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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5期 | 陆秀荔:稻田三友
来源:《钟山》2021年第5期 | 陆秀荔   2021年10月26日08:18

陆秀荔,1981年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现居泰州。作品有中短篇小说《犬子》《蟹爪兰》等多篇,另有长篇小说《秋水》《海棠汤》,散文集《此间的少年》《外婆的柏拉图》《仲夏六记》《市井人物速写》等多部。2020年凭《犬子》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海棠汤》首发于本刊长篇小说专号2020年A卷。

小编说

一块田,三种作物,人物的性格、命运、情感投射跃然纸上,见性情,显人性。

稻田三友

文/陆秀荔

我们家有一块自留地,镶在一大片水田的边缘,形似一条幼嫩的舌头,浅浅地伸进宽阔的秋水河,啜饮清澈的河水,因而变得滋润肥沃。不过它的面积实在太小,仅有半余亩,且产权很不清晰,我的爷爷、舅爷爷、姨爹爹都以主人自居,都想按照自己的主意种点什么。可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之间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从血气方刚争到胡子花白,总算在酒桌上达成了盟约,那就是一人管一年,随你种茨菰、荸荠还是稻子,反正水田里能种的也只有这些。

我爷爷是个狂热的糯米爱好者,这块地到了他手里,毫无疑问必定全部种上糯稻。他会专程跑到县城去买种子,反正坐公共汽车不要钱,只要伸出残缺的左手就行了(那是抗美援越时被汽油弹烧坏的,售票员们都知道)。爷爷早上出门,傍晚时回来,黑色提包里放四个金刚脐,这是给我们姐弟的礼物。另外还有三包稻种,分别是长粒的,圆粒的和红色的糯稻。他会把稻种做好标记挂在河水里浸泡,然后分开播在秧田里。等秧苗长大后,再移栽到“舌头田”去。爷爷是个吃公粮的人,平时穿得整齐体面,并不怎么下地干活,但唯独对这块稻田倾注了格外多的心血。他会亲自施肥,亲自打农药,亲自拔去牛筋草和稗子,甚至还会在稻子灌浆之后,扎一个稻草人插在田中央,吓走各怀心思的麻雀和秧鸡。我跟在后面,看到他抚摸稻穗的样子,感觉就像在抚摸我和弟弟的头发。

霜降之后,新稻终于成熟。爷爷磨亮镰刀,亲手将它们收割、脱粒,在金色的秋阳下晾干,再拿到米厂去加工。米厂是他安身立命的单位,也是他在家族里威望和底气的来源。他利用工作的便利,把稻谷加工成各种颗粒和粉末,然后带回家来交给奶奶。我一直疑惑到底是爷爷爱吃糯米,奶奶才会做那么多花样,还是因为奶奶手艺好,爷爷才喜欢各种糯米食品呢?总之,每年小雪之后,各种糯米制品就会轮番摆上我们家的餐桌。最开始先煮糯米饭,新糯米和经霜的大青菜一起煮熟,挖点刚熬的猪油拌进去,米粒晶莹剔透,青菜翠绿欲滴,不用配菜,一大碗饭就溜溜地滑进肚子里了。血糯米最适宜煮粥,柴火灶慢慢地熬一大锅,香气活泼,自作主张地把左邻右舍招引来,你一碗他一碗,边吃边夸,一大锅粥很快见底。家人感觉不够尽兴,奶奶说明早再烧。可第二天起来,桌上却摆着热乎乎的炒芝麻丸子、菜汤圆或是葱油糍粑,我们高高兴兴地上桌,争着抢着,早把昨晚的粥忘光了。奶奶忙着把余下的糯米装进陶瓮,留着年底做年糕、米酒、八宝饭。未去壳的稻谷也用大缸存放妥当,来年清明要做艾草青团,端午要包粽子,重阳要做桂花糕……每一粒稻谷都被寄予了希望,它们早晚会派上用场,但谁也不知道哪一粒将来会变成什么。

奶奶用糯米做了各种食物,爷爷总打发我们在第一时间给那两家亲戚送一些。连我都看得出,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证据,证明他种糯稻的决策是英明伟大的。但舅爷爷并不买账,他的外号叫“扁豆”,就是钻牛角尖把头都钻扁了的意思。他不说种糯稻有什么不妥,也从不当面吃我们送来的东西,只是翻个白眼,接过下一年的决定权,准备种茨菰去。他有三个儿子,还有两头猪,他指挥儿子们用船把猪粪运到田里去,施上厚实的底肥,让“舌头田”休养生息一整个冬天。等开了春,就放水沤田,然后插上紫皮茨菰的尖嘴。舅爷爷也常常捏着尖嘴的铜烟袋,蹲在田埂上咕噜咕噜地吸着,像一只冬眠初醒的青蛙,既沉默,又踌躇满志。

茨菰嘴很快就发了芽。燕尾似的小嫩叶,一茎一茎地长出来,日渐粗壮宽大,密密匝匝连成一片。夏日来临,阳光炽烈,叶子们要蒸腾,要生长,要喝很多很多的水。舅爷爷就每天抽水灌田,从不让它们渴着。在他的精心养护下,第一朵莹白的茨菰花悄悄开了,疏朗淡雅,比《芥子园图谱》上画的还要好看。接着,满田的茨菰都开花了,蓬蓬勃勃,简直没了个田样,倒像个花园子。不过没人刻意来赏花,茨菰花么,太常见了,乡下人是不屑一顾的。圩堤上的黄蜀葵,隔壁的棉花地,还有河汊里的野莲花,哪个不好看?简直看不过来呢。何况这些作物的本分并不是开花,等到了时候长出什么来才是顶要紧的。

不久后秋风渐起,茨菰叶子枯了,水田也干了,裂了无数的口子,像有很多话要说似的。舅爷爷看看这些口子,就知道今年的收成差不多是个什么样。他召唤全家人带上宽齿的叉和耙子,把躲在泥里的茨菰请出来,再让舅奶奶用大铁篮子在河里淘洗干净,给亲戚们送一些,剩下的就撑船沿着河岸卖掉。我爷爷对此非常嗤之以鼻,认为舅爷爷一辈子改不了小气的毛病。而舅爷爷并不理会,仍旧我行我素。他家里养了三个儿子,日子难免艰难,多亏我爷爷的帮衬,过得才略好些,这让他硬不起腰杆,只好装作没听见。不过,他种的茨菰非常好,个儿大,产量高,粉嘟嘟的,结实饱满,很受大家欢迎。我们收到新茨菰,立刻就去村口的肉摊买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拿回来做茨菰红烧肉。奶奶常常掏出一枚硬币,让我将茨菰皮刮干净,硬币就归我。她则把肉洗净,焯水,在锅里煸出油,炒上色,用小火慢慢炖着。然后把茨菰切块,焯水去除苦味,加到肉里再炖一个多钟头,直到肉香四溢,茨菰变成诱人的酱红色,才撒一把青蒜出锅。有时候会额外留一块肉,切成薄片,和茨菰片一起炒大蒜,也是冬日里最受欢迎的农家菜。但我最喜欢的却是茨菰做的甜汤。有一年冬日,我贪玩受凉,连日咳喘,像厨房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吃了药也不怎么见效。奶奶找了个偏方,用茨菰切成极薄的片,加了冰糖炖汤给我喝,有没有效果不清楚,但那汤极好喝,热热的,甜甜的,又有一点点苦。奶奶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喝到过。

奶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她也很会做菜,但脾气不太好,经常欺负她的丈夫。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在田埂上追着姨爹爹打架,把他的衣服撕得像拖把一样零碎。我很同情姨爹爹,他那么忠厚温和,每次拿到了“舌头田”,除了种自己喜欢的荸荠之外,也总顾及大家的喜好,种上一些茨菰和糯稻。我爷爷常常借权威暗示他多种一点糯稻,舅爷爷也会拿亲情绑架他多种一些茨菰,姨爹爹没法子,只能均匀地把三样都种上。荸荠长在田里的时候,真的一点也不起眼,像葱管一样傻傻地支棱着,即便开花,也是又小又丑,没人注意。况且只要天一冷,它立即就枯萎了,没精打采地蔫在地上,连野草都不如。但是,挖开泥土就不一样了,一个个黑红发亮的荸荠争相蹦出来,仿佛扬眉吐气地说:“看,我也是有本事的。”

荸荠是甜的,所以收荸荠的时候姨奶奶和姨爹爹并不吵架。他俩和和气气地在前面挖,我和表叔表姑跟在他们身后,细心地从土里把荸荠寻出来,迫不及待地拿到河边洗干净,把黑皮啃掉,露出雪白的肉,塞到嘴里大嚼,就算清甜汁水溢出嘴角也无所谓,袖子一擦便是了,反正都已经一身泥巴。但大人并不让我们吃太多的生荸荠,说是要闹肚子的。他们会把荸荠整个煮熟了,盛上一脸盆来吃。虽然这样也是又脆又甜,可总觉得不如生的甘冽可口。还好,姨奶奶很擅长用荸荠做菜,烧杂烩,炒韭黄,炒乌鱼片,炒素什锦都很拿手,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把切碎的荸荠加在鱼泥中,炸成了金黄的鱼肉丸子。我所有的味蕾都被这又鲜又香又脆的口感征服了,忍不住频频膜拜,以至于上桌时鱼丸只剩下了一小半。我父母知道了要发火,姨爹爹却拦着:“罢了罢了,孩子难得喜欢吃样东西,不要紧的。”

姨爹爹就是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从没跟人红过脸,也总护着小孩子,甚至还很会讲故事,所以我们都很喜欢他。可是谁也没想到,他在年老的时候,会一点一点地忘事,还三天两头地闯祸,不是砸了东家的锅碗,就是拔了西家的树苗,姨奶奶整天跟他身后收拾烂摊子,渐渐地也没了脾气。偶尔我去看他们,姨奶奶会拉着我的手,感慨当年许多的事情。她有时也提起我们的“舌头田”,说轮种了几番后,我爷爷奶奶就走了,现在姨爹爹也病了,只有舅爷爷还能种地。“舌头田”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如果他愿意的话,还能种更多的地——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大片大片的地都荒着呢。

但舅爷爷已经种不了更多的地了。他70多岁了,儿子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孙辈们更是在异乡扎下了根,就如同我一样。舅爷爷勉勉强强在“舌头田”种下糯稻、茨菰和荸荠,到了秋收之后,就割一把稻子,颤颤巍巍地挂在爷爷的屋檐下。空了多年的房子,早就成了鸟兽的乐园。麻雀们欢快地啄食稻谷,然后飞到天上去。我想,它们定会把丰收的消息,传递给天堂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