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3年第12期 | 张二棍:山中手记(组诗)
▎杏河路上的泥鳅
早已失踪多年的河流
徒留下这个无辜的名字
被一条众声喧哗的马路借用着
走在杏河路上,我常常慢下来
假想自己是闲鸥和野鹭。我甚至
还设想,身后蒹葭苍苍,眼前
水波潋滟。我渴望置身在
一个鱼鸟问答的世界里
而那条确曾存在过的河
永无止息,流淌在我脚下
这渴望诱惑着我,一次次披挂上
被谁剥掉,又重新长出的
鳞片,鱼鳃,尾鳍……
游弋在杏河路上
为了躲开往来人群,我又无数次
扭动着身体,仿佛一条
苦不堪言的泥鳅,挣扎在
干涸良久的河床上
▎山中手记
从树阴中获得的片刻欢愉
很快,就散失在烈日下
而疾风吹走的疲惫
又从涟涟雨水里,正一缕缕复返
他穿着墨绿色的雨衣
在羊肠小道上,踉跄前行
……我也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
我后背上的疤痕,膝盖里的隐痛
一双如踏针毡的脚踝,都替他
记录着,山中彳亍的艰险
而我身体中,六亲不认的痛楚
也一定,像滴血认亲般
蔓延在他的肉身之间。想来
我与他患难多年,都已深谙
一个行走在荒野中的人
该如何摸爬着,走出凄风苦雨
抵达一道彩虹之下,等待着
被它摸顶,赐福……
▎铁皮房
残垣断壁间,谁用废铁皮
搭了一间矮房子,在阵阵北风中
发出呜咽与哀嚎,犹如一头
深蓝色的史前怪兽。风,越来越大
铁皮房,也抖动得越来越急
仿佛就要复活了。它的四周
堆积着破纸箱、空瓶子……
仿佛怪兽饕餮过的,一团团残渣
我蹑手蹑脚,走向它。真希望
它不是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而只是
一堆铁皮。我多想,那个在里面
躬身而行的,不是满面哀容的
瘸老头,而是擒妖除魔的钟馗
天寒地冻,我多想和他说,回家吧
可又害怕,看见他摇着白茫茫的头
像一头垂暮的困兽
返回铁皮之中
永不现身
▎白 发
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白发
视为身外之物,一一拔去
这些年,它们攻城拔寨
横冲直撞。已经从脖梗
公然攀爬到,我的头顶与两鬓
在一根根白发的叛乱
与紧逼下,我仿佛一个割地求和的
昏君,唯有一遍遍摩挲着
枯白的头顶,像是
对衰老,无可奈何的
安抚,与谄媚
▎遗 传
他们抽过的烟土,注定还会有
丝丝缕缕的遗毒,残存在我的体内
无法消散。她们裹过的小脚
依然会给我留下,不忍直视的
畸形,与不能远行的悲伤
他们一遍遍点头哈腰,自称为
奴才与小人,我也在无数场合沿用着
她们以有生之年,煮着无米之炊
而我此生面有菜色,像极了
前世的饿殍,投胎而来。我的先人们
有人夭折,有人为匪,有人不知所终
而我遗传了,最懦弱的那个
——他不事稼轩,屡试无果
终为无用的书痴
……诸先人,对不起。我不该一遍遍
历数你们,来释怀自己
我不该以遗传的名义
盗用你们不为人知的一生,来原谅
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己
▎我这个心口不一的人啊
时而聋掉,时而哑掉
终于把自己活成一个
不停挑衅自己,又一再安慰自己的人
我对自己,轮番竖着中指、大拇指
我这个心口不一的人啊,早已
为自己,草拟好一份
卖身契。将抱头鼠窜的我,抵押给
杀无赦的我。将失魂落魄的我
典当给,这个摄人心魄的自己
将留恋人间灯火的张二棍,流放到
一片唤作“张常春”的无人区……
我也是蓄积了无数个刍狗
与蚁蝼的前世,才兑换出今生
这形单影只的人形。我嗜酒,抽烟
无聊时,就驭使汉字,在一张张
哈哈镜般的白纸上,做着鬼脸
誊写着自己
▎愚 见
圣人未出,恶与奸就无从露出
端倪。天不雨粟,鬼不夜哭
就永不会滋生,盗的王图和匪的霸业
——我这至愚的人啊,依然相信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而结绳记事
记下的,也只是几头小兽
和几丛野果的闲事。没有远虑和近忧
就赤裸裸,沉浸在这巫术和祭祀
都尚未被开发的蒙昧之中
在一堆天火之畔,我守护着自己的
不知年月的身体,就是守护着
万贯家产,千顷良田
张二棍,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搬山寄》《入林记》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茅盾新人奖、黄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大地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