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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4年第1期|马拉:去稻城(节选)
来源:《红岩》2024年第1期 | 马拉  2024年01月03日08:30

老罗和花姐结婚二十一年,时间不短。这二十一年,两人过得甚是热闹。热闹毫无贬义,并非鸡飞狗跳的意思。相反,有称赞和艳羡。他们过得热气腾腾,全无进入中年的疲惫之态,这非常不容易。快五十岁了,还热爱生活,还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这本身就是奇迹。身边的朋友,离婚的离婚,破产的破产,流散江湖的流散江湖,只有少数幸运儿进入平庸安稳的中年。人到中年的老罗,住的别墅,每天在鸟叫声中醒来。别墅区在半山腰上,鸟儿出奇地多。他在院子里做了一个鱼池,做的活水,原本打算用来养点锦鲤之类的。锦鲤放了进去,有大有小,没过几天,老罗发现鱼少了,再补进去,过几天又少了。老罗问花姐,怎么回事,经常死鱼吗?花姐说,没有,我问过丽姐,没见过死鱼。丽姐是他们请的工人,不住家,负责做饭和清洁。老罗纳闷,这鱼还能飞了不成。等周末,老罗盯了半天鱼池,发现了原因,有几只灰鹭偷偷摸摸飞进来,叼了鱼就走。看这情况,鱼是养不成了,只会招来越来越多的灰鹭。老罗索性换成了乌龟,这次平安了。从房间里往下看,正好能看到水池,池里的乌龟长得很大,像一坨坨黑色的牛粪在水里漂移。花姐对鱼和乌龟都没有兴趣,她养花,养得也不太好,每隔两三个月,花草都得换一批。尽管如此,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热情。除开花草,花姐只折腾她的身体,跑步瑜伽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动刀子,这是老罗的底线。对此,花姐高度认可,她不动刀子的理由是怕疼。她有个朋友,做医美,给她讲过颧骨整形的详细操作过程。花姐吓得瑟瑟发抖,差点把朋友的微信都删了。花姐不再年轻,依然漂亮。偶尔,她和老罗一起回忆旧事,往往会有一声感叹,这就二十年了?这就二十年了,老罗也甚是感慨。

和花姐认识时,老罗还在读大学,他大四,花姐大一,他们不在一个学校。等老罗大学毕业,花姐谈了一个男朋友,老罗对此无感。他们在网络上认识,算是最早的一批冲浪者。有天,花姐给老罗打电话,向老罗请教一个问题。花姐说,男朋友约她出去,她明白其中的意思,谈了这么久,该有个交代了。老罗问,交代是什么意思?花姐说,他想和我睡觉。老罗问,你想吗?花姐说,我有点犹豫,但谈了这么久,再不睡似乎也不合适。老罗又问,你以前有过吗?花姐说,没有,第一次,我有点害怕,要不也不来问你。老罗说,这种事情,别人不好说,你自己把握,不过还是慎重一点好。挂掉电话,老罗有点失落。到了晚上十点,老罗实在忍不住,他试着给花姐打了个电话。等电话接通,老罗问,在干吗呢?花姐说,刚看完电影出来。老罗松了口气,方便说话吗?花姐说,方便,你说。老罗说,你回学校,你不要和别人睡觉。老罗说得急切霸道,好像花姐是他女朋友一样。那会儿,老罗和花姐还没有见过面,只看过几张像素低得可怜的照片。花姐问,为什么?老罗说,你会后悔的,我不愿意。花姐说,我知道了。说完,把电话挂了。那晚,老罗没有睡好,脑子里闪过一万种画面,把他折磨得快要疯了。他甚至想过,要不要赶紧订票,飞到西安去。转念又一想,飞过去也来不及了。这会儿正发生着什么?夜鸟还在飞行,核潜艇在海底悄无声息地游动,火山正孕育着巨大能量,战火一刻没有熄灭,极左主义者密谋着明天上午的聚会。这一切都不重要,都比不上西安某所大学的一个大二女生。凌晨五点,老罗收到了一条信息,我回宿舍睡的,起来上厕所,突然想到你可能不放心,特告。看到这条信息,老罗欣喜若狂,他看着手机上短短的一行字,像是看到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箴言。他手指颤抖着,努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回了几个字:那就好。那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会儿才凌晨五点,绝大多数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回信息回得这么及时,意味着他没有睡。后来,花姐对老罗说,看到那三个字,我快哭了,我想到你肯定一晚没睡。等到下午三点,花姐正式成为老罗的女朋友。有了名分,他们一两个月见一次面,要么西安,要么广州,偶尔也去别的城市旅行。

等花姐大学毕业,老罗已在广州安定下来,他有了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四十多平米,不大,但总算是有了。把花姐接到广州,老罗有种成家立业的感觉。他抱着花姐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花姐。那时的老罗穷而不丧,甚至有点斗志昂扬。他和花姐在论坛上认识,他们都爱点文学。花姐写诗,老罗写评论,一度有点名气。他和花姐的恋爱,得到过广泛的祝福。花姐到广州第一年,他们收到一个邀请,去武汉参加诗会。老罗在武汉念的大学,有不少同学朋友。同学联系得少,文朋联系得却多而深。老罗问花姐想不想去。花姐说,去吧。老罗说,这几年净想着挣钱,没写什么东西,不太好意思。花姐说,就当致青春吧,以后我们可能都不写了,参加一次做个纪念。听说于坚韩东和伊沙他们都去,我也想见见他们。老罗说,那就去吧,我也两年没有回武汉了。老罗没想到的是这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诗歌活动。此后,他沉迷挣钱不可自拔,确实也发了财。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做过评论。花姐一直写诗,纯自娱自乐,不发表也不给朋友们看,偶尔有得意的句子,也只读给老罗听听。客观说来,花姐写得越来越差了,但这有什么关系,老罗想,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啊。他对花姐的爱从精神到肉体,一点都不含糊。

诗会办得热闹,参会的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诗人,正是激情澎湃的年龄,作为前辈参加的于坚那会儿也不过四十多岁。花姐看到于坚,有点激动,她想找于坚合个影,又有点不好意思。玩归玩,既然是诗会,总得干点什么。都是反叛的年龄,他们好像讨论了一个热点话题,具体是什么,早就忘记了。印象深刻的是一首诗,这首诗被提起也是偶然,它作为反方论据被朗诵。胖诗人气得脸都红了,一再强调,诗怎么可能拒绝抒情。他指着旁边一位戴着眼镜的清瘦诗人说,比如周公子的《秘密之城》,抒不抒情,好不好?他自问自答,当然好,特别好,非常当然特别好,极其好,贼好,啊,真是好死了,是吧?你们废话诗人是这么表达吧?我给你们朗诵一遍,好好听听。说罢,胖诗人说,你们把书翻到×页,我不用看,我能背诵,背错一个字,我罚一瓶酒。胖诗人清了清嗓子,朗诵道:

秘密之城

作者:周公度

有一年我想去稻城,

看那白桦林里的溪水。

我珍藏的一份剪报上,

有线路和旅馆的标记。

如果没有其他的琐事,

今年秋天就能到达。

那时我要赤了双脚,

踩一会儿落叶和淤泥。

我要找一棵小树,

刻上一个人的名字。

我一直关心着她的消息,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

朗诵完,胖诗人敲了敲桌子,我就问你们,好不好?你们要是说不好,那我也没办法。会场闹哄哄一团,花姐那一瞬间像是灵魂出窍,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她看了看会场远端的周公度,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花姐对于坚的兴趣瞬间转移到了周公度身上。晚上宵夜,几经腾挪,她和老罗终于坐到了周公度身边。花姐举着啤酒对周公度说,周公子,我非常喜欢你的《秘密之城》。周公度笑了笑说,谢谢。他的眼神可真干净。宵夜完毕,一群人又去房间聊天,谈起散会后的行程。老罗和花姐自然是回家。问起周公度,他说,他要去云梦,既然到了湖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云梦还是要去一下。回到房间,花姐对老罗说,等我们结婚,我想去稻城。老罗说,那就去稻城。他们早就商量好要旅行结婚,两边的酒席能简则简。花姐说受不了那个折腾劲儿。更何况,按老罗家那边的风俗,折腾起来简直没谱,往二老脸上抹灰那都是小玩意儿,闹得厉害的,能把新娘掐摸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你也舍不得,对不对?花姐说。老罗自然应承,他说,确定了要去稻城?此前,他们多次讨论过这个话题,旅行结婚这个确定无疑,去哪儿却是问题。好地方太多了,想去的地方也太多了,而他们时间有限,不可能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还得选。每次选择都随着心情和季节变化,老罗从没当真,只要花姐喜欢,他去哪儿都可以。花姐说想去稻城,他同样当作一时一念。但老罗没想到的是,自此之后,花姐一直关注着周公度的消息。周公度谈恋爱了,周公度结婚了,周公度有孩子了。啊,周公度还当过《佛学月刊》主编。周公度做出版了,他做大星文化呢。哇,原来这些书都是他们公司出的。老罗所有关于周公度的消息,都来自花姐。一首诗,仅仅因为一首诗。好些年后,有次周公度来广州,老罗约了一起吃饭,问花姐要不要去。花姐想了想说,不去了,我不想看到他胖了,油腻了。他的确胖了。

结婚前一个月,老罗预订了去成都的机票,详细研究了去稻城的线路。花姐对这趟旅行充满期待,从知道这个名字到做出行计划,时间过去了快三年。这三年,她和老罗感情稳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她想她会是个好妻子,至于老罗,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是个好丈夫。他们的身心都是合拍的,相处起来愉悦而放松,据说这是难得的状态。老罗有点庆幸,更庆幸的是花姐。花姐说,如果没有老罗的电话,她可能就和前任去酒店了。看完电影出来,花姐固然有些紧张不安,但也有小小期待。她宿舍的同学都已尝试过男女之事,据她们描述,让人羞涩,又非常美妙。作为宿舍最后的处女,花姐从她们那里学到了她们的全部实战知识,以便应对这个迟早到来的夜晚。花姐相信自己做好了准备。夜里十点,花姐接到老罗的电话时,再次看了看前任,觉得他不难看,但非常普通。最重要的是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渴望,看不到初夜应有的情绪和反应,这让花姐非常失望。对她来说这么重要的一个夜晚,他过于轻描淡写了,让花姐觉得他可能习惯了这种事情。这么一想,花姐顿时不快起来。她对前任说,有点晚了,我要回宿舍。说完,拦了辆车,逃一样回了学校。见花姐回来,舍友有点意外。花姐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她想起了老罗,从老罗的声音里,花姐听出了异样的东西,她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她相信,老罗喜欢她。几个小时后,她确定了这一切,做了老罗的女朋友。她为这个决定庆幸,游丝一样的机会,她抓住了。时间证明,她是对的。成为老罗的妻子,去稻城旅行,太完美了。

眼看婚期将近,花姐也做好了攻略,从成都去稻城,然后去甘南。她开始幻想雪山和湖泊、纯净的天空、美丽的喇嘛庙。当老罗对花姐说,我们能不能以后再去稻城?花姐以为她听错了,这是什么意思,悔婚吗?老罗握住花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们能不能以后再去稻城?花姐问,你什么意思,不结婚了?老罗说,我们去巴黎。花姐把手抽出来说,你又逗我。老罗说,不,我是认真的。老罗公司做外贸,有笔业务要谈,要派个人去巴黎,最好懂点法语,还得是业务骨干,在公司职位不能太低。老罗恰好符合条件。老板对他说,我走不开,你去一趟如何?老罗当然愿意,他还没出过国,有这个机会去趟欧洲,何乐不为。他想,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带花姐度个浪漫的蜜月。他和老板说了他的想法,老板说,这个没问题,只要把事情办好。公司也表示个心意,你们来回的机票公司报销,另外负责五天的食宿。老罗谢过老板,回来和花姐商量,他猜花姐应该不会拒绝。听老罗说完,花姐心动了,去一趟欧洲不容易,更何况还有公司分摊部分费用。至于稻城,不算远,交通也方便,想去就能去的。老罗说,公司的事情最多两天就能办好,我们在巴黎玩几天,然后去柏林、维也纳、布拉格,都是你喜欢的地方。花姐说,好,那我们去巴黎。决定了去巴黎,花姐把稻城放到了一边,和巴黎的诱惑比起来,稻城显得轻了。花姐告诉朋友们,她要去巴黎度蜜月。

那是一趟愉快的旅行,花姐至今记忆犹新。她和老罗一样,都是第一次出国。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花姐一扫旅途的疲惫,整个人兴奋起来。巴黎,她终于到了这里。在她的计划中,这是十年后的事情,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巴黎的天空比想象中要低矮,白云似乎堆积在不远处。在欧洲半个月,花姐每天都是愉悦的。老罗作为新婚丈夫,对妻子的宠爱比往日更甚。从欧洲回来不久,花姐发现自己怀孕了。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又过了两年,老罗辞职,自己开了家外贸公司。一切顺风顺水,老罗很快挣到钱了。回想起来,老罗有种不切实的恍惚感,那个时候,他身上充满了活力,钱也比现在好挣多了。他们换了大房子,又换了别墅,成为朋友眼中的成功人士。老罗和花姐的婚姻,更是朋友圈的典范,不少朋友说,看到他们两口子,对婚姻多了些信心。

……

(节选自《红岩》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