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钟山》2021年第6期 | 张宜春:一生牵挂
来源:《钟山》2021年第6期 | 张宜春  2021年12月24日08:17

小编说

未曾学过医的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善老妈妈”,做起剖腹产手术也从未有过闪失,她说那是有“神刀”助力的缘故。这把被奶奶视为珍宝的小刀、从不让旁人触碰的小刀、只用来行善的小刀,却藏了苦涩的秘密。“我”身为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决心为她卸下这个心理负担。在数次的奔赴和探寻中,“我”拨开了时间散播的迷雾,找明了奶奶一生的牵挂。

一生牵挂

张宜春

1

我们村很小,无论男女,没有姓单的,但若有人来找“单老妈妈”,村人都会把来人领到我家,他们要找的肯定是我奶奶。

我奶奶姓孙,一辈子为方圆十几里地的乡邻接生无数,无一难产早夭,被视为送子观音大善人,刚过六十,就被人称“善老妈妈”。

2003年清明节前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奶奶让我回家给爷爷圆坟。此时“非典”闹得人心惶惶,我在一个镇卫生院做院长,具体负责全镇抗疫防疫、组织对各村各单位的喷雾消毒等业务指导,镇里在大小路口设卡设防,凡由北京回乡的,一律定点隔离,检测等事都由我们实施,忙得连轴转,有个把月没回家了,圆坟的事真的是小事。父亲沉吟了一下说:“你奶奶从不给子孙添乱,她说你爷爷走了整二十年了,你上学、工作在外,从没给他圆过坟。”我的心一阵愧疚,忙到夜晚十点才赶回老家。

母亲开门很惊讶,“你不是忙得回不来么?怪不得你奶笑眯眯说要等你。”奶奶果然没睡,她攥着我的手说,“你爷爷最疼你。明天一早给他坟上添锨土,烧刀纸,尽尽心,赶紧回去。奶奶不想耽搁你工作。”奶奶已经九十三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我劝她早点睡。她把手杖朝地上一杵,我赶紧扶起把她送到床上,奶奶满脸的褶皱笑成一朵花,“你也睡吧。今晚奶奶肯定睡得最香。”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我家的院门被人拍得山响,我看了看手机,刚过午夜12点。就听父亲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一个老妇人带着哭音说,“一定要求大善人救救俺儿媳妇和肚里的孩子。”父亲低声说:“不是不救,老娘都九十多了,手脚不利落,误了事没法交代,赶紧送医院。”

我起来拉亮院里的门灯,就见一个一脸焦躁的陌生男子拉着板车,车上用被子盖着一个已经昏迷了的产妇,一个老妇人正跪在我父亲身边。

我深知产妇情形危机,就掏出电话要打120。那男子赶紧说:“千万莫打,等救护车来了,大人小孩两条命也就没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已经被俺耽误了。俺怕被隔离才没敢去医院。”我一惊,“那你还到处乱跑?你要是带毒者,不是祸害别人么?”我赶紧用左手捂住嘴,右手拿出随身携带的测温仪对着他的额头照了过去。

奶奶在我身后响亮地打了一个咳嗽,示意我不要掺和。她好像一个战士听到了号令,那双小脚走在地上有了“噔噔”的铿锵之声。她掀开被子,用手摸了摸产妇的身子,转脸问那母子俩:“是头胎吗?”母子俩对视一下,又看了看我。奶奶说:“得说实话。到了俺家,是命都值贵。”

那男人嗫嚅道:“这是第三胎,头两个都是丫头,俺躲计划生育跑到北京打工,两个月前B超查了,是个小子。我偷着跑回来,又怕村里容不下没敢去医院。”

奶奶的神色有些冷峻。她长吁一口气安慰道:“没事,胎儿个头不大,这媳妇的骨盆也正常,都是干活的人,有劲,用点力就行了。这假昏迷,是紧张吓的。”奶奶把手伸进一盆凉水里,然后对着产妇的额头拍了拍,那女人就睁开了眼,“丫哎,看着我,凡经我手的,不管顺产难产,没有出过事的。”妇人跪在板车前对媳妇说:“乖孩子,你听听,大善人都说了,你没事的。俺家好几辈都是大善人接生的。”

虽然来人体温正常,我还是有很多担心。奶奶瞪了我一眼,就让那母子把产妇抬到她的床上。我看后一阵感动,奶奶早就把她床上的被子衣物拾到一边,褥子上已经铺好那张我从小就熟悉的黄色变白的油布毡子,白搪瓷盘子里,杀菌酒精、碘伏、棉球、镊子等有序摆放着,还有那把闪着寒光的像匕首一样的刀子,那是奶奶准备为胎儿割脐带用的。

奶奶把我和父亲赶了出去,只和那母子俩一起为产妇接生。母亲打开煤炉开始烧水。我站在窗外,听着奶奶对产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聊,我知道她是在分散产妇的注意力,化解她的紧张情绪。这时,产妇开始哼哼着喊疼。奶奶说,“小孩的胎位很好,你听奶奶的,我叫你用力你才用力。”时间一分一秒都显得凝固而漫长,里面除了女人的呻吟,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突然,奶奶原本苍老沙哑的声音顿时嘹亮起来,“乖哎,使劲!”瞬间听到女人“啊”地一声长嚎,没多会就传来婴儿“哇哇”的啼哭之声。那个男人像是跪在奶奶身边,“奶奶啊,你救了俺家大人小孩两条人命啊。”

父亲早就把热水、肥皂、毛巾准备好。奶奶端着搪瓷盘,摇摇晃晃从屋里走出来,“好了,没事了。让他们在屋里歇会。天亮后再回去。”我搀着她坐下,准备为她清洗盘中的器械。她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把器械消毒清洗了一遍,尤其是那把刀子,她清洗了多遍,然后用一块白纱布包裹好,又用一块细软的绸布裹上。我知道,这把刀跟随奶奶有六七十年了。

奶奶显得十分虚弱颤巍,灰白的发梢在灯光下还有晶莹的汗珠。我用热毛巾为她擦拭着,我感觉奶奶的身子还在发抖。

“这丫头肚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奶奶喘着粗气说。

父亲不解道:“你不是说都很正常吗?”

奶奶乜了他一眼,“本来那丫头都吓晕了,再说胎位不正不是要人命么。”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担心出事,到临死了,我怕落个坏名声。”奶奶是用她的孱弱之力,不断为产妇调顺胎位。

我问奶奶,“你要是调整不好该怎么办?”

奶奶看了看搪瓷盘子,“不是还有那把刀么?我就给她剖腹产。”我这才发现,盘子里真的有缝伤口的针线。母亲有次对我说,“你奶奶就是个神仙,谁也没教她,她也没去过医院跟人学,遇见难产,她照样给人做剖腹产,从没有过闪失,就连那缝合伤口的本事,比县医院妇产科的医生都做得好。”

奶奶说,“哪有神仙?要说有神,也是这把神刀。”

2

奶奶说的那把神刀,除了她和爷爷,谁都不知它的来历。我曾问过爷爷,爷爷劝我千万别问奶奶,问了她也不说,他只说那是一个蛮子女人给奶奶的。再问,爷爷就开始生气,“就是用来给女人接生小孩割脐带的,你一个大小子,有啥好问的?”

从我记事起,奶奶看我的眼光永远是怜爱带着担忧。母亲说,我出生时像个死胎,奶奶倒提着我的双腿,用力拍打着我的脚心,我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哭喊,那命悬一线的游丝之气最后也停息了。父亲叹了口气,连夜用筐篮把我背到村后的乱葬岗里扔了。奶奶在家里坐立不安,父亲回来后抱着头坐在地上暗自伤心。奶奶像是想起什么,颠着一双小脚冲向夜幕。赶走了刚到我身边的两只野狗,把我揣进怀里,整整三天两夜,我终于活了过来。

虽然活了下来,但我体弱多病,发热、拉稀、出痧子,儿童易得的毛病我一样不落,奶奶就用她的斜搭襟或褂子、或棉袄揣着我,四处寻医问药。有一次,我发烧昏迷,奶奶抱着我去邻村找村医乔先生,路过一块菜园地,一只野兔“嗖”地从她跟前跑过。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俺大孙子的命悬了。”我属兔,奶奶认为兔子跑了是一种预示。果然,乔先生不在家。奶奶颠着一双小脚抱着我跑回家,找出那把刀,用刀尖把我的十个手指头全部挑破,紫黑的淤血淌了一地,我居然让奶奶给救活了。

我是在奶奶的怀里和背上一天天强壮起来的。我父辈兄妹八人,我有兄弟姐妹二三十个,他们都说奶奶对我偏心疼爱。奶奶也不辩解,总是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里面除了怜爱,似乎还有担忧。

奶奶常感叹,“俺这大孙子能活过来是天意,他想上天摸星星,俺要是能做到,也带他去。”

唯独那把刀,连我也碰不得。

那把刀严格说应该是匕首。刀身弧面双刃,长约三寸,刀尖锐利。黄铜刀柄,与刀身长度相近,上镶红色宝石,不像是国产之物。我曾偷拍照片请专家鉴定,他们说这可能是二战期间美军的护身冷兵器。

四叔比我仅大十岁。我六岁那年,他盯上了这把刀。但他不敢贸然去要、去偷,因为动这把刀的念头,他从小没少挨奶奶的暴揍。

“大子,帮四叔去拿样东西。”四叔不知从哪弄来一块糖果,引诱我道。

我流着口水问:“啥东西?”

“你奶奶床头那把小刀。”四叔犹豫了半天才说。

“俺不敢。奶奶不准动。”我擦着口水拒绝了。

“你奶奶最疼你,就是知道你拿,她也舍不得打你。”四叔又摸出一粒糖果。这我知道,奶奶从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我偷偷瞥了一眼正在锅屋做饭的奶奶,溜进奶奶住的东房,爬到床上,打开床头木箱,捧出一个大包袱,打开后是黄色的油毡布,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我从油毡布中取出那把刀,对着南墙那个三角窗投进的微弱光亮细细地看着那把刀。四叔催我快点给他。这时,我闻到一股木棍燃烧闷熄发出的焦糊味,一抬头,发现奶奶正拿着烧火棍站在我俩跟前,她背光站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一声猛喝:“把东西给我放下!”

我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到床下的地面上。奶奶心疼地蹲下身,把刀放在胳肢窝里一遍一遍地抽擦着,然后跑到窗前对着光亮看有没有碰坏刀刃。她从床头那个破橱里拿出酒精瓶,小心翼翼地为刀擦拭消毒,最后包好重新放进箱子里。这漫长的过程,她居然一声没吭。

“都给我跪好了!”奶奶坐在床沿上,眼里冒着火,用烧火棍对着四叔的头猛地一敲,四叔瞬间哭号着歪在一边,奶奶喝令他重新跪好。

我和四叔都跪在床前窄仄的空间。奶奶把还在冒着青烟的烧火棍压到我的脖子旁,恶狠狠地说:“以后再要动我那包袱和刀子,我把你俩的爪子都给剁了!”我从没见过奶奶这么凶,吓得哇哇大哭,奶奶破天荒对我不理不睬,任凭我哭天喊地,也没再哄我。

奶奶依旧偏心眼地疼我爱我,但对那次凶我的事,她从没有过悔意。盛放刀子的那个木箱,从此又加上了一把锁。

四叔后来对我说,多亏奶奶那次及时发现制止,他回校后就被另一派的高年级学生截住,遭到众人殴打,他四处寻找砖头石块或木棒来还击,要是那把刀在手,那天非得出人命不可。

这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宝刀,居然比我还珍贵?我一直心存不解。但我不敢问奶奶。

奶奶为人接生,从不要人一分钱,不吃人家一口饭,得到最大的馈赠就是一条毛巾,一块肥皂,还有主人家用红绿颜料染出的煮熟的几个喜庆鸡蛋。即使只有一个鸡蛋,她也会给我吃。我也知道旁边的姐姐、弟弟妹妹们那嫉妒眼红的恨光,就把鸡蛋掰开让大家共尝,奶奶越发地疼我,说我懂事不护食。只是那毛巾,除了偶尔给母亲和婶婶们一条,其余都锁进那个木箱里。

临近高考那年,我必须住校。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奶奶的视线不在家住。奶奶把箱子里几十条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毛巾都拿出来,一条一条地平铺在床上,然后根据花色图案和大小规格,拼成一个类似床单一样的大布幕。奶奶戴上老花镜,坐在那里开始缝拼。母亲说,奶奶是给我缝的床单,她担心我住校睡光席子,毛巾床单软和暖和。

这温暖一直陪伴着我上完五年医学院、参加工作、娶妻生子。

但我心里总有一事不明,“奶奶那么疼我,怎么一动她的那把刀,她就发那么大的火?”

母亲说:“你奶奶只说过一次,说那把刀是救命行善的,别的什么都不能用。”

在学校住了半个月,很想家,特别是想奶奶。星期六下午,我步行二十多里跑回家,说是回家拿干粮,主要是看奶奶。

奶奶的左手用纱布包着,脸色有些灰暗憔悴,她用右手摸着我的脸颊,连连说我瘦了。我捧着她的左手问怎么伤了,她不经意似的说,不小心碰了。

母亲说,“还不是村东刘家的那条瘟狗。你奶奶救了它家主人,它还翻眼无恩把你奶奶咬了。”奶奶宽厚一笑,“要不怎叫翻脸狗呢?人不能跟畜生一般见识。”母亲又疼又气,“也就你这活菩萨大善人。当时手里还拿着刀,任凭它连撕带咬。就不能戳它一下,看它还敢疯?”

奶奶正色道:“那怎么行?我那刀一辈子不会伤人,连畜类都不能伤,是命都值贵。”

奶奶那天为刘家媳妇接生,出门处理胞衣时,被刘家的小草狗追咬。奶奶当时手里正拿着那把割脐带的刀,硬是一动没动。

3

奶奶算是一夜没睡,鸡叫头遍她就让那一家四口赶紧回去,村里要是知道他们跑回家生了,笃定又要抓人结扎要罚款。那男的像是在奶奶席下掖了一百块钱,奶奶追了多远给退了回去,她自己嘀咕着,“俺一辈子都没收过谁一分钱,临了还能落这个臭名。”

我也早早起来跟父亲去村外的祖陵。爷爷的坟已经圆得差不多了。父亲说:“你叔家几个弟弟昨天来圆的。你太爷爷和其他老祖的坟都圆好了,你奶奶叫他们留点活让你干,别以为自己吃了公家饭就把老祖给忘了。”我知道这是奶奶疼爱我的另一种方式,她不想把孝敬祖先的好事落下我。

我在爷爷的坟上又添了几锨土,和父亲到河边的草丛地上裁挖了一个坟头放在坟顶,这是圆坟过程中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是子孙中最荣耀的一件事。奶奶让我干这活肯定经过深思熟虑,难怪弟弟们会说奶奶对我偏心一辈子。

爷爷的墓碑是前年立的,上面除了镌刻上他的名讳,还有“张孙氏”三字被涂上红色,那是奶奶的名字。我当时出差在外,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我说奶奶还健在,干嘛要刻上?父亲说是奶奶的意思,她说爷爷一人在下面够孤单的,写上她的名字爷爷或许能知道。

我给爷爷烧了纸钱和用纸扎制的轿车。奶奶说,爷爷一辈子腿脚不好,到那边不能再受罪了。

从我记事那天,我就看到爷爷走路一瘸一拐。父亲说,爷爷早年推车卖虾酱,一天要走上百里,累的。

那笨轱辘小推车我小时候还见过,车身、车轴、车耳、车辐条、车轱辘都是木制的,摩擦死笨,阻力大,不用力根本就推不动,走的时间长了,还会发热冒烟,有时还得在车轴、车耳之间溜上豆油或者肥皂润滑。打淮海战役时,爷爷曾推着它随军支前送军粮,还得到一张“支前模范”的老奖状,是“华东军政委员会”颁发的。七零年我上小学时,小推车被公社武装部要了过去,说县里要搞展览,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去了。爷爷的腿病,跟他长期推车有关,要是现在拍片检查,他肯定是膝盖半月板磨没了。

但爷爷从不这样认为,他多次对我说,人不能做坏事,他是做了坏事伤天了,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我们那里是海边,有盐和鱼虾蟹贝。爷爷年轻时就把从海里捕捞出来的小虾小蟹放进两口大缸里,放上海盐,用棍槌捣碎搅和,盖好后在太阳底下暴晒,一个夏天过去,便发酵成香喷喷的虾酱。然后就装到桶里,用小推车推到上百里外的蛟龙、夏庄等临沭一带去卖钱换粮,来去几乎都是重载。那时候内地缺盐,也尝不到海腥味,虾酱就成了那里的美味调料。也有一些富裕大户嫌虾酱太咸齁人,就建议爷爷给调淡点。但这些腥鱼烂虾,盐放少了,太阳一晒会变质发臭。爷爷没法,就让奶奶到海边捋一些海蒿嫩叶,和萝卜、胡萝卜、地瓜放到一起煮熟,然后用磨推成粉糊状,把刚从大缸里舀出的虾酱放到桶里一起搅拌,盐度降低了,味道也变得鲜美。临沂临沭一代都知道东乡海边张三的虾酱好吃,但爷爷一直认为这是掺杂使假糊弄人,是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他的腿出现问题,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连累奶奶牵涉进去过不安生。

爷爷咕哝自责次数多了,奶奶也烦,“还有完没完?我是去海边捋海菜遇那事。可我不是还在积德行善赎罪么?”

我们都大吃一惊,奶奶的话很重,爷爷一脸惊恐,赶紧闭嘴,以后再也不敢提连累奶奶的事。

这事我一直萦绕在心。

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奶奶说赎罪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父亲说他也不很清楚,但他觉得爷爷奶奶有两次异常的表现,像是跟这事有关。一次是四叔当兵前部队来政审后的当天晚上,奶奶压低着嗓子对爷爷说:“也不知那蛮子女人和那孩子是死是活。可,可那是她叫我这么干的。我都吓死了。”爷爷说:“武功山上那帮土匪也有好人,说不定给救活了。”奶奶说:“我最担心那孩子。那女人就是救活了也没有好,她那么俊,逃不出去的。”父亲走进来时,老两口有些惊慌失措,问他听说了什么。父亲假装什么都不知,才糊弄过去。

另一次是八五年夏天,父亲当时是村支书,从县里参加“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大会”,对爷爷奶奶说起会上的事,主席台上坐了好几个当年的老革命,有一个在琴山海域和鬼子遭遇时幸存的老新四军,还说起当时牺牲的首长的爱人都到了临产期,跳船逃上岸婴儿就出生了,但受到很大伤害,成为他们愧对下一代的一生的痛。父亲记得当时奶奶脸色开始发白,嘴唇也哆嗦起来。爷爷赶紧把奶奶扶回里屋,爷爷又嘀咕着,“都怪我,非要你去海边薅海菜。”奶奶低吼,“行了!你再说细点,人家就能找上门了。”

那年秋天收种齐毕后,爷爷一觉没醒就走了。奶奶一滴泪都没掉,只对着没火化前的爷爷说:“你放心去吧,我积德行善一辈子,该抵的都抵了。”

4

妻子是县城中学语文老师,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散文作家。她第一次到我家,就对我说:“奶奶眼里有佛,慈祥而清净。”以至于女儿要出生时,她还执意要回老家,让奶奶为她接生。

奶奶那天为妻子检查了一下,拉着她的手宽慰道:“乖哎,大乖小乖都很好,听奶奶的,受点罪也要自然生产。可家里不比城里,大热天,苍蝇蚊子乱哄哄的。到医院有利产后身体康复。”我自己就是学医的,也觉得到医院好,奶奶毕竟年纪大了,越是亲人,她越会紧张担心。

临产那天,妻子疼痛得大呼小叫,医生是妻子的闺蜜,她问我要不要剖腹产。妻子哭着要找奶奶。我正焦头烂额不知怎么去接奶奶,奶奶在母亲的搀扶下来到产床前,她摸了摸妻子的额头,又把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乖,没事的!”妻子顿时安静下来,医生和护士就把她推进产房,没多会儿,里面就传出女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妻子一直要为奶奶写篇文章,可就是没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她有时会抱怨我,“奶奶算是白疼你这孙子了,她老人家一辈子惠及乡邻的仁慈大爱,你怎么就不能提供一个能提纲挈领的灵魂式物件或事件呢?”我沉吟了半天说:“奶奶有件不愿示人的秘密,要是能揭开它,你想要的都会有了。”妻子忙问:“真的?是什么样的秘密?”我无奈道:“她那把为人接生用来割婴儿脐带的刀子,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历,连我父母都不清楚。”

妻子眼睛一亮,“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说?”我苦笑道:“早说又有什么用?奶奶对我也守口如瓶。”妻子笑道:“你怎么能和孙媳妇比?”

随着天气转热,“非典”疫情也渐渐缓解并最终解除。五月底的一个周末,我一身疲惫回到县城的小家。妻子满脸欢喜,“不错,那么忙还抽空回老家圆坟祭祖,奶奶表扬你了。”

我不经意问道:“你回老家了?”

妻子很骄傲,“回老家了,专门去陪奶奶的。”我一惊,“奶奶怎么了?”妻子笑着解释,“别紧张,奶奶很好,奶奶很好。”然后对我诡秘一笑,学着电影《地雷战》中那汉奸的腔调,“地雷的秘密给我探到了。”我这才想起她曾要去找奶奶打探那把刀子的事,狐疑道:“奶奶能告诉你?切!”

“你少‘切、切’的,我是谁?我是奶奶的乖。”妻子得意地显摆道,随后她又难为道:“我理解奶奶不愿揭秘的苦衷,这里确实有很多不好为外人道的东西。奶奶这篇文章,还是不好写。”

妻子为了解开那把小刀的谜底,真是煞费苦心。她到县医院妇产科找到她的闺蜜,要了一套手术器械,手术刀、手术剪、止血钳、缝合针线包,一应俱全。还给奶奶买了吃的、穿的、用的,利用周末两天,带着女儿跟奶奶住在一起,把老太太乐得整夜不睡,跟妻子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当妻子把那套手术器械送给奶奶时,她犹豫了一下,“你是想要换我那把刀?”眼里就有了一丝凄楚和不舍,“其实不用去找那些刀啊剪的。我老了,谁还再找我去接生?以后怕是什么也用不上了。”她颤巍巍地把那把精美的小刀从箱中取出,“奶奶没有值钱的东西,这把刀随我行善一辈子,也该给我的乖孙媳妇了。”妻子的鼻子有些酸,“奶奶,我不是要你的宝贝,我只想知道它的来历。”

奶奶叹口气,“奶奶本想把这事带进棺材里。也罢,都过去六十多年了,那娘俩是死是活也都成过往了。”奶奶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爷爷兄弟三人,成家后都在一起生活,我大姑、父亲、二叔、三叔都相隔一岁,大爷爷、二爷爷感觉负担太重,嘀咕着要分家。几亩薄地都是大爷爷、二爷爷打长工挣来的,爷爷只要了一辆小推车和两张张虾皮的密网,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到海边张虾皮、沤虾酱的营生。

从头天晌午,海上就不断传来枪声和炮声。这是常有的事,驻扎在猴嘴港的鬼子小轮船经常在海上转悠,看见过往的商船、渔船,他们高兴了就过来盘查一下,不高兴了干脆对着船放枪放炮。有一次,爷爷正踩着高跷在海水里张大网捕小虾,一只邻村的小舢板被鬼子“轰”地一炮炸翻,鬼子看着落水的船工在海里扑腾,站在甲板上跺着脚狂笑。

爷爷常提醒奶奶,捋海菜时要小心,听到枪声炮声赶紧躲得远远的,小鬼子不是人。

奶奶一早就来到那片长满芦苇和海蒿的海边,她要多捋些海蒿嫩叶回去烀熟腌制,再过些日子海蒿老了结籽,再掺到虾酱里就有纤维丝容易被人发现是造假。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裤,她低着头捋着海蒿的嫩头,不觉进入到芦苇荡的深处。

突然,她觉得有人在拽她的裤脚,她吓得“妈呀”一声魂飞魄散,就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满身是血躺在草丛中。“大姐,救救我和孩子。”那女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一看就是年轻漂亮的城里小姐,她不停地说着什么,奶奶一句也听不懂,像是城里南面过来做生意的蛮子。奶奶全身发抖,不知说些什么干点什么。那女人指着自己的裤腰,撇腔撇调地说:“帮帮忙,解开。”这回奶奶听懂了,她手忙脚乱地为她解开裤带,里面的血还在淌。

“你这是要生了!”奶奶大喊道,“是,是早产,多亏遇见你。”女人喘着粗气道。奶奶顿时平静下来,她一边猜想着她是怎么到的这里,一边脱下自己的粗布外套铺到地上,准备为她接生。等奶奶再看一眼时,瞬间就被唬住了,那女人张开的宫颈中,有一条婴儿的小脚已经露了出来。奶奶明白,这个女人是没法顺产的,在这荒郊野外,这对母子性命难保。

“俺,俺,俺真的帮不了你!”奶奶紧张害怕,带着哭音拎着篮子准备逃跑。

“大姐,求你,救我,救我!”女人开始垂死挣扎,呼救的声音凄厉而高亢。

“可,可,可俺真的没办法!”奶奶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用这个,把肚子破开!”那女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来,让奶奶为她剖腹。

奶奶脸都吓白了,“俺,俺连杀只鸡都不敢,俺不敢下刀,害了你娘俩,俺顶不起那个罪。”

女人开始流泪,“大姐,求求你,救下我的孩子吧,他爸死了,给他留条根吧。我无所谓,已经死过一回了。求你!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奶奶看着那只小脚不断向外滑出,真的耽搁不起了。她接过刀,在胳肢窝里擦了一下,在女人惨白爆出青筋的肚皮上划开一道口子,那个像是被憋闷急了的婴儿腾地鼓破肚皮露出头来。奶奶赶紧把他抱了出来,用刀割断脐带,用自己的衣服裹了起来。

婴儿像个小猫一样嘤嘤啼哭着,奶奶把他抱到女人跟前,女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满脸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身上和四周都是血水。奶奶流着泪问她,“孩子是出生了,可你娘俩怎么办?你的刀口俺也不知怎么办啊?”

女人笑了,“大姐,你还得帮我,给孩子找个人家吧。至于我,你就别管了。”

这时,芦苇荡外面好像有人说话,“刚才还听到有人在哭喊,继续搜!”女人脸色大变,“大姐,这把刀是个信物,快点带着它和孩子走!”奶奶抱着婴儿刚跑出芦苇荡,就遇见五六个横眉竖眼的拿枪男人,其中一个用枪指着她,“看没看见一个大肚子女人?”奶奶吓得全身发抖,看了看来时路,点着头“嗯嗯”着。

那几个人旋风似的冲进芦苇荡,没多会就把那女人抬了出来,其中一个跑过来从奶奶怀中夺过婴儿,对着另外几人喊道:“快,赶紧回武功山!”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六神无主地呆坐在地上,直到爷爷担心来找。爷爷说:“武功山?老天,那可是个土匪窝。鬼子来了,他们很少下山。这次可能抢的是大户人家,母子两人,他们又能敲诈出不少钱。”

5

奶奶只把秘密告诉妻子一个人,我就假装不知,回老家也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奶奶见到我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是她后悔说出,还是感觉不该拿我当外人,总之她看我的眼神有时会躲躲闪闪。

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她常念叨我,又不想叫我回家。妻子自责道:“是不是我的好奇心害了奶奶?”

我知道,不揭开这段历史真相,奶奶至死都不会心安。

可这漫长的六十多年,物是人非,当年那片海蒿芦苇混杂的芦苇荡,如今都成了车水马龙的滨海新区,那个从没再出现的神秘女人,如果健在,也快九十岁了。我怀疑,奶奶活下去的念想,想必与她母子有关。

我到县委党史办公室,查找1942至1943年期间日军在琴山海域炮击过往船只的惨案记载。较大的有这么几桩,从上海到青岛的棉纱、布匹商船被击沉,从威海去南通的散货商船被击沉,从盐城借道山东根据地赴延安的一艘新四军民船被日军炮击损伤惨重,海东水上游击大队和日军巡逻艇遭遇被击沉。

党史办的同志告诉我,当时东部沿海的制海权都控制在日军手里,尤其是驻扎在猴嘴港的日本海军,成了遏止我山东抗日根据地和华中新四军联系的恶狼疯狗,当时的海滩芦苇丛,常有从海上漂来的死尸和伤员。

我只好把寻踪重点放到爷爷奶奶说过的武功山。

武功山是沂蒙山的余脉,怪石嶙峋,坡陡林稀,如今已成为国家森林公园。我赶到时,山门上还悬挂着“纪念武功山革命根据地成立60周年”字样的红布,红布已经褪色,细看落款年月,原是去年挂的。

山顶南坡山坳里的纪念馆也是新建的,没有什么游人,几个老者有的在打扫着浮尘落叶,有的坐在那里打盹。见我进来,都热情地站起。他们是附近村里的,都是当年的老民兵,县里照顾他们,每月发六百块钱,他们就在这里照应馆舍,给游客义务讲解,来得最多的是清明、五一期间的中小学生,也有一些单位带着新党员来此进行入党宣誓。

我有些诧异,过去这里不是土匪窝么?几个老人面呈不悦,“那是哪辈子的事?什么土匪,都是给土豪劣绅逼得才上的山。鬼子一来,他们就被共产党收编过去,成了抗日游击队。从东边海上经过的八路军、新四军和地下党,大多都是他们给救助和掩护的。”

像是有一道电光石火在我脑际瞬间闪亮,我急切地问道:“还有人知道那段历史么?”我就把奶奶救助的那个女人形象及口音特征告诉他们,只是具体时间说不准。妻子曾问奶奶,是1942年还是1943年?奶奶摇头说,只知道是清明节前后。

几个老人都是热心肠,拼命回忆也没说出所以然。

“找老尚,他肯定知道。就是他把八路军敌工科的人带上山动员大家一起抗日的,那年他才15岁,后来一直在山上干到鬼子投降。”一个老人言之凿凿道。

“可老尚身体不好,去年开馆时都没能来。”有人嘀咕。

“老尚住在临沂,离这不远,甭管怎样,你去看看,兴许能解开这个谜团。”老人们都鼓励我。

我根据老人们提供的信息,当天就在沂河边上的一个小区里找到了老尚,我叫他尚爷爷,他说就叫老尚吧,不行就叫尚老。

“是何淑贞何大姐!”尚老看到我手机里那把刀的照片,拍着大腿一口断定。

我喜出望外,“尚老,您怎么这么肯定?”

尚老的眼中有泪花闪烁,“当年是我带人去寻找何大姐的。那次海上遭遇战太惨了,光团以上新四军的干部就牺牲了十几个,还有四位女同志。我们去营救时,跳船幸存的同志要我们无论如何要找到何大姐,她挺着个大肚子,马上要生了。海上陆地都有鬼子,我们秘密寻找了一夜,找到时,你奶奶已经为她接生了。”

我恳求尚老叙述详情,他的情绪很激动,话音都有些颤抖,“不敢想,不敢想。一提起往事何大姐都会哭,她曾多次叫我去你们那寻找你奶奶,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我去了多次,岁月太久,物是人非,谁都不知道。”当得知奶奶这一生的无奈牵挂,尚老感慨万端,“老人家本就是个大善人,没想到还背了一辈子思想包袱。这下好了,你可以告诉奶奶,她是个大善人,更是个对革命有巨大贡献的大英雄。”

“可怎么能让奶奶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还是不放心,奶奶已经看出我在寻找证据让她安心,她反而越发不安心。

“这个好办。我随你去看她老人家,当面给她解释清楚。我总算找到她了。”尚老是个急性子,当晚就要和我回老家。

我还是感觉不妥,唯恐奶奶认为是我找的托来劝慰她。“最好能找到何老,或许她能提供一个让奶奶信服的信物。”

尚老也开始犯难,“我和何大姐也有几十年没见面了,但我们的通讯联系除了‘文革’那几年,一直没有中断,只是这近三年,我去信她再也没回,我曾给她家打过几次电话,也没人接,不知她还在不在人间。”他的表情现出悲苦和忧伤,“何大姐这么优秀善良,命运却对她如此残酷。换了别人,不知死去几回了。”他告诉我,何老在琴岛附近海域牺牲的丈夫是新四军的高级领导,他们刚刚新婚一年。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东北军区的师级作战处长,抗美援朝时为了掩护军首长,牺牲了。她独自抚养的三个孩子,其中两个是遗腹子。奶奶为其接生的长子,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已提前离休了。尚老答应尽快和何老或者其家人取得联系。

6

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有几次都穿上送老衣服了,但她居然又活了过来。她像是心愿未了,我和妻子都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

我正要请尚老过来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何老找到了,她所在的单位为她换了一小套靠近301医院的房子,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尚老让我和他近期就去北京。

我请假陪尚老来到北京,在何老家附近的宾馆住了下来。

尚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拿起床头的电话给何老家打去。听筒中“嘟嘟”的声响节奏,仿佛比平时慢得多,如同敲打着我俩紧张激动的心鼓,最后终于有人接电话。接电话不是何老本人,是何老的小儿子,他问清我们的住址后说对不起,何老正在输氧挂水,不能叙旧长谈。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了。我俩本来满怀期待,没成想却是如此境况,尚老手握听筒,潸然泪下。

我和尚老无限失落,唯有祈愿何老早日康复。半夜时分,何老的小儿子彭叔匆匆赶到我们房间,他说何老睡着了,由护工在陪护。他不能慢待沂蒙老区来的亲人。

言谈中我们得知,何老今年已经86岁高龄了,战争岁月的风刀霜剑和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的含辛茹苦,严重摧残着老人的身心健康。年初住院不久,“非典”来了,老人毅然出院,她说不能让自己一垂死之躯占据稀缺的病床资源,谁劝都没用。如今虽然疫情解除,她也不愿住院,她说不能再给国家增加负担,平时都由家人给她输液供氧。如今老人的状况很不乐观,并且很怕激动。彭叔说,前些日子,何老接了一个老战友的电话,情绪激动,血压一度升高到两百多,情况很危险。所以电话都移到客厅不让她接。

我把临来时偷拍的奶奶照片给彭叔看,照片上,奶奶在床上背倚着妻子,无限眷恋地看着那把小刀,像是破译上面隐藏一个甲子的未解密码。

彭叔的眼泪“哗”地涌出,“是这把刀,妈妈找了它一辈子,那刀鞘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说,要不是大姨,就没有她和我们兄弟三人。”

我和尚老都哽咽无言。考虑到何老的身体状况,她再也经不起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我们不去拜见老人了,唯请彭叔把那把刀鞘拍张照片给我带回,让奶奶心无牵挂地走完一生。

“这对大姨很不公平。”彭叔为奶奶抱不平,“照片说明不了问题,必须把刀鞘带给大姨。”他给了一个让我喜出望外的建议,“只要尚叔不出面,妈妈的情绪不会出现大的波动。小张就说是临沂党史部门到京拜访老前辈顺便搜集革命文物的,我借机把刀鞘要给你。”

我们还是担心老人的情绪。彭叔说,“我会见机行事的。”

第二天十点,我和尚老准时来到何老住的地方,她住在一楼临窗的房间,落地窗前是一片青中带黄的草坪。尚老说,“我隔着玻璃看一眼大姐就满足了。”

彭叔让我坐在客厅里,他拿着尚老带来的沂蒙蓝花粗布、小米煎饼、手工布鞋和晒干的金银花,进到何老的房间,高声大气地说:“妈,昨天临沂的同志来北京找老同志座谈,顺便找些你们革命时期的一些纪念文物。听说你身体不好,没打扰你。可人家把问候和土特产给你带来了,问你有没有革命文物,我说我妈的宝贝就是那把刀鞘。”

里面沉默了片刻,彭叔说:“妈,你别流泪,人家小张还在外面坐着呢,就怕你激动。”

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南方口音传出,“沂蒙山(san)老家来人了,小尚(sang)来了。让他进来吧,我没事(si)。”

彭叔说:“妈,你听错了,不是小尚,是小张。”

“听妈的。”

彭叔急忙出来对我说:“让尚叔来吧,妈知道了。”

尚老懵了,他连连自责,我也手足无措,怕此行害了何老。

“大姐啊,你可是活神仙啊,啥都知道。我在窗外看你一眼就行,不想打扰你。”尚老和我进到里间,他握着何老的手装作大大咧咧地说着。

躺在床上的何老有一双和奶奶一样慈祥的眼睛,只是她皮肤白皙,不像奶奶满脸褶皱,一头卷曲的银发颤巍巍如雪堆积。她对尚老说:“只有你,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再说,你寄来的还少么?”然后笑吟吟地看着我,“刀鞘是你要的吧?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何老让彭叔把布鞋给她穿上,很合脚,她意味深长地对彭叔说,“给我留好了。”

尚老急着要告别,我发现他的眼泡中有东西要溢出。何老对彭叔说:“你给我们合张影吧。”

我还得寸进尺,把带来的DV拿出来,“何老,我给您录一段好吗?你多像我的奶奶呀!”

何老会心一笑,拿着身边那把刀鞘对着镜头说:“老姐姐,我留给你的信物还在吗?我找了你一辈子……”说着哽咽不语。

我大吃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想送给奶奶看的?我赶紧放下DV,“奶奶,不说了,不说了,都怪我不好!”她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一抹羞红,“老了,容易激动。小尚,陪不了你们吃饭了,保重!”

尚老握了一下她的手便告辞了,一出房门,他就一屁股坐在花坛上,老泪纵横。

7

我和妻子不知该如何向奶奶揭开谜底。老人家一生用行善救赎构筑的未解围堤,已被担忧、牵挂之情注满,如今骤然打开真相的闸门,奶奶如灯油干的生命,会不会瞬间熄灭?

我们回老家那天,奶奶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居然能倚在叠起的被子上坐着,那蓬枯草一样稀疏的白发挽成一个发髻,脸色不像前些日子灰暗,见我和妻子进来,奶奶怜爱一笑,“回来了?”

母亲说奶奶这几天没再打针,今早喝了半袋热奶,还让扶她坐起来。我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来时我特意带上急救针剂和氧气袋,以防万一。

我坐在奶奶的床边,说我到北京出差了,还遇到几位当年在我们这战斗过的老革命,我还跟他们合影呢。

奶奶看着我和何老、尚老的合影,枯涩的眼睛渐渐开始湿润。

妻子的神情开始紧张,她把手里的DV下意识地藏到背后。

“还有吗?”奶奶看着妻子。

我狠了狠心,让妻子打开DV,何老拿着刀鞘对着镜头喊她老姐姐,奶奶一下坐直了身子,“是她,是她。”泪水就开始流淌,“快有九十了……”

奶奶没有我们设想中的激动难控,她好像坐久累了,我扶着她斜躺下来。她歪着头问我:“那孩子呢?”我不再过度担心,笑着说:“还孩子呢,人家都退休了,你快点康复,明年春暖花开,彭叔叔还要来看你呢。”

妻子也放下心,过来对奶奶说:“奶奶,您救下的是新四军的女英雄和她的革命后代,您是革命的老功臣,人家从没忘记过您。”

奶奶脸上掠过一丝羞涩,“活下来就好。我也该把东西还给人家了。”

我这才想起她那把视若生命的宝贝刀。我打开箱子拿出刀来,把从北京带来的刀鞘放到一起,“奶奶,你来试试,看是不是六十多年前你看到的样子。”

刀鞘是牛皮制成,岁月已将其风干成一个干巴巴的细长薄片。奶奶原本颤抖的双手,如今右手拿刀,左手拿鞘,如同京剧舞台上的佘老太君,她轻轻稳稳地将刀插入刀鞘。

“人这一辈子啊……”奶奶的眼中流出两行浊泪。

我按照奶奶的嘱托,把合璧后的刀和鞘邮寄给何老,随包还寄去一顶奶奶一直没舍得戴的黑色平绒女式老人小帽。

奶奶像是卸下了一生的重负,身体也有了恢复的迹象。母亲会把奶奶的一些细微变化打电话告诉我,有一次,她居然让母亲搀扶着下床,坐到轮椅上出门晒太阳。

我把奶奶的境况电话告诉尚老,他笑着对我说:“也是奇了,何大姐自我们离开后,也能下床了。你彭叔说要是能让两个老太太见上一面该多好啊。”

快到过年的时候,何老让彭叔给老家寄来一个包裹,那把刀又寄回来了,随寄的除了一些老人吃的补品,还有一件包裹认真的破旧粗布斜襟女上衣。何老还在里面歪歪斜斜地写下几行字:大姐,那把小刀是老彭在长江边从鬼子手里救下一个美军情报员,人家感谢他的物件,老彭送给我,你却用它救了我们母子。它跟了你一辈子,还是留给你做个纪念吧。这件衣服你认识,也跟了我一辈子。”奶奶撇着嘴哭了,这件衣服是当年奶奶脱下来包裹彭大叔的。

又是一年清明将至。

我在医院正考虑第二天一早回老家圆坟,父亲打电话叫我赶紧回老家。我心中一凛,忙问:“是不是奶奶.....”父亲那边电话已挂了。

我和妻子赶到时,父母和叔婶都在哭泣。奶奶已穿戴整齐,躺在刚摘下的两扇门板上,帮忙的村邻在忙着揭画、铺草、搭灵棚。

父亲说,奶奶一早还吃了半碗玉米粥,然后坐在轮椅上到窗口晒太阳。快吃晌饭时,母亲去喊她,发现她已经笑眯眯地走了。

妻子后来跟我说:“奶奶一生行善,她和得道高僧一样,是圆寂。”

晚上,我坐在奶奶身边为她烧纸守灵。这时电话响了,是尚老打来的。我惊诧于他的消息迅捷,正准备表达谢意,尚老在电话中说:“何大姐上午去世了,走得十分安详。”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世事居然如此巧合,两位老人是有心灵之约么?

尚老还在电话里说着如何同我一起赴京吊唁的事,我哽咽道:“我奶奶上午也走了。”

他在那边“啊”地一声惊呼,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代我给老太太磕两个头,各忙各的吧!”

【张宜春,1962年生,笔名百刃(韧),江苏赣榆人。在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近两百万字。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选载。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射日》、短篇小说《故乡密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