白页笔记簿,夹着一支光滑的刻有酒店标志的银色派克笔。上面写着几列姓名和日期。除了她逐渐识得的阿尔巴尼亚人、非裔小哥、希腊大姐、酒店经理,有一个陌生的名字也偶尔出现。E.Emi。E用了花式写法,像是张着帆的船。

大概就是另外一个客人。她想。走出庭院,轻手轻脚,慢慢阖上黑色铁艺大门。

岛屿的这一面十分静寂,沿途没有一个人影。时间已经来到四月底,道路两边的花草自然生长,很快就要覆盖两边的别墅群。有棵常春藤从一株桦树上爬下来,爬到了人行道的中央,蜿蜒前行。按照它的方向,大约再过一周,会到达另一边的灌木丛中,缠上聚密的海桐,单叶互生,老叶翠绿,新叶黄嫩。她希望无人看管这株藤蔓,让它恣肆生长,人的困境给它以短暂的自由,于此刻展示着强大的生命力。

世界静寂,除了这些不会开口的植物,什么都没有。她穿过小路,又沿着海岸线走了一阵子,甚至连海鸥与水鸟的呼声都没有听到。这里似乎是什么都不需要说的地方,一切都被天气和大海吸收。天幕透亮,太阳直射下来,万物都变得耀眼。银色的光线在水面晃动,夏天的海洋仿佛在岛的另一边,马上就要到来。她看了看,不多久就被晃得眼晕,她身后的海光和巨大的天空正在游动,远处的一个人朝她走来,走得很慢,沿途不停弯腰投掷。两人无限接近时,她看到那人正在把被潮水遗弃在沙滩上的海星和贝类扔回海里。

太阳会让海星变干,它们半死不活的,被再次抛入海中,陷入更悲惨的挣扎中,她反对那个人的一厢情愿。在数公里长的海滩上有成千上万只这样生死不知的生命,他误以为自己有一只可以拯救它们的手。她回头看他,他正弯腰,即便挺起来也有不少折痕,步态老迈,背影佝偻。他对此一定习以为常,一遍遍俯身直起,将手中的生物扔进海里。

在布满生鲜的冰面上流连许久,那些没有被抛进海里的生物,或者被抛进去又被打捞上来的生物零星地摆在面前。一只海星瘫软在薄薄的冰层上,看不出死活。她站在它的对面观察许久,看清楚它肉身上的每一条花色纹路。以前不是没见过它们,只是错过仔细俯视这些生物的机会。

海星能够吃下比它的嘴大很多的动物,包括各种贝类、海参、节肢动物甚至鱼类。因为需要很强的消化能力,它们的胳膊里有很多消化管。这听上去有些贪婪。并且,和很多水螅纲生物一样,它们属于能迅速再生的动物之一。如果其中一条臂膀被切断,过一段时间便能长回来,而少数海星切下的触手本身也会长成一只海星,大约因为这个,她不能同情它们。

超市里播放着某个乐队的歌曲,她站在这些变成食物的海物面前听了一阵子。真是应景,虚无缥缈、空幻郁闷慢慢侵袭,音符、弹法好似垂死挣扎。他们唱:这是现实世界吗?还是只是我的幻觉?困在土石流中无法摆脱现实,张开你的双眼仰望天空,我不需要一丝同情,因为内心平静如水。虽然有时会有高低起伏,但不论风如何吹拂我,这些都不会影响……

这些都会影响。电音起承转合,任由情绪跌落深渊,撕裂般的唱词恐怕就是此时此刻播放这种类型曲目的超市员工,以及更多人心境的赤裸展现。

据说这些海鲜也会被病毒感染。声音从她肩侧传来,惊扰了她的思绪。她转头去看,一个女人站在身后,头顶架着只大大的迪奥墨镜,FFP2口罩把下半张脸罩得严实;连帽衫加短裤,两条细白的腿光着,在冷气十足、人迹罕至的大超市里,令她觉得冷。

Sorry,I thought you spoke Chinese.(抱歉,我以为你讲中文。)大约见她眼露困惑,女人紧接着说。

我讲。她回答。

中国人?

嗯。

我马来西亚人。她伸手指了指自己。

啊……

你想吃这个?女人看了看眼前的海星继续问。

她摇了摇头。

吃过吗?

她再次摇头。

有些像蟹黄……想不想试试?

我不会做。她尴尬道。

不难,女人说,洗干净煮熟就行。

这么简单?

你要想麻烦一些,就用清水刷洗干净;然后装入盘中,足面朝上;放到锅里,开大火蒸15分钟左右,拿出晾凉;酱油、醋和胡椒粉搅匀成调味汁;从中间掰开,分成瓣;把里面的肉取出来……

半小时之后,她把帆布袋放在右侧,同马来西亚女人一起坐在了海岸边的沙滩上。她没有购买每只大约两块钱、全身都是消化道的海物,她对味道不感兴趣。并且它们尺寸过大,恐怕不好塞进热水壶中;即便塞进去,也不大好弄出来。她买了更简单的食物—冷冻蔬菜包、意大利面以及多种酱料。这些都源于她自身食欲的匮乏,和大流行毫不相关。除了新鲜水果供应略有不足,超市的内容和往日并无大的区别。

女人购买的食物更加复杂。新鲜的牛排和洋蓟、芦笋、洋葱、盒装鸡蛋、四五包各色火腿、几罐酸奶和奶酪、薯片脆角之类的膨化食品以及罐装饮料,鼓鼓囊囊塞满了一整个登山包。

你说你那里不能做饭?

嗯。厨房只给工作人员使用。

这不合理……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客人,他怎么吃饭?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说一起住了一个多月?

正好一个月。

从没见过面?

嗯。他住在最靠近海边的那栋,是更私人的位置。

是个男人?

好像是。

不好奇吗?

有一些。

如果是我……女人笑起来,露出齐齐整整的牙齿,应该在那里玩得开心。

她意有所指,她跟着笑了。从超市往海边来的路上,她们大致交互了彼此的信息。女人告诉她自己的英文名叫Krystal,但是通常大家都喊自己K姐。

她也这样称呼了她,笼统讲了讲酒店里的滞留者。

你住的那片,怎么说呢……K姐把一团软帽从背包的拉口里扯出,沿着边角仔细捋平折痕,其实以这个超市分界,往你们那边去是中高档地区,人少,每个酒店也都有一片私人沙滩,如果是旺季,可比我住的地方好多了。不过现在嘛,就没什么优势了……毕竟人这么少,到处都是私海……生活上我倒是比你方便,我住在那边,看到没,整面山都是白屋子的那里,一层一层全都是民宿,虽然环境比不上度假酒店,但房间都挺有特色……就是得爬山,没有公交车的话,每次来一趟都很麻烦。之前都是每隔一阵子老板开车带我们下来,但是今天他有事去忙,去了岛的另一面。喏,就是那个尖尖上,就那个尖顶,从这里也能看到一些。最豪华的一家度假山庄,我也去过,私密性很好,一栋与另一栋离得远,互不干扰。房间里整扇整扇的落地玻璃窗,每个空间都有私人花园,环着悬崖,还有面海的泳池。越往高处越贵。

你们没有在隔离吗?

隔离?真是要笑死人。这个岛还要怎么隔离,四面都是海,连艘船都不开,飞机停飞,连只鸟也不一定飞得进来,啊,除了那些跟着洋流进来的鱼……这么久什么事也没有,哪里还用得着。哦,也许就只是我们这片平民区不搞这个了……有钱人更怕死……总之我们那边的一些饭店都开了……最近几个朋友,隔几天就约一次饭。下次你也可以来。啊对了,都会讲中文,华人嘛,在这里一下子就亲近了。

都有些什么人?

嗯……一个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在欧洲留学—应该是大学生吧;一个和我一样,马来西亚人,但不常出来;还有一个,新加坡人,不过现在在美国定居,不知道换了国籍没有……偶尔也过来,他就住在那个尖顶上。今天我那家民宿老板就是去给他送水了—他要一种特殊的饮用水,那边没有超市,所以每隔一阵子就得送一趟。啊,老板也说中文,但不大好,他在这边土生土长,算是……三代,他比较复杂,混了好几国,所以长相已经欧化。

这样啊。

不过说真的,如果你想要换住的地方,我可以帮你说一下。现在我住的地方也只有我和一对西班牙来的情侣,不过我们都换了房间,全部面海……当然没办法和你比,我们没有私人露台,不过房租贼便宜,况且这时候哪里还需要私人露台,那一片露台想上哪个上哪个,多角度看海,不要太漂亮……

谢谢。我暂时不太想移动,那里住习惯了……不过我会考虑……

看来你过得很开心嘛,K姐促狭地笑笑,一个阿尔巴尼亚帅哥,一个非洲小伙子,一个英国绅士,还有一个神秘客人。

……我们都很认真地在隔离。她局促地解释。

她在海滩上走了一阵子,傍晚非常短暂,也许她走得过于缓慢,总之快要走到度假酒店的私人海域时,太阳已将西落。她把鞋子脱了,浸在冰冷的海水里,那样站了一会儿,感到满足。在身后的一个水洼里,一只死掉的海星正在腐烂。小小一只。她想起K姐的话:它不光吃贝类,还有过度捕食的习性。它并不是吃一个打开一个,很可能是弄死了十个它只吃到了两个,所以它造成的危害是很大的……我跟你讲过没,我老家西巴丹,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看她摇了摇头,K姐也没有停下来,总之,它就是沙巴州的一个小岛,你会潜水吗?会的话一定要去看看,那里是潜水爱好者的天堂!不过交通不是那么便捷,你需要搭乘飞机、汽车,然后从仙本那码头乘船到达,但这段旅程绝对非常值得。几年前,我们那里关闭了所有度假村,就是为了保护自然生态,所以不可以在那里过夜了……唉,扯远了,总之有年海星泛滥成灾,渔民们就打捞上来,卖得很贱。有阵子吃这个多一些,我不太喜欢……不过我们家菲佣倒是很喜欢,她用这个拌饭,放一点点姜黄和酱油,后面也总见她买回来自己吃……那时候她们真的便宜又好用,不到一千马币,干活很利索。一个专做日常管理,另外一个顾孩子……我有两个小孩,光接送上下学就要累死……

她没有追问更多,为了把自己和秘密隔开,她只当一个专注的聆听者,那是K姐想要展示的模样—一个背包客,一个在异国他乡漂流了两年的独行者,一个对性毫无顾忌非常开放的新女性;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与一个母亲。

太阳低垂,即将落入海面,尖叫声从层叠的巨型仙人掌后响起。她对这个声音很熟悉。每隔一阵子,一个陌生男人会来到这片私人海域,站在高低错落的棕褐色木屋之后,礁石丛中。海浪强烈击打着一切,他用身体和拳头对付一个女人。

她推开一扇小门,沿着台阶往自己的屋子攀爬,佯装不能辨析任何声音。这天男人来得早了一些。之前他会在黑暗中与希腊女人密会。宵禁的规则一次又一次被打破,他们的形体跟随波浪相互撞击。在海边的露台上,四周的纱幔之间,翅膀张开,烈火诞生,夜晚燃烧得奢侈,但毫无疑问,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不厌其烦地在坚硬的岩石堆中发出呻吟、吼叫,或者哀嚎。而她就像麋鹿站在黎明的薄雾中,在时间的另一边,观看。

性与暴力同时进行。不过,偶尔只有暴力而没有性。她不太清楚希腊女人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是性伴侣、恋人,还是家人;也不确定她喉咙中的痛苦和喜悦究竟哪个更多一些。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比K姐要大点,但这个也不确定,她们是不同种类的生物,时间在肉身上的刻度也不尽相同。

K姐应该不会遭遇这个。这样的想法突然冒出来,很快被她拧断—先生在一所大学教书,小孩已经读到中学,家中两个菲佣……是一个单声道的狭窄叙述,也毫无疑问是绝对的偏见。谁规定一个大学教授就不会挥起拳头,有两个菲佣就过得富足。告别日常生活,丢下家庭出来漫游,不是每一个女性都能够做出的选择。K姐有K姐的故事。

像是对听众的忍耐发出挑衅,许久之后非但没有停止,叫喊声反而愈发强烈,搅动了海面上的蓝色、红色、青灰色,使整座酒店更显疏离冷淡。她等待片刻,吵闹并未因其他事物的寂静而止息,更未有人前去干涉。不过,一缕解救的琴声从树木的另一面传来,是一个显著的符号。她将咖啡粉倒入滤纸,慢慢用热水烫着,似乎也把曲调浇得滚烫。

从右手的迅速音符和左手的温柔和弦开始,一个宁静的下午时光带着悠闲与温暖的感觉,镇压了惨痛的声响,却为落日的时刻染上了忧愁。演奏者在弹Comptine d'un autre été: L'Après-Midi,一首不适合海的乐章。新鲜的夏天还没有到来,不过风暖昼长,万物繁茂。夕阳下,她好奇那一刻弹琴人的心情如何,这座堡垒中的人心情如何,这整个孤岛上的人心情如何,这整颗星球上的人心情如何。从前,她觉得他们差距巨大,而此时又渐趋一致,大同小异。

K姐短信来得很快:到家了吧?这周四你想不想来参加聚会?

半小时前,在海岸边她就看到了这条信息,不过并没有将它点开,当然也没有回复。未读状态是留给发信人的体面。讲真的,她更愿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待着,而不是急迫地融入人群。在维也纳时她是这样。身边总是很多人,太多人。在国内也一样,自小显露的一点才华,使她从未感受过“平庸”才能获得的孤独。

她以为这种孤独会使自己感到恐惧,但恐惧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汹涌;相反,在意外得到的时间里,她有了环视周遭的余裕。

趁年轻,你要好好玩一阵子。告别时K姐把折好的软帽重新塞回包里说。

不戴上吗?

风大,戴上会被吹跑。而且忽然觉得很舒爽。K姐狡黠一笑,拍掉身上的沙粒,下次我们聚会叫你来。

晚上八点之后我不能出门,酒店有规定。

这么……算了,我们约白天。

手机攥在手里,纠结了一阵子,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犹豫许久,她做出了选择:

抱歉,我不大想和别的人见面,不过和你单独见面没有问题。如果下次你有计划去超市,可以约我,买完东西我们可以找地方喝点什么……

她担心对方继续劝说,不过K姐的回复很利落,甚至有些敷衍,是一个比OK的手势。

褐色的汁液缓缓滴落,期待、绝望,一丝不苟地关注每一个微小的感觉,演奏者赋予每个音符重量,一点一点增加着希望与伤害,苦乐参半。他弹得磕巴,让这个傍晚感到更加孤独和犹豫不决。在男人的狂吼之中,音乐停顿了小小一瞬,接下来的每一部分,他克服了这种不连贯,以便它能够投射在正确的方向。她把咖啡灌进腹腔,塞上了耳塞。

隔离第六十天。清晨五点,有人从庭院中走了出去,这个时间,院落的门原本应该锁上了,但是她还是听到了清晰的关门声。

丛簇的仙人掌深处,隐藏一片树叶的斗篷。两条路在昏灰色树林中分岔开来,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她俯瞰那人离开的路径,自上而下,在灌木丛中弯曲的地方穿梭,通向海岸。因为缺少修剪,经过那里时要穿过茂密的吐着湿气植物簇拥的窄道。她无法避开长到石级上的杂草,尽管觉得踩在它们的躯体上会令这些生命感到疼,但同时又认为这些放肆的杂物需要磨损;若非如此,过阵子整座酒店就将变成沉睡城堡,被玫瑰、女贞、小檗、铺地柏、金丝桃以及丛生密长的仙人掌攀爬吞噬。

离开维也纳时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回到卧室,她的视线立刻转移到了靠墙的大床和被子下面的凸起上。苍白的光从半开的窗帘中流过,落在了仍在沉睡的身躯周围。前一天刚刚下过冷雪,一半的冬天停在门框,呼着冷气。她趁着安静的时间看着床上的人,胃里一阵轻微的颤动,很难相信他在那里,不是梦、海市蜃楼或虚构的想象。一点点失望悄悄地爬起来,安静而静止,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挤压呼吸,每当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时,都紧握她的手再次把她拉下来。

他趴在床上,双臂在枕头下,呼吸平缓,被子从他强健的肩膀上滑落,清晨的阳光抚摸着他褐色的皮肤。万物冷寂。

就在那一刻,她想要去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待着。

然而岛上并不如她预想的那么温暖。整个三四月,风浪总是不分昼夜地捶打海岸。即便进入五月,也有对立统一的刺骨与燥热。初夏的露水挂满枝梢,衣裤很快被浸透一半,寒意侵蚀,她环抱自己,踩过并不蓬松柔软的植物身体向下移动,忽视了经理禁止进入私海的指令—似乎除了两位客人之外,没有人遵从过这些条款。限制永远限制的是内心本有限制的人,她决定跟随这个酒店里的其他人,一点一点打破规则。

爬上一个巨大的礁石耗费了许多时间。等她气喘吁吁坐下来时,天空已经发白。水流、波浪,被整个海洋的巨大力量拉扯着,一个身影在潮汐深渊中漂流。光穿过他,黑暗进入他,承载、抛掷、拖拽,她的脉搏跟随他的起伏快速移动,就像巨大的昼夜脉搏在月球驱动的大海中跳动一样。悬垂、摇摆、晃动。那个人在浪潮中搏击,她观看着,感受到人是这海面上最虚弱的生物。

这个生物将在白天干涸的沙滩上做什么?

无论如何,这时刻的阿尔巴尼亚人最有生命力。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被锁在厨房里烹饪,戴着口罩,将煮好的食物分装进餐盒,一一摆在员工休息区的餐桌上。他身形并不健壮,远远看去像是晒干的人参。不过此刻,这棵干枯的植物被海水泡发,跟随着冲浪板在浪里浮沉。有几次,她眼见着他被拍了下去,好一会儿不见踪迹,但幸运的是他最终抱着板,浮出水面,向这边走来。

挣扎着要从岩石上下来时,他已经来到身边,尽管也许自远处就看到了她,语气中还是有些意外,并且制止了她滑下礁石的动作:请您不要动。他说着,将浮板放在脚下,快速攀爬到她身边,举着手让她借力撑着下来。即便如此,走到平地上时她还是发现自己的肘部被蹭掉了一层皮,而他的小腿正在流血。

啊,抱歉……

没关系,跟您没关系,我刚才在水里划伤的。他解释道,俯身抱起冲浪板,指着侧棱说,这个东西是双刃剑,只要抱着板,就一定可以浮在水面,如果板被水推起来或者卷进去,有了速度加持,就会变得像凶器一样,弄不好就会受伤。我身上这个只是小伤。他弯腰搓了搓跟腱,小腿肚上的血口又裂开了一些,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那里:其实比较严重的是扭伤,这个口子倒是还好。以前我这里扭伤过,两三个月了还没有完全恢复。后来有次是小拇指扭伤,你看,到现在都还是弯的。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听说过的极端例子是直接卷进浪里被鳍割喉而亡的。冲浪课一开始都是讲安全注意事项,主要教你怎么保护自己,尽量减少和减轻受伤。他继续活动脚腕,似乎在确定它并无大碍:今天有些大意……

冲浪课?

嗯。以前酒店会安排一些活动,如果有客人要学习的话,教练会陪客人一起冲浪,或者进行教学。旺季时我偶尔也会帮忙,讲解一些这方面的注意事项。

教练是那个非洲人吗?

哦,当然不是。教练离开了……能离开的都跑光了。

那你……

留下的都需要这份工作。我有两个小孩要养,只要留下就有收入—虽然比以前少很多。

啊……她跟着他一起走入庭院,在通往员工处所的分岔路口停下脚步,现在还可以有这样的课吗?我是说,冲浪课?

当然没有。他笑着说,现在整栋酒店就我们几个,哪里还有别的客人……

我是说我,我可以付费……

哦……不行……应该不行……

为什么?我可以在早晨学习,不被发现就好。

啊,不行。应该不行……您水性好吗?

在游泳馆里可以,但在海上无法游水。

那真的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和她一起向上攀爬,停在她的屋子外。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先保证安全。我不是专业教练,而且在这个时期,并不想……他说。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同他道别。他沿着台阶再次向下,很快隐匿在草木之后。太阳已经升起,照出一面金红色的墙壁。远处砾石的架子和岩石的峭壁从水中光秃秃地冲入空气,那干燥、可怕的光辉和不稳定的外层空间似乎没有生命的支持。海浪无尽地循环,在岩石和空气中形成巨大的泡沫,击破了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念想。

就这么被击碎着,一次又一次。

如果不干这个,转去教学系或者到你喜欢的键盘乐系也好,有那么多荣誉,不愁之后……

打小在这个行业里待着,费了多少功夫,难道……

众人如是说,大同小异。

现在她二十七岁,能挥霍的差不多都挥霍完了。四年前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安全地活着”,如今看来,几乎是人生最错误的选择。

在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又喝了杯热水,才觉得四肢暖和起来。涂好快空瓶的晚霜,把包裹头发的浴巾扯下,将吹风机开到最大,十分钟之后,细密的头发才吹干八分,她失去耐心,将它们团成一团,扎在颅顶,躺了下来。戴上眼罩之前,手机上跳出一条消息:

今天有时间吗?和大家见见?不过如果你不想来也没关系,下次我们单独见。

不知该怎么回复。她犹豫许久。与K姐别过之后,半个月以来,对方并未再约她会面。她想也许自己的回复透露出明确的冷淡,令对方倍感怠慢。

今天不吃饭,大家就是在酒吧里待一阵子,下午四五点。这是地址。

追加短信隔了一小会儿才发来,附着地图链接。她想K姐大概已准确感知到了她的迟疑,不想再被误认为傲慢,于是很快回复过去:

好啊,我去。刚才在洗澡,这会儿才看到消息。

还是第一次到岛的南侧,从柏树覆盖的山顶坡地开始,一整面的峭壁林立着白色方糖状的房屋,梯田一般一层层延伸至宝石蓝的海滩上。她顶着烈日走在半山腰充满岔路口的隐蔽街巷中,有好几次看错路线,最后摸索到某间民宿的大门口就再无出路。在一条短道上徘徊两三次,沿街的咖啡馆、一些水果市场、一间面包店、几个小餐馆统统关闭,四周沉寂,连一丝人影都不见。最后好不容易在犄角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面包房和咖啡馆,买了一杯冰咖啡,才递上手机询问K姐发来的位置。店主指了指挂在拐角云梯一般的一人宽窄道。从那边走下去就到了。他笑着说,就是我们店。下边是Bar,你一下去就能看到。

果然入口就在正下方,一道小雕花铁门在台阶尽头,顶上有藤蔓覆盖。她走进去,庭院的地上嵌着鹅卵石,围栏处可见山下景色以及远处一条浅蓝海面,树荫下放着几张藤制长短沙发,点缀各色抱枕,几个人闲散其上。K姐正吃一个冰激凌,看到她来,一边招呼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忙不迭舔着圆筒边化掉的汁液,舌尖打转:啊呀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大家都想见见你。

啊,真不好意思,刚才在那边有些迷路,转了好几圈,也没人可问……她捋了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略显拘谨地在空着的单人沙发前坐下。

没关系没关系,给你们介绍一下,K姐用另一只手指着剩下两人,这是郑繁星,这是钱潜……有钱的钱,潜水的潜。不过我们觉得拗口,就直接叫他钱。这是沙沙—啊,才想到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她语音拔高几分,直起身问。

哦,我叫陈启霎,小名沙沙。雨声沙沙的沙沙。

启霎是哪两个字?凉棚下专注打量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率先追问。

开启的启。霎时间的霎。不过不是这个含义,是小雨的意思。名字我外公起的,源自“霎霎高林簇雨声”。

抱歉,能不能写一下这个字?他递过来一支笔,又起身从后排木桌上抽出一张印有店名标志的薄餐巾,我中文不太好,况且在外时间久了,有些字真的想不起来。

她认真地在空白纹路上写下名字。

啊,从雨,从妾。他说。

她看他一眼。他面颊紧实,微黄,皮很薄,透着些微血丝。除此外皮肤管理很好,在海岛待了许久,也是一片白净,没有斑点。鼻子上架着银边眼镜。鼻头上还有一颗细小的棕色的痣,唇珠饱满,讲话时嘴角的凹陷被牵着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嘲笑之色。只消几句言谈,他的倨傲轻浮便表露无遗,片刻间,她便对他失去好感。于是她故意转向在一旁安静观察的郑繁星:繁星,我这样叫你吧。好像你比我小一点。

当然可以。那我还叫你沙沙?

她点头,开始同他攀谈。从东北角的封闭酒店讲到背靠的海湾北侧鹅卵石沙滩和南边火山岩石平台,从登岛的第二日讲到第六十日。

真难想到你这么久都不出来一次。郑繁星感慨。

其实在那里住着很安静,难得与世隔绝。今天早晨,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去海上冲浪,我就在那个岩石上看了好一会儿,感受到了一种自由。那时候我也好想到海里去,于是就问他可不可以教学,他拒绝了我。

虽说我技术不行,但如果你想学,我们可以去试试。郑繁星提议。

可是我没有冲浪板。

嘿,装备不用担心。我在的民宿就有租借。我自己懒得去,不过有伴最好,我们……

沙沙,不要信他。K姐听了会儿他们讲话,去洗手间洗干净手后,再次走进庭院里时打断郑繁星,小家伙就喜欢吹牛,尤其见到美女,啥都敢说,小心掉进海里出不来……不过钱的水性是真好,大隔离之前还常去夜潜。

谁叫我名字里有个潜字,所以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潜水。

你名字里还有一个钱字呢,难怪你那么有钱。

K姐的话中听,钱先生笑得真切,却转头问她:陈小姐想吃点什么?他们这里的点心都不错,奶酪蛋糕、樱桃派、香草淡奶派,或者还可以试试沙拉、卷饼和现做三明治?

啊不用。什么都不需要。

没关系,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挺高兴,我请客。

不用……

那就奶酪蛋糕、樱桃派、香草淡奶派各来一个吧。K姐笑着说,反正钱有的是钱。

也没有。

你谦虚了……华尔街金融才俊,住在那边的尖顶别墅里……

喋喋不休。

还未完全入夏,她就觉得干燥。有一个瞬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置身此处,而此处又是何处。在沙滩上的K姐和此时的K姐是不是同一人,她不好判定,甚至不能判定自己与在维也纳的那个是否为同一人。钱先生与郑繁星呢?岛上的所有外来者呢?她抬眼看去,郑繁星已经走到庭院边缘,凭栏而立,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身下垂直着一条通往山脚五公里处的阔叶林。

她将抱枕放下,走上前去。

我之前以为我是岛上唯一一个中国人。见她过来,他心情好一些,笑了一笑,不过现在我不确定了,K姐跟我说还有一个时我还挺想见一见。

也许还有更多人,不过大家比较小心,不会到处乱跑。

没错。要不是因为和K姐住得近,我估计不比你自由。我住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斜下侧,她跟着看过去,从他们站立之处,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露台,上面没有被开辟成屋顶花园,而是摆着只挺大的白色讯号接收器。

隔离差不多两周后吧,我就是在那边日光浴的时候被K姐发现的,她喊我过来聊天。我以为她是中国人。

大家都是华人,差不多。

这个岛挺有意思,阶级分明。说完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皱着眉朝远处盯着看了片刻,仿若太阳耀伤了他的眼睛,收回视线,向下望去,我本来想住到那里去的,说是那里更便宜。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边待这么久,柏林的房子没退,还得在这边付房租,感觉快待不下去了。好在夏天快到了,如果还不能够解禁,我就搬下去……他指着更远处,而且那里看着更加凉爽,如果再往那片比较荒的地方走,应该两百欧就能租到房间,甚至更便宜。这会儿他们都没有收入,能赚一点是一点……你现在住的地方应该挺贵?

还好。

怎么会,那片区域……

如果是从前,按天收费是很贵,但因为特殊时期,几乎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被禁用,所以也没有按照先前的标准来,现在是每个月四百块。

也不比我的贵太多,他有些艳羡,我那烂屋子每月还得三百。

可是生活方便,又有朋友相伴。她试图找话安慰。

他翕动嘴唇,正待说什么,被K姐的招呼打断,点心上来了。

……

节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白琳,生于新疆,罗马考古艺术史硕士。讲中英意德语。2015 年获新经验散文奖,2016 年获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2022年获欧阳山文学奖,2023年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在《当代》《收获》《芙蓉》《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