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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批评的整体趋势与潜在挑战
来源:文艺报 | 徐 勇  2022年09月30日09:33

一、青年批评的制度建设和保障

关于十年来的青年批评,有两个事件不可不提。一个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制度的搭建(2011),一个是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的设立(2003)。两者都聚焦青年和青年批评,彼此之间互为补充、相互促进,有力地推动了当代青年批评的顺利展开和快速发展。特别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制度,迄今历时11年,共十届,遴选出100位优秀青年批评家,已然成为当代中国青年批评的重镇与生力军。

这里之所以要把两个事件放在一起分析,是因为这两个事件既标志着青年批评的制度保障的建立,也在某种程度上形塑了当前青年批评的整体面貌及其历时走向。说其为制度保障是指,这两个事件为青年批评的有效展开和青年批评家的顺利成长,搭建了重要平台。而说其形塑了青年批评的整体面貌及其历时走向则是指,青年批评的成员构成、批评模式和身份认同等等都与这两个事件息息相关。一直以来,我们总是强调并凸显学院批评和非学院批评(或作协批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之间的区分,这固然是出于专业分工或职业分工的需要,但也在无形中严重束缚并阻碍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深入展开。可以说,正是前面两个事件(制度)的实践,切实地打破了这一壁垒,真正实现了两种批评的有效结合与研究和批评的一体化。

历史地看,学院批评和非学院批评的形成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两者之间若能形成良性的互动和互文关系,对文学批评的有效展开确能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但事实是,学院批评越来越封闭于学院体制之内,有演变成自说自话的知识生产的趋势;而非学院批评则表现出对理论的拒绝和对话语体系的建构不够重视,两者之间有渐行渐远的倾向。两个制度都聚焦青年,并且把学院派批评家和非学院派批评家同等对待,对这一壁垒的打破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借助这一平台(因为是依托中国作协),可以很好地实现文学批评和创作之间的有效互动,使得文学批评真正介入文坛并同文坛保持良好互动成为了可能。至于说研究和批评的界限被打破,是因为这两个制度都刻意抹平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界限,既把两类身份(批评家和文学史家)混同起来对待,也把两类文章同等对待。这其实是告诉我们,优秀的批评文章,当是建基于良好的文学史视野和眼光之上,同样,优秀的文学史研究文章,如果没有敏锐的批评意识,同样也是难以想象的。

就青年批评的有效展开论,这两个制度之所以重要,还在于它们所起的示范引领作用。可以说,正是在这两个事件的带动下,还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成立等事件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以平台建设、奖励机制以及签约评论家制度等等为重要形式的青年批评制度,青年批评正朝纵深发展的态势前进,涌现出了一大批活跃和有影响的青年批评家。就年龄构成看,活跃于近十年的青年批评家,大致以“70后”、“80后”和“90后”为主。

二、青年批评的总体特征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青年批评。十年来的青年批评,在切实打破学院批评和非学院批评、研究和批评之间的壁垒的同时,也表现出颇不同于上一代青年批评的地方,“命题导向”模式、对话意识的增强和同代人批评等三方面,是其最为集中的表征。

对上一代批评家,或上一个十年的青年批评而言,追求创新、新锐和思想性既是他们的自我期许,也是社会对他们的普遍期望和想象。或许也是因为世纪之交的转折,赋予了他们命名和建构的热情。他们身处潮流之中,既被潮流所推动,也把自己的行动有意作成潮流。这使得命名和建构社团流派,乃至制造话题,成为他们一代文学批评的重要特征。这种文学批评可以称之为文学批评的“话题导向”。相比之下,刚刚过去的十年中的青年批评,则似乎显现出创新与锐气两皆不足的倾向。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有如下两点。其一,很大程度上与近十年来文学创作的和缓态势有关。这十年来,底层文学作为一股思潮已渐趋式微,或者说已从思潮扩散成为题材和人物形象谱系叙事的一种。纯文学写作日益步入水流和缓的航道,虽成果不可小觑,但终究波澜不兴,这就使得文学批评的话题制造倾向难以为继。这一大的趋势,是青年批评创新和锐气两皆不足的重要背景。青年批评虽制造或设计了诸多话题,但都很少引起持续的关注或争论。其二,与青年批评家自己的身份意识和知识背景有关。这一代的青年批评家大多是学院出身,多为现当代文学专业、比较文学专业或文艺理论专业的硕博士。他们自觉地追求批评的学理性,力求做到公允、严谨和自洽,如此种种,都使得他们在面对鲜活和生动的文学创作时,多少表现出锐气不足、冲击力不够,甚至不乏学究气的特点。前一代青年批评家所主导的“话题导向”逐渐向“命题导向”转变。

所谓命题导向是指,批评家常常从某一作家作品入手或围绕某一作家作品,提出某些具有理论性或实践性的命题,据此援引相关的理论以期做深入的阐发和论证。命题不是话题。话题带有制造的成分,或为引起争论与争鸣,或意在建构某一流派或思潮;命名、建构和编辑选本是前一代批评家的重要工作。命题导向则倾向于作品和理论之间的互相阐发,其落脚点常常是在作品和理论之间的契合,或命题的提出与解答上,而不再属意于命名或建构。这一倾向,也可以称之为“追求批评的知识化”。(汪涌豪《批评的即时感与历史感——对青年批评家的瞩望》)与此相对应的,分类、细读(再解读)和跟踪阐释就成为十年来青年批评家文学批评实践的重要方式。某种程度上,这种批评形成的是一种闭合式的结构,其所形成的是,追求严谨、偏向于理论化、学理性强、较少趣味,或者还可以说并不追求批评的“溢出效应”。近两年来,青年批评家开始向“出圈”的方向上努力。“文学脱口秀”成为青年批评的重要的生长点;相似的方式方法还有工作坊、直播间、新书分享会,以及公众号批评等等。这些都是新媒体或全媒体所带来的批评的新变。青年批评家在这方面可谓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未来自然可期。

“命题导向”之外,十年来的青年批评还有一个倾向比较明显,那就是对话意识的增强。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批评最有代表性或症候性的特征。上个世纪80年代,甚至90年代,青年批评家大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气和使命感;时代的转折和现代化的呼唤也确实赋予了彼时的青年批评家这种豪气和使命。不破不立的现代性逻辑的驱动,使得他们的文学批评实践更多趋向于在新和旧之间不断做着区分和建构的工作。相比之下,这十年来的中国社会,其发展虽然呈不断加速的态势,但却没有出现思想和文化上的裂变。这种背景下,所谓转折、断裂或颠倒等观念,并不构成十年来青年批评的主线;相反,倒是延续、拓展或深化等观念,成为这一代青年批评的主导色。这使得青年批评(家)更多趋向于建设和“立”的工作。他们虽然有趋新的冲动和热情,有属于自己一代青年的使命感,但立意却更多是在建设、再造和赋能上。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当下的创作置于历时或历史的脉络,既给当下的价值增加了历史的重量,也立足当下重新做着历史价值的挖掘。这固然不免遭致非议和批评,似乎青年批评显示出创新不够、锐气不足、魄力不大的缺点;但须知,青年批评的历史感、使命感和责任意识,却是显明而卓著的。他们既是针对当下的创作展开批评,也是在建构当下和历史之间的连续性。这种立场使得他们对历史和当下,都多了一份宽容、一份理解,甚而体认;青年批评的对话意识的增强正是基于这个立场之上的。青年批评的对话意识的增强,既表现在同前代批评家的对话意识上,也表现为同历史和传统的对话意识上。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的传统命题其实有着开放性的一面。传统的建构,固然常常与断裂和变革联系在一起,但同样也建基于连续和承续之上。青年批评很大程度是在民族复兴的意义上,做着传统的修复、承续和再造的工作——试图把当下作为传统的新的构成部分建立起来。他们建构起了文学传统的新的序列。这种建设工作,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们更倾向于作家作品和题材主题的研究。他们在命名文学现象和建构文学潮流方面表现出来的热情,普遍不如前代批评家。因为毕竟,命名思潮和流派,其意常常在于革新和断裂的宣示上;他们更多看重的是姿态和立场,而不是实际创作情况。

对话意识的增强,也使青年批评多具有同代人批评的倾向。同代人批评并不是青年批评的专属特征,但在近十年的青年批评这里尤其突出。说其突出是因为,青年文学或青春写作是近十多年来常被谈及的热门话题,其之所以热门,一方面有媒体制造话题的缘故,一方面也与青春写作已然成为文学类型中的一个门类有关。对同代人的批评实践,某种程度上也使得青年批评备受关注。十年来,青年批评家不仅与同代作家一起成长,同时也表现出与同代作家和批评家的对话意识上。这是一种自觉和不自觉的表现。所谓自觉是指,青年批评家十分清楚一点,即只有做同时代人的批评,才是青年批评的最好出路,因此他们会有意识地研究自己的同时代人。这使得青年批评家和青年作家之间构成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但这种互动也可以说是哲学家阿甘本所推崇的“同时代性”理念的体现——他们既拥抱同代人的文学写作,同时也对同时代人的文学经验及其叙事倾向采取一种高度的清醒甚至批评的态度。所谓不自觉是指,青年批评家对自己同时代人的文学书写有某种特别的亲近感;他们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糅合了自己的经历、情感和体验,因此也就特别具有对话特征和批评的指向性。

这种同代人批评的现象,还表现在对网络文学和类型文学的及时反应和有效阐释上。当网络文学或类型文学的高歌猛进已然超出了现有理论的阐释框架和评价系统时,如何同网络文学或类型文学保持一种等速度的有效认知、分类和阐释,作为一个现实和理论问题就被提出。在这方面,青年批评可谓是表现出了应有的敏捷和敏锐,他们同网络文学或类型文学基本保持着一种同频不同振、同时不同代的辩证关系,为他们有效介入网络/类型文学现场并做出自己的体察提供了保障。

三、青年批评的不足

十年来,青年批评的不足也是比较明显的。首先,青年批评存在学养和修养上的后天不足现象。这种不足,既与青年批评家作品阅读量的不足有关,某种程度上也是文学批评的理论自觉所导致的。追求理论自觉及其理论的充分介入,会在无形之中忽略文学批评的相当重要的一环,即经典作品的深厚储备和当下作品的广泛阅读——青年批评家常常表现出对理论的极大兴趣和高度的敏感,而唯独对文学作品本身多有忽视。事实上,没有对经典和当下作品的广泛阅读作为基底,文学批评往往只会成为理论的附庸和为批评而批评。文学批评在青年批评家那里,因此常常表现出“理论过剩”和“过度阐释”的倾向:既不针对作品,也不具有现实指向或现实情怀。其结果,文学批评往往成为文学理论的操练所和试验场。

其次,青年批评的均质化现象比较突出,趣味性和风格化程度不够。这种同质化现象,某种程度上也是文学批评的理论自觉所带来的副产品。青年批评家倾向于作品和理论之间的互相阐释,而往往忽略作品本身的美感,或者说文学批评的个人品格,风格化的文学批评并不常见。这也使得青年批评的区分度不太明显。青年批评家们往往忽略了一点,即文学批评的展开,也是批评家个人才情与性情的表现。没有批评家个性与才情的显现或流露,文学批评常常只会成为学术生产和知识生产的工具,独独与艺术无关。好的批评,是要充分揉入自己的体验、感情和才情进去的,即是说,是有风格的批评。

第三,青年批评的现实针对性和时代感不强。学理性、学院化和知识化,常常使得青年批评呈现出脱离现实的指向。如果说文学活动是由作家、作品、读者和世界所构成,作品同世界的关系,始终且一直都是读者包括批评家在内需要面对的重要课题。但青年批评家在这方面却多有忽略。青年批评,常常聚焦于文本内的耕耘和细读,或表现出超越现实的理论立场,唯独或常常缺少了现实针对性与时代感。所谓现实针对性与时代感,最主要的课题就是对中国现实的阐释和有效言说,在这方面,青年批评显然力有不逮,明显表现出迟滞或失语的倾向。

四、青年批评的机遇和挑战

对今天的青年批评(家)来说,挑战和机遇同在。挑战和机遇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组关系中:一是社会的快速发展与民族复兴的实现之间的关系,一是国际局势的动荡不安与对世界和平的追求之间的关系,一是风险的增长与对社会稳定的进步想象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能不能处理好以上三个方面的关系,决定了青年批评和批评家可能达到的高度、深度和厚度。一个不能从当下汲取力量并从历史和未来的关系的角度赋予当下以价值的文学批评,往往是虚无的和不及物的;而如果只以未来或抽象的原则为视角看待当下的文学批评,往往又是虚妄的和不切实际的。同样,一个不以民族国家的福祉为根基或依托的批评,显然又是虚伪的和不道德的。这其实就要求青年批评家:要有历史意识、使命担当和未来视野。只有把这三者结合起来,才能创造批评的美好未来。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