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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3期 | 武歆:螽斯
来源:《钟山》2022年第3期 | 武歆  2022年07月19日08:18

小编说

“子孙众多,言若螽斯”,子孙是生命的延续,晚年的慰藉。对老史而言,晚年却有一些寂寞。他窝在旧转椅,把玩桃木如意,放行车辆,时而听听八卦,聊聊闲话。下班后同老伙计喝一点小酒,说一点胡话,生活中的一丝涟漪都不愿意放过。或许,“莫道桑榆晚,晚霞尚满天”,螽斯的黄昏也是美的,如同那有红布绑着的桃木件,飞鸟般扬起。

武歆,1962年生,祖籍山东,现居天津,任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纪事》《密语者》《树语》《延安爱情》等多部、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并被多次改为影视剧、广播剧。

 

1

跑到停车场时,正好从五金店传出七点报时声,老史这才慢下来。一只喜鹊从他头顶飞过去,老史目光追随着喜鹊,看它轻巧地落在树枝上。老史喜欢人声、鸟叫、犬吠、虫鸣,街面上的声音他都喜欢听。栖在树枝上的喜鹊,有着乌黑闪亮的小脑瓜、灰色的羽毛和黑灰色的长尾巴。老史晃动着脑袋,冲着喜鹊“啾啾啾”,喜鹊看也不看树下的老史,抖起翅膀飞走了。

五金店老板老刘端着大红色的塑料盆出来泼水,看见老史,招呼一声“老史早”,也不管老史听见没,转身进了门店。老刘的店,天热不关门,天冷不关门,电视机永远固定在新闻频道。新闻频道的报时声,路过门店的人都能听见,都会扭头看一眼店面。老史早就戳穿过老刘的鬼点子,你哪关心世界大事,你是为了让人注意你的门店。皮肤糙黑的老刘倒有一口闪亮的白牙,他呲牙一笑,并不回应老史的讥讽。

老史一身黑色夹克衫,深灰色牛仔裤,黑灰两色旅游鞋,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他右手玩着已经包浆的巴掌长短的桃木,匆匆走过的人随便瞄一眼,都能被幽幽的亮光吸引。

老史走到红白两色的自动抬杆前,一辆红色小轿车驶过来,左车窗慢慢摇下来,长着娃娃脸的小姑娘,看也不看抬杆旁的老史,用手机对准抬杆旁边的二维码。红白两色的抬杆打哈欠一样扬起来,小轿车缓缓而去,一股好闻的香味飘进老史鼻孔里。

老史望着远去的红色小轿车,没了刚才逗喜鹊时的调皮劲儿。他走向不远处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个没扶手的旧转椅。

2

停车场由宽阔的边道改建而成,傍着一座四层高的建筑。一楼有小餐馆、五金店、杂货店,还有服装店、面包房、小超市。二楼是稍微高档一点的饭店。三楼是健身房、洗脚房和KTV。步行楼梯在建筑的两端,上到二楼、三楼的回廊上,俯瞰下面宽阔的停车场,像站在检阅台上一样威武。建筑中间部位向外突出七八米,是一部昼夜运转的电梯。

停车场所在街道叫北府大街,名字很是气魄,“大”却配不上。站在街的这头,抬起下巴,踮起脚尖,使劲儿扬起脑袋,能够望到大街的那头。那头是一个十字路口,过了路口就不叫北府大街了,有一个很庸俗的名字。那条街道虽然名字庸俗却气派阔绰,远望过去亮闪闪的,分不清天和地。

老史摆放旧转椅的位置,位于电梯和四层大楼夹角处。这个位置选得好,夏天没有太阳,一片阴凉,还有凉风轻轻地斜吹过来;冬天正好迎着太阳,背风,暖和,能够暖和到脚踝部位。

来了?有人跟老史说话。

老史转过身子,扬起左耳朵。

是老安。

老安中等个子,秃头粗眉,开一家羊蝎子小馆。小馆在老史视线之内,老史坐在不能转的转椅上,稍微偏下身子,能看见羊蝎子小馆的黄色招牌。

身上带着羊蝎子味儿的老安,对着不远处的红白两色抬杆,犹豫了一下,说,真想跟你一样看车。

老史把玩着手里的桃木,不抬头,问,这话怎讲?

老安说,我这营生整天闲不住,腰疼,脖子疼。

老史说,咱俩换换?

老安撇下嘴巴,说,换?啥都能换,命换不了。

老史把手里的桃木举起来,迎着太阳看。

北方九月的天空,不肯放弃渐行渐远的夏意,一会儿就把那截桃木照得热乎乎的。老史垂下胳膊,桃木依旧攥在手里。

老安好像故意没话搭话,问,为啥整天摆弄这东西?

老史没回答,站起来,心不在焉地说,我遛遛腿儿。

老安哦了一声,表情失望地走开了。

老史没走几步,有个大手大脚的中年汉子挡住了他的路。

你有事?老史问。

我家小宝贝跑丢了。大手大脚的人声音喑哑,焦灼地用手指着眼前的大楼,听说到了晚上,四楼变成流浪狗流浪猫的天堂,是吗?

老史唏嘘一声,向后退几步,望着熟悉的大楼,说,嗯……听说是。

你晚上……上去过四楼?大手大脚的人眼睛和眉毛皱在一起,忙不迭地问。

这里晚上停车不收费,再说……我也下班了。老史摇着头,真没上去过,一次都没上去过……

大手大脚的人没再说话,扬起大脑袋,继续专注地望四楼。老史也随着大手大脚人的目光望过去,即使阳光灿烂的大白天,四楼也是一派静寂,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3

五金店的老刘,手里夹着半截烟,悠闲地走过来。老刘总是忙,感觉这几天却特别清闲。老刘站在老史身旁,用手拍自己的左胸,一下接一下,“啪啪啪”的声音特别响亮。

老史说,练功?

老刘说,喘气不舒服,憋闷。

老史说,憋闷?你是挣钱太多了。

老刘唉了一声,我挣那点钱,用你们本地话讲,不就是两眼珠子吗?从早到晚我有过停闲吗,比找食的鸡还忙。

老史摆弄着手里的桃木,说,不是还有弟妹帮你吗?

老刘嘁了一声。

最近咋没看见弟妹?老史说,回老家了?

老刘没接话,接着捶胸,眼睛看向别处。

这时有个外地男子过来打听路。老史站起来解答,双手还比划着,外地人听得明白,点头称谢,脚步匆匆地走了。

老刘不捶胸了,蹲在旁边台阶上,问老史,你手里这个“四不像”到底是啥?像你的魂儿整天不离?

老史说,我爹给我的,好多年了。

哦?老刘显得很有兴趣。只要有感兴趣的话题,老刘面部表情就会突起变化,特别是那两条乱糟糟的眉毛,一挑一挑的,要是没有一口白牙,老刘特别像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老史说,这个桃木件,在我爹手里摆弄了十多年。我爹高寿,再多活四年就凑足了百岁。可惜……

老刘说,原来还是传家宝,我羡慕有传家宝的人。

老史笑道,哪门子传家宝,取笑我呀。

老刘急忙摆手解释,真心话,真心话。

老史摇头道,要说羡慕呀,我得羡慕你,你们两口子过得多好,店面不大,业务这么好,天天点钞票。

老刘忽然声音低沉道,你是不知道,麻烦事多了去了。

老史说,吃甜咬脆。

老刘问,啥意思?

老史笑起来,解释说,就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意思。

老刘嘿嘿笑着,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一溜小跑奔向店里。正好面对五金店的老史,这才注意到有顾客进了五金店。刚才侧对门店的老刘,太阳穴上好像长着眼睛,竟比老史更早看见有顾客进他的店。

4

说起来,停车场周边商户与老史都是熟脸,但多数人不跟他讲话。一些讲究礼节的商户,迎面相遇也就呲牙一笑,或是点点头侧身而过,只有老刘、老安跟他说话,但很少坐下来说,都是边走边说。

这天上午,羊蝎子味儿又包围住了老史。老史感觉有些奇怪,这几天老安总是过来跟他聊天,老史已经感觉出来,老安是没话找话。

老史抬起头,见老安不讲话,诡异地笑。

老史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个表情?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刚才跟谁打电话?老安问,你说我表情不对,你表情才不对。刚才跟谁打电话?说!快说!

老史刚才接了个电话,被老安看见了,显然也看见了他愤怒的神情。但老史不想讲刚才让他气愤的来电。

老安见状,赶紧没话找话地说起另外话题,老刘遇到麻烦了。

老史下意识问,是不是他老婆的事?

老安说,你知道?

老史目光慌乱,忙解释,猜出来的。

老安叹口气,说,老刘媳妇是个大能人,不光个子比老刘高,本事也比老刘大。可老刘不服气,媳妇拉来活儿越多,他越是不得劲儿。

老史说,老刘媳妇有本事。

老安说,可不是呢,老刘媳妇认识一家装修公司老板,给那家装修公司提供五金件,都是大宗货,一笔是一笔。单靠店面卖那点货,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能买得起两套房。

老史感叹道,老刘媳妇扬头走路,不简单。

这话怎讲?老安问。

扬头的媳妇低头的汉,走路扬头的女子都不简单。老史说。

老安望着不远处那个红白两色的自动抬杆,又偷看了一眼老史。

5

那个四处寻找小宝贝儿的大手大脚的人,又来到停车场一带转悠,一会儿站住望着四楼发呆,一会儿低头踱步。很快,他又走到老史身边。

老史自从前天接到那个令他气恼的电话,心里特别烦躁,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即使在不认识人面前,都没有丝毫显露。他望着别处,对站在身边那个大手大脚的人说,我不清楚四楼的情况,你这样四处打听,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多简单的事。老史说完,拿起自带挂钩、挂在墙上的大号保温杯,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好长时间。

大手大脚的人看见老史从口袋掏出白色小毛巾,把嘴巴抹干净,他才凑近老史跟前,嗫嚅道,我上四楼找过我那小宝贝儿,可只能站到楼梯口向里看,进不去。

老史扬起左耳朵,问,为啥?

大手大脚的人说,楼梯口被铁栅栏封住了,隔着铁栅栏,回廊上没有猫也没有狗。

老史松下肩,说,到了晚上四楼变成猫狗世界,看来是假的?谣言。

大手大脚的人说,我没讲明白,我白天上去没见到猫狗,可晚上……晚上可吓人了,想不到呀……

老史扬起左耳朵正待细听,突然一片吵嚷声从老刘的五金店传过来,打断了大手大脚的人后面的话。老史转脸望去,看见老刘两口子从店里走出来。老刘在后,他老婆在前。

两口子吵架没法劝。老史赶紧把脑袋转向别处,只把左耳朵支起来,对准五金店的方向。

老刘喊,回老家,回老家,把店关了。刘老婆说,要走你走,门店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说关就关呀。又听到老刘喊,这个家,我做主。

老刘和媳妇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热闹,忽然就没了声音。老史悄悄把脑袋转过去,原来老刘媳妇站定了。

站住不动的老刘媳妇,比老刘高出半头。过去老史看老刘和老刘媳妇,两口子总是在走动中,老刘搬货,老刘媳妇也搬货;老刘蹬三轮车进货,货物装得满满的,老刘媳妇双手在后面扶着货物。后来老刘买了一辆货箱汽车,运货、卸货除了老刘自己干,还有一个同乡小伙子过来帮忙。再过一段日子,老刘又买了一辆银色小汽车,他不开,让他媳妇开。开始时,银色小汽车总是停在门店前,后来停在门店前的时间越来越短。再后来,老刘和媳妇一起干活的场景越来越少,老刘坐媳妇小汽车次数同样少得可怜。干活中的老刘两口子,看不出悬殊的身高,如今双双站定了,还是在阳光下面,距离他们十多米远的老史,这才发现两人身高差了半头。女人比男人高半头,女人就会显得特别高,男人也会显得特别矮。

老刘和媳妇面对面相持了一会儿,老刘媳妇转身走了。走到大街上,一辆黑色奥迪正好驶过来,老刘媳妇提了一下碎花长裙,侧过身子,稳稳地上了车,黑色奥迪缓慢地驶走了。

老史也赶紧转过身子,想和身边那个大手大脚的人继续说话,借此躲过不远处老刘的视线,可是那个大手大脚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老史不想跟老刘目光相遇,害怕老刘尴尬,只好低头摆弄手里的桃木。

6

过了两天,老安问老史晚上有时间吗。老史问他啥事。老安说晚上没事的话到他店里喝点酒聊聊天。

老史顿了一下,说,生意这么好,你哪有闲呀?

老安说,晚上九点过来,那会儿人少了。

老史面对老安相约喝酒吃饭,似乎还有些犹豫,毕竟三年来老安第一次相约。老安早看出老史的想法,赶紧劝说道,你家离这也不远,晚上遛弯过来,吃个夜宵。老史见老安说得特别诚恳,谢了老安,连连说,好好,我晚上九点过来。

老史傍晚时分回到家,简单吃了碗炸酱面。平常日子老史吃晚饭时,自己也会喝两口,今天不喝了,等到晚上跟老安喝。说起来老史日子过得特别简单,买一斤面条,分成好几份,用塑料袋分别装好,放进冰箱里。炸一碗酱,用塑料袋罩好,也放进冰箱里。吃饭时,下一绺面条,拌点炸酱,再来一捧花生米,喝两口小酒,不知不觉一碗面条也下肚了,既省时又省钱。

老史吃完炸酱面,觉得无聊,干脆躺在床上迷糊会儿。突然醒了,才刚八点钟,又担心睡过头,爬起来,喝了一壶花茶,站起来在窄小的屋子里伸胳膊踢腿,然后穿好衣服,快步走出屋。

已经是十月中旬了,屋外空气还不错,夜空布满让人畅想的繁星。

老史来到停车场时,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了,远望老安的羊蝎子小馆,里面还有不少人,在路灯照射下,能看见一团团的烟气从屋里冲出来。老安原有一个伙计,后又雇了一个,老安也就有了点闲工夫。其实羊蝎子饭馆简单,用不上厨师。一个火锅,放进提前煮熟的羊蝎子,再搭配一些大白菜、蒿子秆、土豆、冻豆腐,跟涮羊肉馆子的配置差不多。

时间还早,老史转悠起来。原本白天熟悉的停车场,夜幕之下却感觉有些陌生。这个停车场收费有特点,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五点半是收费时间,过了收费时段,车子随便停,不再收费了,主要就是为了照顾周边饭馆的生意。

闲逛的老史,目光停留在四楼上,这才发现四楼有意思。白天感觉不出来,到了晚上,四楼漆黑一片,好像被黑夜无声无息削掉了,给人感觉似乎只有三层楼。那个大手大脚的人说起四楼来的那句“吓人呀”,让老史有了好奇心,他决定上到四楼看个究竟,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本想走两边楼梯的老史,此刻正好面对电梯。不知为什么,因为乘电梯的人特别少,时间长了变成商家的货运电梯。老史站在电梯前,准备乘电梯上去,转脸看见不远处蹲着一条小黑狗,再往远处瞅,还有一个大花猫。近处的狗和远处的猫,都在朝电梯这边看。

慢腾腾的电梯,终于停在了一楼,门打开了。老史走进电梯,几乎同时,那条狗和那只猫,跟着老史前后脚也进了电梯,它们安静地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老史。狗眼和猫眼同时透露出来一种异样神情,似乎责怪这个人为什么不走楼梯,要跟它们挤占电梯。

变成货运电梯的缘故,地面脏得很,油腻腻的,发出难闻的气味。电梯上升时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似乎随时可能发生故障。老史有些紧张,再扭脸看狗和猫,它俩的眼神却很淡定沉静,没有叫一声,完全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到了四楼。电梯门开了,狗和猫却不下,继续同时看着老史。老史用手摆着,想让它俩先下去,可是它俩一动不动。老史自语道,你俩倒是很有礼貌呀,好吧,你们不下,我先下。

老史小心地走出电梯,狗和猫也出了电梯。

出了电梯的狗和猫,立刻变了状态,它们撒欢一样跑到楼道的铁栅栏下面,流水一样漫了过去。

老史紧走几步,站在铁栅栏前,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场景。

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的猫,得有上百条或是几百条,似乎全世界的狗和猫都集中在这里了。它们蹦跳着、亲近着,狗和狗碰着脑袋,身体蹭来蹭去;猫和猫互相贴近,互相碰着鼻尖;狗和猫也互相走近,嗅着对方,然后脑袋对着脑袋,互相瞅着。狗不叫,猫也不叫,它们就那么无声地蹦跳,仿佛一场无声的狗猫舞会。人们丢弃的衣服、坐垫还有各种食品包装盒,井然有序地堆放在楼道里,成了狗和猫的小窝。那些被人丢弃的物品,老史看着特别眼熟。停车场有好几个绿色的大垃圾桶,这些废弃物品都在垃圾桶周边堆放过,就连老史坐了三年的“宝座”——没有扶手的不能转动的——转椅,也曾在垃圾桶旁边待过,被老史捡来,洗刷干净后,成为他的宝座。

老史看着栅栏里面欢快的世界,发现自己眼睛湿润了,眼泪哗哗流,他想起前几天那个令他倍感侮辱的电话,假如打电话的人出现在他眼前的话,他肯定把一辈子都没有挥舞过的拳头打出去,要把侮辱他的那个人打得七零八落。

这时,老史手机响了,清脆的铃声,让楼道里的狗和猫们瞬间安静下来,似乎它们这时才发现,铁栅栏外面站着人。它们沉静地看着老史,狗没吠、猫没叫。

缓过神儿来的老史,用再也不能低的声音对着手机说,老安,我马上到。说完,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对着铁栅栏里面的狗和猫挥了挥手。

狗没理他,猫也没理他。

7

老史走进羊蝎子小馆。

刚才在哪儿了?说话那么神秘?老安指着墙上的挂钟,说,你真叫准时,一分钟不差。

老史说,迟到一分钟,我觉得对不住人家。

好同志呀,好同志。老安拉着老史的胳膊,随手指着门旁边的一个小桌子。

老史看见桌子中央有一个火锅子,此刻正在冒着热气。锅子里除了羊蝎子,还有四样小菜——煮花生、皮蛋豆腐、煮毛豆和炸麦穗鱼。一瓶高粱酒像颗随时发射出去的炮弹,不声不响地立在火锅子旁边。

老安对老史说,站着干啥,坐呀。

老史慢慢坐下来环顾四周,发现另外几桌的食客还在喝酒,声调明显带着酒意。

老安举起酒杯,来,喝口儿。

老史端坐不动。

老安知道老史心里想什么,再次说,喝呀?

老史说,有事你讲。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你真是个较真的人,喝顿酒说说话,有啥事要办呀?老安看着严肃的老史,笑起来,然后一挥手,说,好,告诉你吧,我帮你找了个活儿,比你现在看车强,还特别适合你这较真的性格。

老史的脸腾地红了,目光慌乱得不知放哪儿。

老安见状,自然地扭过身子,招呼正忙活的伙计快倒茶水来。伙计倒完茶水,老安似乎又想起什么,说,你先喝点茶水,我到后厨看一下。

过了一会儿,老安回来,发现老史的脸已经不红了,目光也安妥了。老安这才举起酒杯,老史不再退让,也举起酒杯,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饮而尽。

老安问,你养过鸽子吗?

老史眨眨眼睛,摇摇头。

没养过鸽子……嗯,你养过蝈蝈呀。老安说,不不,不叫蝈蝈……是怎么个叫法……文绉绉的……

老史想替老安说,却被老安连忙止住,拍着脑门努力想,突然想起来了,说道,螽斯,对吧?螽斯。你养过螽斯。

老史高兴道,亏你还记得。

老史从小喜欢养蝈蝈,但一般情况下,老史不把蝈蝈带在身边,到了冬天老史才开始显摆,他把蝈蝈揣在怀里,蝈蝈的叫声伴随他度过整个冬季。数九寒天,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因为蝈蝈的叫声都会多看他几眼,好奇心重的人,还会站下来跟他聊几句。从胸怀里传出来的蝈蝈叫声,能让老史得意一个冬季。老史来停车场工作的第一个冬季,老安就是因为听见他怀里传出蝈蝈叫声,才开始跟他说话的。老史还把古人称蝈蝈为“螽斯”的来历讲给老安,后来也讲给老刘。

老安喝了一口酒,感慨道,能把蝈蝈养过冬,心不细做不来。

这点儿我倒是承认。老史说,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心细,还有守时,从不迟到。

老安说,刚才说了半截话,我有个做生意的朋友,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只有一个爱好,养鸽子。

老史说,这爱好,好。

老安说,养鸽子朋友叫我找人帮他照顾鸽子,第一个条件就是心细,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老史呀你最合适。

老史脸没红,目光没躲闪。

工钱多少,你们自己谈,适合你就干,不适合你别顾我面子。老安接着说,我那个朋友可是个做大买卖的人,见面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家的鸽子多了去……大片的场地,比人住得都宽敞,了不得……

老史点点头,又举起酒杯,谢谢老哥。

咋说谢呢……你去了,也是帮我朋友的忙。老安说,还忘了你属什么?

老史说,属虎的。

老安感叹道,还是你年长,你是我老哥。认识三年,还从来没问过年岁。

羊蝎子小馆里弥漫着烟酒的气味,还有男人喝酒之后的豪爽义气。

喜欢吃羊蝎子的顾客大多都是男人,男人凑在一起肯定还要喝酒,吃羊蝎子不喝酒,吃得没意思。羊蝎子这样的小馆子,到了晚上十点还不走的食客,酒肯定是喝了不少,早就没有时间概念了,说话声调也是越来越高。

老安和老史也喝了不少,高度的高粱酒还剩一点点。老安又给老史满上,老史抢过来酒瓶,也给老安满上。

老史举着酒杯,情绪有些激动,说话腔调和肢体动作都随意很多。

老史说,我能活到今天纯属侥幸。我出生那年发生古巴导弹危机,美国和苏联把各自核武器对准对方,差一点就把世界推向毁灭,那年要真是打起来,我还能活到现在?说不定我都出不来娘胎。

老哥是个关心世界大事的人。老安一边感慨,一边站起来又要去拿酒,被老史拦住。老安坐下,挥手让伙计再拿酒,老史还是拦阻。

老安说,咱俩难得坐下来喝点酒,一人再来一杯,最后一杯。

老史想了想,点头同意,小伙计拿走两人的酒杯,不一会满满的端过来。

两人继续喝,酒多了,人就会感慨,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老刘。

老安说,前几天他们两口子拌嘴,你也看见了,其实呀老刘媳妇是个规矩人。

老史问,你怎么知道?

老安歪着脑袋,用一根手指头点着老史,你这话坏呀,给我挖坑。

老史连忙摆手,话赶话,话赶话。

老安用手指挖了一下耳朵,说了起来。老刘的五金店开得早,我家店面开张时,他那五金店开好多年了。我家店面装修用的五金件都从他家进的,离得近,图个方便,那时跟他们两口子就认识了。

老史自从得知老刘家里情况,就特别羡慕老刘,生意做得好,买了两套房,还有一个漂亮的老婆。

老安接着说,好多事不要看外面,要看里面。可这世界又有多少人让你看见里面?你亲耳听见的、亲眼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一定要相处,要时间长了才能知道真相。

老史说,你现在说话和表情,像有学问的大教授。

老安好像没听见老史的揶揄,自顾自地说,老刘媳妇是个规矩人。

老史语气坚定,说,我信。

男人喝大酒、聊大天,从来都是天上地下,话题永远不知道会扯到哪里。很快,老安又问起老史手里把玩的桃木。

酒精的作用,让平时不大爱说话的老史,兴致勃勃地讲了桃木件的来历。

老史说,我爹活着时住在一楼,有个不大的小院。有一天我爹发现,小院外的桃树枝子越过院墙探进小院来,墙头上爬满了桃树枝子。我爹来到小院外面,发现探进小院来的所有枝条,原来都是出自一根树干。照这样下去,小院很快变成桃树枝子的天下。我爹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个急脾气的人,他用一把钢锯硬是把那根手腕子粗的树干给锯掉了。桃木硬,不好锯。费了好大的劲儿。

老安手里捏着酒杯,饶有兴趣地听。

老史说,我爹手巧,把那根树干做成了好多的桃木件,见一个邻居送一个,最后他只留下一截儿,给自己做了一把小桃木剑。从那以后我爹白天晚上手不离剑。白天在手里玩,晚上放在枕头下面。九十六岁那年,我爹带病硬是把剑改成了如意,改好了,他也死了。从剑到如意……多大的变化,嘿嘿,就搞成了现在这个“四不像”的样子。

老史说着,又把桃木剑,不,把桃木如意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老安特别感慨,从老史手里拿过桃木如意,用手细心地抚摸着。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老安举着桃木如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发感慨起来,我们不能自己把自己磨成细麻绳,想想吧,活着还能有多大的事过不去,还能比死难吗?好好活着……

老安说着,把桃木如意还给老史。老史攥在手里。

老史倒是越喝越清醒,接着老安的话说,命运这东西就看你怎么理解,就像蝈蝈,叫蝈蝈,就是一个百日虫的命,没人把你当回事。可要是叫了螽斯,不一样了,一下子有了学问……

老安说,是这个理儿。

老史又把白毛巾掏出来,抹了一下嘴唇,说,我们本地人生活讲究,比如“七月不捉蜓”,你听说过吧?老人们都说,蜻蜓是一个死去人的魂儿……不能捉呀,让它们飞吧……

老安站起来,握住老史的手,说,我喜欢你们这地儿,有学问。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店铺里一个食客都没了,只剩下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两个小伙计。小哥俩睡得真香,鼾声如鸟。

老安踉跄着站起来,把吊在屋顶上的电扇关掉。又转过身,对愣怔在桌边上的老史说,这两小子,打鼾怪得很,声音像不像……螽斯叫?

老史双手举起来,做出鼓掌状,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像,像极了。

8

转天一大早,老安就起来了,按说酒后起得迟,可老安喝完酒,第二天反而起得早。起来后,他照例在小馆子外面,东瞅西看的来回走一走,忽然就发现红白两色自动抬杆的顶端,有一大块鲜艳的红色。

老安好奇地走过去细看,原来是一块红布,绑着老史传家的宝贝——桃木如意。再看,没错,就是老史的传家宝。老安特别纳闷,昨天晚上老史离开店时是晃着身子走的,难道今天一大早他就从家里赶过来了,把桃木如意绑在抬杆上了?他这是要干啥呀?

老刘端着大红色的塑料盆,带着新闻频道的报时声出来泼水,一眼看见老安对着自动抬杆发呆,他走过去问老安有啥事站在这,是要搞科研吗?

老安指着抬杆说,老史把桃木如意绑在抬杆上了。

老刘瞅了瞅,果然是老史手里把玩的那截桃木,问道,是老史的,原来这东西是如意?

老安说,老史自己讲的,还说是他们家的传家宝,在他爹手里玩了十多年。

绑在这干啥?老刘不解,又下意识望向不远处角落,喊道,老史的宝座没了?

老安扭头看去,不远处角落里那把不能转动的破转椅,果然没有了。

老刘这才说,一分钱薪水没有,坐在哪干啥呀。

你知道他被辞退的事?老安问。

老刘“嗯”了声。

老安说,那天老史公司来人了,就是那个经常来巡查的大背头经理,你也见过那家伙,傲气得很。大背头跟我打听老史情况,说老史神经病,辞退了还来上班,所有停车场都改成扫码付费了,公司把看车的都给辞退了。可老史偏要来。大背头经理给老史打过电话,让他不要没事找事。老史跟他电话里吵起来了,说他跟公司没意见,就是愿意来这坐会儿,又不碍谁的事。可是大背头认定老史故意找别扭,哪有不给钱还在停车场坐着的?不是神经病,那就是准备找茬儿捣乱,大背头跟我讲,他准备找人把老史赶走,再不走就找人揍他……大概是想让我给老史传话吧。

老刘叹口气,说,别看老史聋了一个耳朵,可他喜欢听声音,天上飞过一只鸟,他都要追着看。他这人挺好的……唉,老史坐在这三年,也没想起来跟他聊聊天。安装自动抬杆那天,我就知道他被辞退了,用不着看车了,见他还来,我找机会就跟他说说话,帮他解解闷……我知道他在家一个人闷得慌。

老安说,这几天我也是找他说说话,帮他解解闷儿。

老刘说,没想到……他又不来了。

老安想说帮助老史找了养鸽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刘猜测说,老史心气高,大概不想让人知道辞退的事,干脆不来了。

老安若有所思地望着抬杆上的桃木如意,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老刘呀,哪天晚上没事了,过来喝两盅。

老刘看着老安,似乎早有精神准备,重重地说了一个字,成!

陆陆续续的有人发现了自动抬杆顶端的红布,还有红布绑着的桃木件。好多人都以为是一把桃木剑,后来经过老安解释,大家才明白原来是桃木如意。

9

进入冬季,下雪了。

绑在抬杆上的红布已经褪色,由于红布质地非常好,再加上绑得特别结实,桃木如意牢牢固定在抬杆上,看不出掉落的任何征兆,似乎已经与抬杆成为一体。

毕竟是雪天,不再鲜艳的红布依旧红得耀眼。抬杆每一次抬上或是落下,犹如一只正在准备飞翔的红色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