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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1期 | 王彤羽:百万手指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1期 | 王彤羽  2024年01月19日08:30

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为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做出符合逻辑的解释。那怎么听都像一个谎言,听的人都这么认为,以至于有一天,我也开始怀疑这也许真的只是一个谎言。但我仍然无数次地回想,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儿破绽,并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天。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傍晚,像无数次下班回家一样,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做着每天都重复做的事情。每次回我的寓所,总让我感到非常的难堪与不愉快。我像一只机灵的蟑螂,先是离开闹市,穿过几个街区,走进一条长长的胡同。胡同里有我所熟悉的店铺——粥粉店、鱼蛋店、烧腊店、肠粉店、冰花店……我一间间地走过,彬彬有礼地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在这个时辰里,我很少走进去,我一般只在早晨的时候会选一家店铺吃早餐。这里的食物味道还行,价格也算合理,五块钱就能吃到一份不错的肠粉,外加一瓶豆奶。走过这条胡同,我会迅速地拐进另一条更为窄小的胡同,往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走去。这个时候,我会警惕有没有熟悉的人跟着我,或者那人有没有对我皱起眉头。通常人们会用皱眉来掩饰好奇、不屑或同情的心理活动。当然,无论他们是何种表情,都不能对我造成伤害,但我仍然注意着每个人脸上表露出来的神态。如果可以选择,我会一直扮演人们所期待的角色——一个有教养的男士,偶尔光顾他们的饮食店,照顾他们的生意。我对他们说着客气的话语,脸上总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那仿佛一条三八线,划清了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以此略占优势。他们总不吝啬用真诚到近乎讨好的语气表示出对我的欢迎——嗨,先生您又来了。先生您今天想吃点儿什么呢?先生,请坐到这边来吧,清静。

在转入这条小胡同后,一切都不同了。我把西装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蹲下来,装作绑鞋带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眼身后,以确定没有人跟着我。我在最后一个分岔口,迅速地拐了出去。一股下水道的腐烂气味令人作呕,但我觉得既厌恶又徒增了几分安全感。我环视一下熟悉的四周,加快了脚步。前方的声音变得热闹起来,仿佛随身的收音机一下被打开了,并被频繁地转换着频道。攀谈声、叫骂声、嬉闹声、小曲声、锅碗瓢盆声,一浪又一浪地冲破了屏障,向我涌过来。

前面不远处是一片私宅,是当地人所说的有天有地的旧楼房。随着外来人越来越多,这里的楼房被房东们改造成了许多个单间,租给附近打工的单身汉。这一带处于城市的杂乱一角,房租便宜。五百块一个房间,外加一个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对于我这种低收入人群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皱着眉头,绕开地上因洗衣服而积攒的一摊摊漂着泡沫的肥皂水;绕开那一片还冒腾着热气的湿漉漉的鸡毛地——有不少妇女以帮人杀鸡拔毛为工作;绕开追逐打闹的儿童,以避免衣服被不期而来的脏东西砸中。我身手敏捷地躲避着这一切让我感到万分厌倦的东西,只想快点儿消失在楼道口。但每次都失败了,这里的人们总是异常热情,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并和我大声地打招呼——回来了?吃饭了吗?今天下班很早嘛……诸如此类的话语令我不胜其烦,但我仍然保持着微笑,并尽可能做出简短的回答,能用一个字解决的我绝不会用到两个,我担心他们会因我语气的友好而接着又提出下一个问题,我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我控制着那两条想飞奔上楼的腿儿,以一个正常的速度和姿态行走着,终于回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插进去,转动,推开门,走了进去。所有的关心被拒绝在门外,像在菜市买猪肉时猪肉佬大刀一挥割掉重秤的碎骨和肥肉那样令我轻松愉快。一路走来所有的不适统统不见了,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房子的隔音不大好,门外是公共楼道,不时有小孩追逐跑过,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我拉了拉窗帘,把透光的一角给盖严实。房间里阴暗下来,我扭亮了灯。不用看时间,我就能知道现在是傍晚七点半左右。因为这个时候,一楼那位肥胖的房东太太会站在天井里大声咆哮,用白话和普通话轮流骂她那两个儿子和丈夫,骂他们是讨债鬼是扑街(广东话王八蛋的意思),这辈子要做牛做马来侍候他们,还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什么的。吃饭的时候嗓门也没关上,一边往那三条扑街碗里夹肉一边诅咒,通常一顿饭会在高低起伏的骂骂咧咧声中持续到结束。好事人偶尔会不怀好意地搭嘴——又晒命啊包租婆,包租公不好有人排队等着捡哩。房东太太嘴里的扑街就骂得更为凶猛了。

这是一幢私人楼房,占地很小,一共六层,每层有两个被改造过的房间。整幢楼像烟囱一样高高叠起。房东一家四口住一楼,我住在三楼,是我比较满意的楼层,比二、五、六楼贵五十到一百块钱。我认为值得,在我看来,那是身份与特权的标志,让我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三楼的租价和四楼的一样,但“四”总感觉不太吉利,那样一比,我觉得自己赚大了。七点到九点是这幢楼相对比较安静的时候,那个时间里,各家各户做饭、吃饭、洗澡、做家务,各忙各的。九点后,又热闹起来。楼下会摆出好几张桌子,打纸牌、打麻将、打鸡针,这俨然成了一个娱乐场所。热闹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一点,因为房东的儿子们要起早上学,所以过了这时辰,所有的活动都得停止。要是在周末,各种牌局是一定会持续到凌晨三点后的。在这段吵闹的时间里,我无法休息,楼上还有酒鬼的酒瓶子砸到我的天花板上。而那个声音绝对不是最为唐突的一种,各式各样的声音比赛一样地各显其能,仿佛这也是一种时髦。如果此时有人站出来反对那些声音,无疑是件令人捧腹的事情。当然,从来没人那样干过,噪音如同他们与生俱来的器官一样,无法缺少,彼此需要。而我,也从最初的抗拒到适应。现在,它们已经成为我的最佳掩护。我躲在层层叠叠的噪音中,倍感自在和踏实。

洗漱完毕,我躺在了床上。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无所事事,我不想出去和他们一起打牌,也不想去喝酒。那些都是要花钱的项目,也不见得愉快,还时有吵架、掀桌子甚至打架的事情发生。我唯一的爱好:胡思乱想。虽然,我所想的事情并不见得很实际,但能令我感到愉悦,或者会引起我的思考。比如今晚,我开始纠结于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愿意给我一百万,买走我的一根手指,或给一千万,买走我的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儿什么的,我会答应吗?当然,我承认那是个伪命题,没有那样的人,也不会出现那种事,但我还是止不住那样想了,不但想,我还理出了一定的头绪。比如,如果有人出一千万买我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儿,我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但如果出一百万买我一根手指呢?我为此苦思冥想了许久。我反复地研究自己的左手,我为那根好像快要失去的手指找到了一百个它不该存在的理由。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愿意买我手指的人,我一定会极力争取让他取走的是小尾指而不是其他手指,因为那是最没用的一根。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知道那一百万可以为我带来什么。首先,我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再也不用听长得像企鹅一样的房东太太诅咒她那几个扑街。我总感觉她的诅咒并非只针对她那愚蠢的丈夫和儿子们,还包括了我这样的为各种小事和她讨价还价的房客。我可以辞掉我目前的工作,那一点儿也不值得留恋,不过是一份打杂的工作,只能为我带来羞辱。我还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女朋友,目前我还是个单身狗,人们常说高不成低不就的大概就是指我这种人了吧?当然我敢保证,我不会和那些看在钱的分上送上门来的女人相好。哦还有,我那套西服可以正式退休了,它外表是看着不错,可也只有我知道它的里衬已经脱线了,左边裤兜里也穿了一个洞,上回还丢了我一把钥匙,随时有罢工的可能。可问题是,谁会花一百万买我一根没用的手指呢?我哈哈怪笑了几声,把手枕在脑袋下面,闭上了眼睛,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以掐掉越来越兴奋的关于手指的想法。

当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小,以我的经验判断,现在大概是来到了深夜一点,估算着楼下的牌局也快要结束了吧。我睡前喜欢喝两口啤酒,一瓶啤酒我可以分三次喝。我不是酒鬼,但睡前喝几口无疑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我重新躺回了床上,盖上被子。迷糊中,我好像听见了一声惨叫,像猎人遭到野兽攻击时发出的低吼,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此刻的我感觉到了一丝快乐——我的世界仿佛只有刚刚喝下的酒,还有脑子里那个关于百万手指的故事。我愿意带着它们入睡。

那么,晚安。好梦。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声音很小,大概是隔壁家的吧?我翻了个身,继续睡。“砰砰砰”,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么小声,但已足够让我从睡眠中清醒过来。我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砰砰砰”,敲门声每隔五秒响一次,一次响三下。敲击的节奏把握得很好,不急不慢,却又固执,仿佛如果我不开门,对方将一直这么坚持下去。我一翻身下了床,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我想那会是谁呢?大半夜的,应该是过了深夜两点了。隔壁那女的通常会在半夜两点回家,关门时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确定我是被那一声巨响吵醒后继续入睡的。时间应该还没来到三点,楼上的酒鬼会在三点左右砸下最后一个酒瓶子,而现在只隐约听见楼上传来的拖鞋走动声。那么,准确的时间应该是半夜两点至三点之间。我在黑暗里快速地做出推断。

“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那一刻我敢打赌门外的绝不是我们这幢楼里的人,因为它实在是太有礼貌了,礼貌到给人一种谦卑的感觉。细听又不对,那一连串如珠子串成的间隔合理而又连绵不绝的敲门声底下掩盖着果断,又隐隐透出一丝傲慢。住在这幢楼里的人,是不会这样敲门的。会是谁呢?我靠近门,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我想,如果是心怀不轨的人听见我咳嗽的声音,该会知难而退吧。可旋即我忍不住地微笑起来,我有什么可以给对方图谋的呢?家徒四壁,最值钱的莫过于那一套西装了。想到这儿,我胆子大了一点儿。我压低嗓门,那听起来让我显得略为威严。

“是谁在外面?”我问道。

“是我,先生。”一个男性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是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声音。声音温润、轻松、有礼,不像出自歹徒之口。

“有事吗?大半夜的。”我隔着房门问。

“是的先生,我想找你谈一笔生意。”门外的人说。

“半夜——谈生意——”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确定我这并没有他可以谈的生意,他肯定是找错人了。

“我只耽误你十分钟,如果你把门打开,你会庆幸今夜所做出的决定。”门外的声音听着非常自信,那样的口吻我并不陌生。我们公司的老总经常用这样的语气和供货商说话,那里面有着无法言喻的优越感。在某个时候,优越感恰好成为最有力的说服力,它让人相信那绝对是出于底气,而不是装出来吓唬你的,他不是在求你,反倒是你有求于他,那样不明显的高高在上感,会让你乖乖就范。当然,这个声音它又是给人留有余地的,让人听着舒服,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我放松了警惕。

“这样吧,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拉开窗帘看看我,看了之后,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我会马上离开。”门外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说道。

他打动了我。

我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儿。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一张老人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张温和的脸,微胖,嘴唇厚厚的,两侧嘴角轻微上勾,在笑着。他冲我点了点头,看起来有几分诚实。而且,我有什么可以给他图谋的呢?我身强力壮,而他只是一位老者,真要干起架来,我是绝对占上风的。我决定放他进来,他说有一笔生意要和我做,我没有办法拒绝一个有可能为我带来好处的人,我不至于清高到那个份上。

老人走进了我的屋里。

我敢确定之前没见过他,他看起来像一位绅士。花白的头发修剪得体,统一往后梳,露出饱满宽阔的额头。脸庞白皙,没有太多皱纹,长着淡淡的褐色的斑。身材中等,穿着一套质地上乘的灰色西服,腰杆挺直。棕色的皮鞋,像是刚刚擦拭过,还闪着亚光。他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双手平置在膝盖上。他的眼袋很大,神态略为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的样子。但很快地,他又神采奕奕起来。

屋里没有其他椅子,我只能在床上坐了下来。我把被子往里面推了推,腾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一开始我有点儿羞愧,哪怕我面对的是一个深夜到访的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我担心屋里的寒酸把老人吓跑,也把他所说的那一笔生意给吓没了。我试图解释:“您知道,我自己住,没什么人来——”

“噢,这样挺好,不然我也不会找上你。”他礼貌地打断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

“那么,您找我是什么事呢?您刚刚说的,有一笔生意……”我想尽快切入主题,没人愿意大半夜的一直闲聊下去。

“噢是的,是有一笔生意想和你谈,古力士先生。”老人正经起来,坐直了身体。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有点儿诧异。

“当然,在决定和你谈生意前,我们必须得对你有所了解。”老人说。

“那么说,你们对我的现状是再清楚不过了?”

“是的,先生,我们相当了解,而且也为此做了一个调查报告,在我们确定这笔生意有可能成交之前,我们是不会贸然出击的。”老人的眼里一直带着笑意,看起来和善且真诚。

“你们?你们是谁?而您又是怎么称呼呢?”

“我们是一个集团,集团里有许多的部门对各种生意进行评估,我不过是其中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我姓胡,有人叫我胡老,也有人叫我老胡。”老人说。

“那么,我这桩生意是胡老您负责的咯?”

“是的,古先生。”胡老微笑着说。

“究竟是什么生意呢?您知道,我这里可能没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我把被子往里又挪了一下,以便坐得更进去一点儿。

“有,你有。”胡老收起笑意,一本正经地说。

“是什么东西呢?”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四周,自嘲地笑笑。

“你有很多东西可以和我们做生意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胡老看着我说:“这么说吧,我们公司的性质可能一下和你说不明白,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交换站,就是我们出一笔可观的钱买你身上一样东西。当然,我们的原则是自愿,不强迫。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东西卖给我们,如果你不愿意,我马上就离开,你可以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胡老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画着,表情也比较丰富。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变得有点儿口干舌燥起来,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么,你们看中了我什么东西,准备花多少钱买走呢?”我忘记了羞涩,热烈而又假装淡定地盯着胡老的眼睛看。他的右眼角有一块褐色的斑,指甲一般大,每次他微笑,那斑块就小小地跳跃一下。

胡老的身体往前倾了倾,双手互握,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字一字地说:“一百万,要你一根手指,或是一千万,要一只手。”胡老仍在微笑,语气出奇地平淡,仿佛他说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挂香肠或是一个猪蹄什么的。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响了,呼吸也暂停了,有轻微缺氧的感觉。不可否认,我被胡老的话惊呆了,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很疼。我看向胡老,他在微微地呼吸着,胸膛一起一伏的。有蚊子在他脸上降落,他用手挥了一下,又一下。这一切是多么的真实啊,它的的确确就发生在我跟前。当我意识到真有一个馅饼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时,我直想大喊大叫,以此抒发我的感情,但我目前不能那样放纵自己,只有拼命地压制了下来。此刻,我诧异于自己的忍耐力,我不但没有喊出声来,还变得更加严肃起来。我又往床里坐进去了一点儿,以便双脚也能放到床上,并且盘了起来。这回我没有移动被子,我直接坐在了被子上面,软软的,很舒服,我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我承认我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空白,然后听见自己轻微颤抖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你确定?

是的,先生,我确定。胡老仍然很诚恳地微笑着,没有嘲笑,也没有惊讶,仿佛他们并没有占我多大便宜,不过是花钱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已,这只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平买卖,虽然我不知道一根手指对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我开始相信他们是真的需要我一根手指头。我的脑子慢慢地恢复了思考力,竟然还算起了一笔账,在算清楚后,我的胆子变得大了一点儿,嘴巴也利索起来。我很快地说道:“我觉得有点儿不公平。”

“哦?请说。”胡老好像并不觉得意外,他的身体往后靠在了椅子上。

“是这样的,刚刚您说要我一只手是一千万,一根手指是一百万,而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就是说除去五根手指外,还剩一个手掌值五百万了?”我停下来看着他。

“好像是的。”胡老仰起头,盘算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您该知道,一只手最能体现作用的就是手指了,巴掌的作用其实没有那么大,对吧?”我说得很慢,好让对方能听得清楚。

“噢,好像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胡老耸耸肩。看样子他有点儿被我搞糊涂了,我对此感到比较满意。

“那么,您觉得分给那个没用的手掌五百万,而有用的五根手指也是五百万,是不是有点儿不公平?”这回轮到我微笑了。

显然,这个问题有点儿难倒胡老了,他用手指掐了一下眉心,说:“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应该把钱重新分配,让无用的手掌占少一点儿比例,而有用的手指该体现它真正的价值,比如,给每根手指加多五十万,五根手指一共就是七百五十万,那么无用的手掌就是二百五十万。您不觉得,这二百五十万对于一个不那么有用的手掌来说,已经是够多的了吗?”我的笑意更深了,显然对方并不擅长这样的推算,这让我更有把握。

“那么,你是想卖给我们手指呢,还是手掌?”胡老好像被我彻底绕糊涂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当然是一根手指了,我的意思是,一百五十万,一根手指,你可以马上取走。”我变得豪迈起来,仿佛要的只是我的一块准备剪掉的手指甲。

胡老像是突然听明白了,他笑了起来,下巴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的身体往前倾了倾,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谁?”我有点儿惊讶。

“你的邻居们。”

“您是说,您和他们也打过交道了?”

“是的,先生。”

我的脑子里转过一百个念头,难道他每个人都买了一根手指头?这么说来,我的邻居们都变成有钱人了?他怎么可以每个人都买一根手指头!想到这,我愤愤不平起来,“您买了他们什么东西了?”我提高了声调。

“不过是一些他们自愿出卖的东西,就和你一样。他们时常会半真半假地发出一些誓言,而这些,我们集团都会收集。比如,住在你隔壁的女孩儿,你知道,她有不错的身材,我是指胸部特别丰满漂亮。有一次她照镜子时自言自语说,如果她有一百万,宁愿自己的胸平坦如机场跑道。后来,我们就找上门去,和她谈了一笔生意,然后给了她一百万。”

我听得目瞪口呆起来。我努力去回想隔壁女孩儿的胸部,她总是袒胸露乳的,恨不得整幢楼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对大白兔似的。可最近她的胸部倒是捂得严实,难道是——我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你楼上的酒鬼,他也卖给了我一样东西。”胡老笑吟吟的。

“是什么东西?”我急切地问道。

“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也是这个时辰。他和一个女人在做那事,俩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女的摔上门就走了。他又干掉了一瓶啤酒,把酒瓶子摔碎在地上,发誓说如果老子有一百万,宁愿永远也硬不起来。后来我找到了他,要和他做这笔生意,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但他提了一个条件,就像你刚才一样。”胡老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看起来像一只老狐狸。

“什么条件?”我脱口而出。

“他把一百万改成了一千万。”

“什么?一千万!您同意了?”我大叫起来。

“是的,先生。”

“噢噢,您竟然同意了他一千万的无理要求,我只要求加了五十万,可他竟然提到了一千万。”我跳下了床,在屋里来回地走动。

“那么,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愿意吗?”胡老眼里闪过一丝捉弄的意味。

我怔了一下。如果换成是我,我愿意吗?哦不不不,我不愿意,那很愚蠢,不是吗?我又愉快了起来,差点儿没笑出声,自己谈成的这笔生意可比那酒鬼的划算多了,一根手指头,能有多大用处呢?

“好了,先生,我们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做成这笔生意。”胡老看了看手表说。不容我提问,他又说,“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到了那儿之后,我会付你一百五十万,然后你亲手割掉自己一根手指头,对的,亲手割掉。”胡老的神情看起来非常严肃,不容我反驳。

我虽然对“亲自”两字有点儿抗拒,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跟着胡老下了楼。

进了一辆黑色小汽车。

汽车朝着无边的黑夜驶了出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头痛欲裂,一如酒醉后的晕眩,但我记得我并没有酗酒,三分之一瓶啤酒不至于让我睡得不省人事。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里是个工地,看着有点儿眼熟,我正置身于四周高大的建筑物阴影里。已陆续有工人出来干活儿,有几个人扛着工具,正哈气连天地朝我的方向走来。随着他们朝我走得越来越近,他们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我,其中一人还发出了一声尖叫。

如果我没有记错,胡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后,递给我一把刀子,让我亲手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给割下来。我害怕极了,让我亲手做这件事情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哪怕是马上可以拥有一百五十万。我于是求他来帮我完成这件事,他同意了。一个男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意思是说刀子还握在我手里。夜里很黑,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肯定他操作得非常熟练,他肯定不止一次干过这种事情。然后我觉得一阵剧痛,就晕了过去。

以上这段话是我在派出所里说的,说了多少次我也忘了,当然我并非自言自语,我是在被审讯的时候说的。我前面坐着的人也换了好几位,现在面对我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警官,他看起来干练而睿智,我希望他能听懂我接下来将要复述的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

他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我的陈述,没有提问,而是很认真地盯着我看了我好一会儿。鉴于之前的经验,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但我仍然听见自己发出了迫切的询问声——警官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噢不行,你现在是杀人嫌疑犯,必须得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发誓人不是我杀的,我醒来后发现他已经死了,那绝对不是我干的。”我提高了声调。

“可现场只有你和受害人躺在那里,当工地的人发现你们的时候,你手里正拿着一把刀子,正是那把刀捅进了受害人的身体,而你割下的手指也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我们对刀子做了鉴定,上面只有你和受害人的指纹。”警官说得有理有据,我无法反驳,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那夜我晕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我是被一个叫胡老的人带到那里去的,他还给了我一百五十万,买下我的一根手指。”我拼命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是一个不错的故事。”笑意漫上了警官的脸,这让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严肃与睿智。“在受害人身边的确有一个装钱的袋子,里面有十万块,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桩因财而起的谋杀案。”

警官接着说:“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包括你所说的汽车轮胎或是脚印。根据工地入口处的摄像头显示,除了你和受害人在那天夜里凌晨三点进入工地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更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个胡老。”

“不可能。”我咆哮起来。

“我想我们该带你去看一下黄恒医生,他会对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做出判断。”警官的表情又恢复严肃。

警官再说点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见他的嘴巴一开一合的,像连接了某种机器,它将永远地保持那个频率,一直说个不停。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想好好地睡一觉,我已经很多个夜里睡不着了,我越迫切想入睡就越是睡不着。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我希望一觉醒来发现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那幢六层私宅里的第三层,那个狭窄的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天知道我现在多么地怀念那个地方。我打开房门,看见隔壁的女孩儿正向我走来。她又穿起了低胸裙,很低很低。我看见了她丰满的胸部,像两只小白兔,一蹦一跳的,想挣脱她的怀抱。我不是一个喜欢盯着女人胸部看的男人,但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贪婪,且激动无比。我又跑上了四楼,在酒鬼的房门口。我没有敲门,偷偷地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我听见了里面的床铺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大声响,还传出了女人的浅唱低吟,如一首曼妙的曲子,冲击着我的耳朵和身体。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打开了,酒鬼赤身裸体地朝我扑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脸涨红成了猪肝色,拼命地转动脑袋去看他的下体——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刀子,我使劲儿向前一捅,酒鬼发出一声惨叫。他拔出身上的刀子,向我挥舞着逼近,我伸出手来一挡。

左手传来一阵剧痛。

我痛得清醒过来。前面正坐着警官先生,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我看向警官先生,问了一个我刚刚想起的问题——请问,我被割掉的是哪一根手指?

王彤羽,广西北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在《花城》《十月》《山花》《江南》《四川文学》《作家》《天涯》《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并被《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散文奖,欧阳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红棉文学奖,获评中国作协“深扎”优秀作家,航海长篇小说《海上查帕卡》入选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