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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6期|于则于:灯火
来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于则于  2024年01月22日09:05

办公室窗外是一大片民居。夜幕四合,灯火在他脚下依次亮起。

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他不禁有些动容。他在市区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被高楼大厦环绕着。晚上,在楼顶的天台,不难看到大厦里加班未熄的灯光,夜深后仍十分辉煌。但大厦里的灯光冷白,如白纸一样,眼睛看过去,什么都看不到。时间长了,就不再看。偶然瞥见,只当无物。眼前的灯火也白,却摇曳闪烁,似乎每一盏都在叙说故事。他想起从前,从前的灯火也都是摇曳闪烁的,从前的灯火也都是有故事的。几十年过去,那些故事已忘得七七八八,就算还记得,也都被赶到脑沟深处,不愿再提。

灯火摇曳闪烁得厉害,似乎窗外的民居突遭侵袭,正发生剧烈震荡,一派末日景象。他惊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眼里愈渐充盈的泪水在作怪。他摘掉眼镜,用手背在左右眼上揩了一把,手背被泪水浸湿。

年近古稀的人,就算不是历遍河山,也曾多经人事,竟被这一片灯火惹动心扉。他戴上眼镜,不禁苦笑。等他从窗户前回过身,看着这一间逼仄的办公室,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经历过不少狼狈事,甚至曾在几百人的会议上,被后辈们连番逼问,羞得满脸通红。但像今日这般不能回家,躲在办公室里过夜,却还是头一遭。

办公室还是他当所长时的那一间。面积不足八平方米,书架和书桌占去大半。剩下的位置摆两张椅子,本意是供人来谈话时坐,却被他堆满书报杂物,认真收拾也只能够挂住半个屁股。来人只要坐下,便不得不竖直脊背,颔首前倾,在他面前作虔诚状。他不是没机会给自己弄一个大办公室,但新世纪以来,文科式微,他们研究所被迁到图书馆楼上,地方小,办公室调度不开。他当所长时,为显高风亮节,主动让出大房间用作会议室,自己搬到角落里的小办公室。他退下来,新所长上任后比他聪明,抓住机会,将研究所重新设计装修,大小未改,但空间利用度更高,大获人心。

新所长将办公室门上的牌子也都重做一番,红底白字,比之前的不锈钢铭牌富丽不少。他门上当然也挂上了新牌子,姓名前冠以“特聘教授”四字。学校原有特聘教授一职,领额外津贴。他自以为同等,到月工资进账,却不增反降。去办公室问,却被告知他其实不及特聘教授门槛,新所长顾及脸面,才替他向学校争到这一虚衔。他如果不愿意,可以更换门牌,反正那边款项尚未结清,再多做一张也无所谓。他生气,却知无法改变现状。时间过去,心态逐渐放平,他已接受现实。再过几年,所长又换作他人,来他办公室竖脊颔首。他自然一顿诉苦,抱怨身体老迈,再干不动,可手头还有国家课题尚未完成,不能马上退休。新所长咧嘴,全程作微笑状。等他说完,张口献几句发挥余热的媚言,便借他的话,问及课题情况,将话头扯开。他也从此继续顶着特聘教授的虚衔,等下一任所长再来。

他翻找着,在书架贴墙的地方,果然有一张折叠的躺椅,是原来午休用的。他抽出来,拿到门外,用门后挂着的抹布拍打一遍,再拿回去。眼睛量着房间大小,明显放置不下。他走过去,想把椅子推开,无奈椅子上放了太多东西,推不动。

椅子上堆的主要是书。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打开,看到墨笔写的几行字,是别人送他指正的“大作”。他拆开后,还没看过。再下面,也是别人送的书。他翻翻,又都合上,放到旁边地上,左右推挤,力求边角对齐。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挪到最下面,摆得整整齐齐的两排,是一大套,几十本。他看见书名,再熟悉不过,是他简介上写着的代表作。除此之外,他的代表作还有其他几本。当面提起来,都是业界扛鼎的作品,但背后评价,都不令人满意。他当然也清楚,就算不清楚,也少不得在会议上听见别人悄悄说“到底差一口气”之类的话。初听见时义愤填膺,再听见时骂几句娘,到后来已无所动心。他剩下的时间,大概还能再写一本书,出版社也一直在约稿。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了抱负,心心念念,最后一本定要抛弃一切约束,写一本能真正传世的力作,把差的那一口气补上来。但想得太多,反而迟迟疑疑,不知如何下笔。今晚倒是有时间,他想,等躺下来,或许可以思考一番。

半天,椅子终于被挪开,躺椅撑开放下去,大小刚好。他觉得累,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慢慢倒下去。身下,响起一连串咯咯吱吱的声音,如一群老鼠四处逃窜。躺椅和他一样,太老了,没有塌陷已是不易。

完全躺下,身上一阵舒坦,胳膊腿上的肌肉都沉了下去,紧贴在躺椅上。

不过躺椅放置太久,上面落满了灰,拍打得不够干净。他手指搓一搓,明显有颗粒感,抬到眼前,倒看不出灰黑的颜色。他也懒得再站起来,就在脑子里忿忿地想,已狼狈至此,灰尘又算得了什么?

妻子离开后,家里突然变得空旷起来,上下楼梯,踩上去哐哐响。

他原是擅长家务的,妻子早就跟他分开,上下两层楼,各住各的,各吃各的。他不跟她计较,自己上街买菜回来,洗洗切切,很快弄好。不想弄,就去门前街边的小饭店。小饭店的人都认识他,常与他开玩笑,当他是鳏居老人。得知不是,惊讶半天。妻子离开后,他忽然变得很懒,撑伞般撑了半辈子的体面,遇见台风天,下十八级暴雨,再也撑不动,干脆弃了伞,任风吹雨淋。饭不想做,甚至不想吃。看书到半夜,才想起来去冰箱摸一块冻得冰凉的面包,烧一壶热水,泡几片紫菜当每日例汤。楼上楼下的卫生,更是完全荒废。女儿回来,楼梯扶手上摸一把,跟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呀,要生病的。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女儿自作主张,叫来保洁,楼上楼下擦一遍。他揣着一本书,躲去了天台。女儿跟上来,劝他看开一点儿,学学其他老人,报个团,到大理、丽江去玩一圈;或者去青海湖,借一辆自行车骑行,累了就在油菜花地里拍拍照,看看风景,就什么都忘了。他推托学校事多,走不开。女儿没拆穿他,无奈叹一口气,便下楼去了。

不过女儿还是上了心。这以后,每天都来送饭,或者把外孙送过来给他带。他深知照顾老人的苦楚,故意装作不胜其烦,让女儿不要再来。女儿跟他协商,要替他请保姆,他不愿。女儿坚持,连说几天,他才妥协请钟点工——每天来两个小时,做饭收拾,不住家里。女儿像是很得意想出了让他旅行散心的办法,他不去,她就在电话里不停地跟他列举,谁谁去了哪里,拍照发朋友圈,好看得不行。他随便听着,随口应着,并不当回事。

好巧不巧,正好有会议邀请,他让学生陪着一起去南京住了几天。回来,他以为女儿不会再唠叨,没想到却让女儿觉得劝说有效。她跟他说,既然南京能去,云南就也没啥可怕的。还变本加厉,发动亲戚朋友们劝他。他实在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方,便跟女儿谎说报了个团,又跟钟点工阿姨说好不用再来,准备在家躲几天,蒙混过去。

女儿错以为他开窍,要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他厉声拒绝。女儿便在电话里问他报的什么团,电话多少,路上行程怎么安排,酒店住几星级。他答不出,干脆继续装作严厉的样子,匆匆说几句,就挂了电话。他知道女儿又要叹气,疑惑他为何如此固执。他也疑惑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为何不能真像女儿说的那样去云南、青海转一圈。不过女儿让他去旅游,目的是疗伤,他不愿去,大概是不愿承认受伤。

躲在家里的第一天,上午,他一直在看书;下午,准备动手改出版社打算再版的书稿,资料却找不到,于是上楼去找。

家里书多,楼上楼下都有几个书架。妻子虽跟他分住,却并未有一个明确的界线,甚至细算起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矛盾。一切都是在不声不响中进行的,等意识过来,才明白已无法回头。既没有明确的界线,很多事便没法分得很清楚,但两个人相处越来越像同事。也许正因为此,他们才没法回头。

书没找着,却看见楼上的书有几排发了霉。他扭头看窗外,天气好,便打算把发霉的书搬去天台晒。上下几趟,搬一身汗。来不及洗澡,拿纸巾擦一把,又回到天台,把书一本本打开。

翻晒中,他看到一本屠格涅夫的小说选,封面设计很简单,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装帧。他恍惚记得是刚工作没多久买的。捡起来打开,扉页上涂着许多字。蓝色钢笔字迹,时间一久,最容易褪色,且有些字被水晕开,看不清了。不过他刚看见开头,便都记起来了,这是他和妻子相亲时,在书店买来送给她的。书上的字,是他特意写给她的“情书”。他向后翻,看见书里还有一些钢笔字迹,是妻子写的。看内容,是读后感。他认真看完,猜测是妻子在结婚几年后偶然翻开这本书时所作的笔记。其中有感慨,也有确幸,看得出妻子写这段话时内心平静,字里行间透露出现世安稳。现世安稳,这大概是他唯一给过妻子的。但很明显还不够。

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婚前,在公园、书店、小饭店里见过几次面,谈得并不深入。他认真想,也记不起是否曾海誓山盟。应该没有,这不像他们的性格。婚后,疲于生活,更不会相互承诺什么。和妻子的婚姻生活,他自问能独善其身,不懂妻子的愤恨起于何处。妻子大概也知道他不会懂,只说一句走了,就真的搬去庙里,做起常住居士。也许该去跟妻子长谈一次,哪怕是谈一谈女儿呢。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他在太阳里站了太久,阳光照在脸上,晒得脸疼。他丢下书,转身下楼。房间里似乎有响动,他侧耳听了一回,又没有了。站在二楼书架前检查,看还有没有发霉的书。这才清楚地听见有说话声,是女儿的声音。他以为女儿是怀疑他撒谎,特地来检查他是否真的外出,便小心地移到书架后躲起来。他等着女儿上楼,女儿却没有。再听说话声,似乎并不止女儿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刚想探出身子向楼下看,就听见女儿加大音量,说急什么,反正有的是时间,我爸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小时候,女儿性格活泼,不像他,也不像妻子。他和妻子都忙,对女儿管教不多,活泼的性格其实是从街道边学来的。青春期后,女儿突然叛逆,变得孤傲,沉默。高中毕业考大学,报志愿,他有意让她继承父业或母业,以后好有所庇护,但女儿拒绝。又不知是不是故意,她选了他们都不熟悉的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她进入外企当会计,加班到半夜,不曾有过半句抱怨。丈夫也是她自己挑的,到三十几岁,突然宣布要结婚。婚礼致辞,他持着稿子念,愿你们彼此扶持,相伴一生。妻子没发言。隔一年顺利诞生一个男孩,足有七斤三两。就是这样一个女儿,从没让他操太多心,反而是他和妻子,时常需要女儿帮忙买东西,订机票。

就是这样一个女儿,他靠在栏杆上,看她被他不认识的男人搂在怀里。他既不能故意发出声音,提醒他们他还在家,但也不能继续看下去。他只能掉转头,回到天台。天台上还晒着书,一本本摊开如不堪的过往,等着他捡拾。他弯腰拾起,又撂下。选一本,坐小凳子上看。幸好天台放着几张小凳子。

坐得腿酸,他站起来动一动,仰着头向四周看。四周高楼都是玻璃外墙,不知道玻璃后有没有人盯着他看。也许他们会疑惑,这人一下午都在天台做什么?看见摊开的书,也许会想,这年头还晒书,真是个书呆子。

放下眼帘,他看向隔壁天台。两户天台连着,靠一道矮墙区分。矮墙不到半米,他靠过去,衡量矮墙的高低,应该不难翻过去。难的是如何穿楼越户,走到外面。

他犹豫着,又反身回到二楼,留心楼下动静。楼下在说话,勉强听见几句,他猜测,女儿大概是谎称出差,准备和那个男人在这里住几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早知这样,他才不会和女儿撒谎,或许还可以补救。打女儿电话,告诉她行程有变,要突然回来,让她去车站接他。他等女儿走后,再拿东西去车站,跟她会合。但他又不忍心,女儿难得有机会放纵,他不想当破坏者。

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翻墙。他回到天台,把摊开晒的书收好,一本本小心地搁回书架。突然间,似乎听见关门声。下到楼梯上看,果然已没有人。算时间,已快到晚饭,他们应该是去吃晚饭了。他来不及搁好剩下的书,匆忙下楼,拿了行李,逃离家中。走到外面,心还在怦怦跳。天太晚,来不及去其他地方,他能想到的,只有学校办公室。那也是他这辈子除家以外,去得最多的地方。

一趟地铁,不用换乘,下车步行十五分钟,拐一个弯,就到达目的地。直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他才长出一口气。

那个男人,他也看了一眼。半长头发,梳成中分,露出细窄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也都是细窄的,组合在一起,是当下流行的时尚美男。女儿喜欢他,不足为奇。只是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婿,忍不住替他委屈。说起来,女婿性格虽懦弱,但工作认真,注重家庭,对女儿也十分尊重。要说唯一的不足,是嗜赌。有一次,竟将几万块赔进去,他把女婿叫来劝诫过一回。女婿低头没有言语。

就这样一个女婿。说实话,他和妻子都没太把女婿当回事,也难怪女儿看不起自己丈夫。但他不知道女儿什么意思,是想就此离开,还是想和平维持下去。他想应该找个机会和女儿好好谈谈,但这种话,他又该如何开口?如果妻子在就好了,他想,至少还可以跟她商量商量,由她跟女儿谈,也许会更容易。

他把电话从兜里掏出来,又装回去,似乎还没有那么着急。

天气好,太阳落下去,留下漫天紫红的霞光。他走到窗户前,向外看,脑子里闪过一首歌。有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唱这首歌,唱好几遍。田间地头,野水河边,他度过多少无忧无虑的岁月啊!可一转眼,就都成了过去。他不是善于怀旧的人,感慨一声,也就放过不想了,如放过一尾鱼,跃入水中扑通一声。他又想起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他曾多次怀疑,妻子是否也在外面有其他男人。怀疑最厉害时,曾多方留心,充分运用专业知识,搜集种种迹象,推测,演绎,得出结论。但一个阶段过去,又完全放松。或许所有婚姻都是这样,像一场漫长的仪式,按流程一步步向下走,到某个阶段,彼此便不再怀疑。不是信任,而是一种约定俗成。而且,他太忙了。

从讲师,升副教授,升教授,是另一场漫长的仪式。他摸爬滚打,笔耕不辍,才顺利走完。到五十岁后,忽然官运亨通,当上所长。他原是不抱期望的,实在是他们准备好的人突然出国,打乱布局,几方势力相互争抢,各扯住绣球一端,不愿放手,拉扯间,竟将绣球抛落在他手里。他照例推辞,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年龄比他还小的校领导说不行不行。校领导将他按下去,又合上双手说拜托拜托,如今学校发展处于上升阶段,正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挑起大梁。

他不争抢,但到手的山芋也不至于吃不下去。还没上大学的女儿说,我们家终于要再现辉煌了。他笑笑,留心看妻子和父母脸上神色。妻子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内心波动。父母脸上倒都带着笑意,不过也没说什么。他们是没必要说什么,女儿的话已经点明,他此番当上所长,是再现辉煌。他父母,是早就辉煌过的。其实以他父母的资源,他不至于混这么差。用他父亲的话说,是他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大把的机会都被他浪费掉了。父亲的话,对,也不对。他确实浪费过不少机会,但并不是完全因为他不争气。毕竟,在别人父母尽心尽力为孩子回城做准备的时候,他父母却让他做好扎根乡村的准备。从此他努力,自学考上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后来又考上研究生,靠自己努力回到了上海。研究生三年,他一直住宿舍,逢年过节回去,在饭桌上露个脸,应付下亲戚。结婚时,父母把房子让出来给他们当婚房,他才搬回去。父母住老房子,地方狭窄,并不舒服。姑妈来当说客,问他要恨到啥时候。他认真想想,其实说不上恨,这么多年不过是争谁先低头。事到如今,他无所谓他们是不是搬回来住。姑妈回去汇报,父母果然要搬回来。他跟妻子商量,把一楼让给他们,跟保姆一起住。

细细回想,女儿这些年,何尝不是把他的路又走一遍。可他并不像他父亲,女儿又何必如此。也许是基因作崇?他曾听某个作家说过,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都是基因里决定好了的。听的时候,他觉得过于玄学,没有当回事,现在看来,或许不无道理。

可就算是基因作崇,还有妻子从中调和,妻子和他母亲,可谓是两种人。

他记得,婚后,妻子很快怀孕,生孩子时面容上带着母性的恬静光辉,常常是坐在某处,一坐半天,或者看书,或者不看,安静得很。妻子再次变回女人,差不多是女儿小学毕业后。女儿不再让妻子那么费心,妻子的工作,也渐有起色,去单位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借开会、讲座需要,妻子买了许多新衣服,大红大绿地在屋内穿行。父母看不过,干脆完全妥协,从家里搬走,住回老房子。他手头宽裕有余钱,便将老房子重新装修一遍,变得宜居。父母搬回去,他也没想太多,他们年纪都已过八十,他以为不用太久,他们就会离他而去。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他们还时不时地打电话给他,要他陪他们上医院,替他们买菜、买药,还得和不停更换的保姆斗智斗勇。十几年,他工作以外的精力全都耗在上面。

妻子也许正是在那时候有了别的男人。他强忍着不朝这方面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女儿像他,但某些方面还是像妻子的。而女婿,在某些方面也和他很像。女儿和女婿的关系投射到他身上,他没办法不多想。

也是那时候,他对妻子的怀疑达到了高峰。怀疑最多的,是妻子的一个同事——他听她多次提起此人,且多是溢美之词。只是后来她突然不再提起,他才没深究下去。或许是两个人突然断了关系吧。或许正因为此,妻子才没离开他。但她也从此看他不顺眼,并行的轨道至此终止,朝往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他在躺椅上翻一个身,不舒服,又翻回来。躺椅咯咯吱吱发出一阵阵响声,像是将一群老鼠从身体里赶出。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并忿忿不平起来。他几乎从没放松过,小心翼翼地走到现在。做研究,他几乎拼上性命,他们却评价他差了一口气;做领导,他任劳任怨,每次都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也没换来什么好评。父母离世后,他后悔没早点跟他们和解,没能多陪陪他们。妻子离开后,他也后悔自己不够好,才留不住她。对女儿,甚至直到刚才,他还觉得亏欠她太多。可他们呢?他们又是如何对他的?

他不应该那么小心的。他应该多撒一点谎。撒谎多容易啊,像他这次不是和女儿谎说报了个团出去,女儿就相信了吗?女儿肯定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换来几天自由,抛开孩子,抛开工作,和心爱的人黏在一起。可事到如今,人生已成定局,想这些又有何用?就算他从今学会撒谎,学会偷懒,学会投机,又该向谁施展?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他太累了,决定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