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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1年第3期|张哲:热气球
来源:《西湖》2021年第3期 | 张哲  2021年07月21日08:15

宾馆的厕所有蟑螂,正顺着马赛克墙壁爬行,贾沂草草地洗漱完毕,把毛巾和牙刷卷进了一件衬衣里,又把衣服塞进了旅行箱。天花板上有两只风扇,扇叶搅拌着热空气在头顶温吞地打着圈。

妈妈的床边有一面穿衣镜,贾沂扭头看着妈妈吃了药,模糊的身影在镜子里折叠又打开,然后融进那床白色中。地板是棕色的,上面有扭曲的白色花纹,每一块的边缘都磨损掉色,脚踩上去像是有层热腻的包浆。

“快睡吧。”

“我知道。”

宾馆的枕头永远不会合适,枕套上有湿漉漉的潮气,像是能拧出水来,里面软沓沓的,贾沂的脑袋压在枕头中央,像跌进了滑道里。贾沂把枕头垫在脖子下,接着又往上挪了挪,后来她决定放弃。贾沂没有睡着,一直在祈祷第二天不要下雨,虽然手机已经显示:明天是个大晴天。

热气球是这里的热门项目,贾沂和妈妈很早就决定了下来。

凌晨三点二十,贾沂和妈妈在房间里安静地穿着衣服。妈妈把脚趾头塞进丝袜里,然后顺着袜筒伸到尽头,那条腿被丝网牢牢包裹,油光闪闪的脂状物像是从每一个毛孔里钻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脚,另一条腿……

凌晨的巴士穿进稠密的黑暗。车子很新,车厢里有清洁剂的气味,还有皮革与塑料散发出的冰冷味道。贾沂抠着大拇指上的倒刺,卷起来的死皮坚硬得如同塑料毛边,抠到疼处,她把拇指放到嘴巴里,用舌头舔舐起腥甜的血痂,接着她扭过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妈妈。妈妈微阖双目,已经安然地成为了这辆车的一部分。

车子在陌生的道路上行驶着,每隔几个路口就会在一家酒店或宾馆前停靠,接上几个人,车厢里很快多了陌生人身上的爽利气味,然后车子继续往目的地驶去。空旷的街道让车子开得舒缓而流畅,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停顿都让贾沂莫名地兴奋,车子像是刺入暗夜的箭头,义无反顾地融于前方未知又童贞的黑暗,直到拐进一片灰灰紫紫潮水般的麦田。

妈妈已经醒来,隔着玻璃看向外面,双手不安地抠动着皮包上的金属划扣。车子停下来,司机安静地埋头摘下手套,用干软的棉布擦拭眼前那块玻璃,又掏出笔在值班表上威重地签下名字。

“到了?”贾沂用英语小声地问,手指反复摩擦着一个淡蓝色的玩具扭蛋。

“是的。”司机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几团橙黄色,在幽暗的麦田上方闪闪发光。燃气罐上的空气燃烧着,升腾出一束茁壮而刺目的火苗,热气球像是巨型水母,褶皱逐渐被气体填充,一点点膨胀,面团一样持续发酵,直到那团橙黄色蔓延成倒挂着的水滴的弧度和线条,然后陡然遮盖住视野。

热气球已经在麦田中蓄势待发。

旅行团的人按照高矮胖瘦被分成两列队伍,贾沂和妈妈被分别安排进两列队伍的末尾。大家陆续爬进吊篮里,吊篮的高度在腰部以上,没有什么安全措施,只要站在那只巨大的篮筐里就行。气球呈伞状,在头顶裂变出放射性的纹路,所有人都被包裹在了一起。

贾沂和妈妈面对面站着,气球缓缓升了上去。

妈妈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冲着杯底嘀咕着“该死,我为什么要坐这个”,抹净了嘴角的水,以一种冷酷的神情盯着贾沂。

“紧张吗?”妈妈若有所思地问贾沂。

“什么?当然不会。”贾沂知道妈妈害怕了起来,她很少看到妈妈如此恐惧,但多年的形影不离让她对妈妈的情绪十分敏感,在洋流和强风诞生的伊始她就能预见到一场海啸,爸爸走的那天,她见过比这更严重的。妈妈此刻更希望贾沂也害怕,这样她就能在安慰贾沂的过程中找回勇气,但贾沂把妈妈抛开了。

“把那个玩具给我,我放到包里。”妈妈看见了她手里的扭蛋,贾沂用手指包裹着它。

“不要。”

贾沂冲妈妈做了个鬼脸,露出被糖和淀粉啮噬掉的豁牙,像一排碎石头,然后转过身去。

天空是灰色的,树木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一起,像弓起来的黑色脊背,白色的雾气狡猾地穿梭在其间。气球越飞越高,把那团死灰状的雾气踩在了脚下,贾沂感到那片无穷尽的灰色会随时炸开,然后橙黄色的太阳从那里流出来。

蛛网状的薄雾逐渐散去,出发前的那块麦田已经看不清了,吊篮下面的土地像一块咖色的布,上面开始反射出浅粉色的光泽,流动的颜色仿佛是从土壤里渗透出来的。热气球越飘越高,开始有人为升空的高度感到恐惧,接着有人因恐惧开始大喊,又传来了一声,那片金膜状的天空被更多的声音瓜分豆剖。贾沂把扭蛋揣进浅兜里,冲着光秃秃的土地按着快门。妈妈很早就和爸爸分开了,但母女一直对外保持着统一口径,“爸爸在家忙工作,脱不开身”,这是她们对旅行团里其他游客说的话,一年里妈妈会带贾沂走两到三个团,她们在每个团的说辞都是这样。贾沂很怕团里的其他人看出来妈妈的异常,比如她的焦躁,愤怒,歇斯底里。

“给我照几张照片。”妈妈的声音带着雌威和勇力。

贾沂转了过来,把脖子上挂着的手机举了起来,妈妈定格,接着又换了一个姿势。妈妈并没有和她说太多话,她能感觉到妈妈还在害怕,她低头观察着沙盘里微型景观一样的田地,远处淡紫色的云块像一团腐烂变质的肥肉。

贾沂的身旁是另一对母女,女孩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法兰绒上衣,柔软的头发堆在法兰绒领口上,像是咖啡杯里漂浮的奶泡。女孩的母亲总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所有人,像是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些什么,或者为自己的女儿牺牲掉什么,她也是这么看贾沂的,因为贾沂此时此刻正紧挨着法兰绒。很多人看到贾沂都会暗自发笑:她微胖的脸上总是露出煞有介事的表情,像个难缠的小大人,这种小孩很让人头疼。贾沂穿着紧身运动上衣,胸前有只小鹿在咧着嘴笑,肥大的黑色运动裤装着她胖嘟嘟的屁股,旅游鞋像是被不合时宜地精心打理过。贾沂总是摆出正经而严肃的表情,对陌生人更是如此,法兰绒母女俩现在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表情。

法兰绒开始推贾沂,用胳膊肘和方形的膝盖,贾沂侧过了身体,玩具扭蛋嵌进了她的肚子。多么蛮横霸道,就在妈妈的眼皮底下,贾沂觉得那对母女一定是昏了头。

“妈妈,我这里没有地方了。”贾沂发出了求救信号。

妈妈听见了,摆出一副自顾不暇的慌张神情,眼神微妙地逃开了。

热气球到达了顶点,贾沂把潮湿的双手在吊篮的边缘蹭了蹭,然后紧紧抠住了柳条,远处的两只热气球像两粒橘子籽悬挂在天边,法兰绒不饶人地继续用胳膊肘抵着她的背,贾沂动弹不得,脚上的旅游鞋现在看上去更加蠢笨,被死死地挤进了吊篮的一角,她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高空,“会有人教训她们的”,贾沂乌黑晶亮的眼睛里迸出两滴泪水。

“一会热气球降落时,大家攥住吊篮内侧的把手,每个人眼前都有,大家共享一下。”有什么人在说着安全提示,声音从吊篮的中央传来,也就是火苗下传过来的。

像是听到了老天给她的指引,贾沂扭动脊背,挥起了手臂,身体像钻头一样死死钻进女孩和吊篮壁之间的空隙,手指扒住了眼前的把手,她的手很快又被狠狠地攥住,法兰绒几乎要把她的手指掰开捏碎。

“一定要攥紧,下降时半蹲姿势缓冲。”安全提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贾沂的手挣脱了出来,她觉得老天要把她的生路堵死了。

气球越降越低,麦田上是热气球被压扁的影子,那个黑影逐渐膨大,像是巨型的车轮碾过地面。

妈妈没有说话,注意力全放在捍卫自己手中的把手上。贾沂手里没有攥着什么东西,把手被那对母女狠狠地攥在手里,没有给她任何空间,她不知道最后自己会不会被摔出去,如果摔出去她会用后背砸向地面,她默默祈祷着。那对母女像扯紧的缰绳一样绷直了身体,和那个把手,以及那个吊篮组成了一个坚硬又可笑的整体,两个怕死鬼!麦田像折纸一样在眼前被重新打开,贾沂从浅兜里掏出了那只扭蛋,然后闭上眼睛。

嘭!

吊篮笨重地砸向了麦田,往前顿了顿,原地倾斜了下来,倾轧在一片光秃秃的地里,贾沂没有被抛出,她像是玻璃珠一样从瓶口冒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摔进地里,被一根刺钩破了衣服。那对母女从罐头一样的篮筐里钻了出来,嘴上发出咒骂与抱怨。

妈妈拍了拍屁股和脚踝上的泥土,然后冲着空气打起了哈欠,从恐惧中解脱了出来。

“噢,我说了,把那个该死的玩具放到我包里。”妈妈轻声对着贾沂说道。

扭蛋上沾满了土,还有贾沂的手腕上、袖口里也兜着一小把泥土,幸好裤子是黑色的。

“我偏不。”贾沂用手背把那只扭蛋上的土抹掉,就像是在给谁擦着脸蛋。她想问问妈妈是否听见了自己刚才的求助声,但她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

热气球的球囊此时像亮黄色的河水一样在泥土里流淌着,收球囊的工作落到了每一个乘客身上。

妈妈知道要干些什么,比如把球囊铺平再整齐地折叠成狭窄纵深的一条,但妈妈厌倦了这些劳动,她在外面努力表现得对这种事一知半解。贾沂蹲在地上开始叠了起来,那团亮黄色此刻是脏兮兮的。

“就像这样。”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充当起了解说员,他弯下腰像模像样地演示了一番。“喂,女士们”,接着,他故意用那种甜腻腻的口吻叫着妈妈和一旁的法兰绒母女。

“看这里,女士们,我们一起把这个叠好,这也是项目之一。”法兰绒母女开始因鸭舌帽的忘乎所以而愠怒了起来。

鸭舌帽果断地放弃了妈妈和那对母女,搅进了另一波乘客中,球囊逐渐被拢成一条,然后被投进一只巨大的布袋里。

“她看着和我们家宝贝差不多大?”妈妈问法兰绒母女。

妈妈又使出她那套伎俩,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贾沂太了解了,就像一把滑溜溜的钩子,把不知情者钩进那个圈套。

法兰绒开始在她面露恶相的母亲怀里撒娇,恶相突然松散下来像是破碎不堪的陶瓷碎片,里面藏着可怜的泥胎,贾沂宁愿看到它坚硬冰凉的样子。

“你也是带着女儿来的?”法兰绒的母亲很善于总结,而且一步到位。

母女和母女的组合总能瞬间吸引彼此。

“孩子的爸爸太忙了,没有假期”,妈妈的这套说辞让贾沂厌倦了起来,“她爸叫我每年暑假和寒假都带她出来玩一圈,小孩子需要开阔眼界。”妈妈缩紧了背,脸上攒聚出僵硬的笑容,提防法兰绒母女问出更多的事情。

妈妈叫贾沂过去,她站在妈妈身前,妈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像是拿枪瞄准猎物一样,凝神看着那对母女。

法兰绒躲在她妈妈身后舔舔嘴唇,她妈妈悚然一惊,头发被田地里的风掀起又落下,然后像是盯着某个生了蛆的烂疮疤一样看着贾沂。

法兰绒母女齐刷刷地看向她,眼神像是一整块花岗岩般悍然不动。一股全新的嫉妒攥住了贾沂,在她的身体里不断繁殖增长,她像是被这对母女用一种静默而强硬的方式教训了一番。贾沂对法兰绒母女的敌意突然松动了,转而把所有的愤怒投向了妈妈,她知道那才是愤怒的根源。

几大只装着球囊的布袋子被运上了堆满麦穗的皮卡车。“所有人都上车,坐到后斗里。”

皮卡车准备把他们接出麦田。

妈妈被贾沂落在了身后,贾沂攀援着车子爬了上去,径直坐到了后斗的一侧。妈妈最后上的车,四周一圈都坐满了人,妈妈决意坐在中央的麦穗堆上,旁边坐着一个平日就在麦地里工作的农夫。农夫是个金头发蓝眼睛,脸上褶皱的皮肤被太阳烫成铜色,粗糙的手掌让贾沂想到雕像。

“妈妈想要和你合影。”贾沂说着蹩脚的英语,声音切碎了四周的声响。

“你妈妈?”农夫被这个请求逗笑,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胖姑娘,她正掏出手机准备对准他。

“我妈妈,就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农夫露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对着妈妈摊开双手,车上的人都屏息凝神,有那么一两个发出了干瘪的笑声。

妈妈已经从贾沂的神情中猜到了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接着她的肩膀就被那个农夫搂住,是贾沂的主意,她想整蛊妈妈,想看妈妈出丑。妈妈不会英语,贾沂冲农夫喊着,“together,together”,然后镜头凑了过去。妈妈浑身滚烫,但依然保持着那种微笑,那种“不会和女儿置气”的隆重的微笑。皮卡车上的人都被农夫夸张的表情逗笑了,贾沂按下快门,定格住了妈妈那副愤怒而可笑的表情。

贾沂大胆地说了出来:“我想要你做我的爸爸,一下就行。”

那个农夫和全车的人都被她逗笑了,农夫搂过了妈妈的肩膀,那张铜色的脸在妈妈的脸蛋上蹭了蹭,贴面礼一样的动作。农夫用手从身后抓起了一把麦穗,鬼使神差地把那几根麦穗当作玫瑰,举在妈妈面前,车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

妈妈怒火中烧,把胳膊挡在那个农夫的脸前,像是要扼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农夫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车上的人都笑了,包括法兰绒母女。

“我和妈妈骗了你们,我们是骗子。”“骗子”这个单词贾沂上学期刚学会,她鼓起红色的脸蛋,破釜沉舟地说了起来,“爸爸早就离开了我们,他又有了新的家庭,一个妹妹,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车上的人都不再笑了,他们用讶异的神情盯着贾沂。妈妈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她被剥了个精光,由里到外。贾沂这回把戏弄,背叛,侮辱,蔑视一次全扔给了她。

“哦,我很抱歉。”农夫说完这句就止住了,全车的人都开始看向妈妈。

妈妈的脸通红,愤怒将她撕烂,她的喉咙颤抖着,还有脸颊,还有双臂,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怪异的微笑,或者说,是笑容攫住了她扭曲变形的脸。

下了车,妈妈这回紧跟在贾沂身边,然后像吐出一口厌恶至极的脏东西一样,压抑着咆哮了出来,“你知道你有多愚蠢吗?!”接着妈妈啐出了那句话,刺耳的气若游丝,“我受够了,你这个疯子。”

妈妈和她掉了队。

妈妈紧紧地攥住贾沂的胳膊,像是要将其掰断一样,她拉下笑得生疼的嘴角,声音沙哑了起来,“你够幸运的了,要不是我要你,你早被你爸抛弃了。”贾沂知道妈妈又要开始那套老生常谈,“是我拼了命把你夺过来的,你知道么?”在那场争夺中,除了贾沂,爸爸妈妈还抢夺着每样东西,能碎的全碎了,贾沂是唯一不会破碎的东西,她必须有个归属。她多想可以在那场争夺中四分五裂,像是被打碎的相框、杯子、花瓶,什么都可以,被扭断胳膊,抓破皮肤,扯掉头发,然后不属于任何人。

妈妈快步走了起来,像是摆脱掉一块恶疮那样把贾沂甩在了后面。贾沂从不担心妈妈会抛弃她,因为妈妈更需要她,远胜于她需要妈妈,下个月她们会去别的什么地方,继续在那里说着同样的谎话。她掏出了上衣兜里的那个玩具,一只浅蓝色的扭蛋,从前爸爸送给她的,在爸爸有妹妹之前。最开始里面装的是一个三角饭团超人,现在换成了三粒蓝色的药丸,妈妈的药,贾沂随身携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在虚构的句子里沉默如谜

——《热气球》创作谈

张哲

大概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提起2020年,每个人都会有很多话要说,每个人身上的故事都有可能是部自传体小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人类命运被集体扭转。在家待了半年,再上班已是初夏。也就是在家待着的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西方短篇小说。我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人们常说学英语要靠“磨耳朵”,耳朵里灌进去的足够多,自然而然就会从嘴巴里吐出来,写小说大概也如此。写作永远都离不开阅读,这应该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共识与普遍经验。这三个故事就是在去年上半年旷日持久的阅读之后诞生的,阅读让我脑子里那些习焉不察的常识开始“反常”,固化的概念和紧绷的神经日渐消弭、软化,像是一盘棋被打翻在地,复盘无望,我要做的是重新摆放每一个棋子的位置。审美,经验,叙事的视角和气质,词语排列组合的顺序,全被换了一种方式重构出来。

我钟爱短篇小说的力量之美。短篇小说有肉眼可见的走势,及在力量之巅的爆发,它夹带着刀刀见血的锋芒和锐利,甚至有最大限度的冒犯和挑衅,它可能是尖锐的、残缺的、触目的、刺耳的、暴力的、罪恶的、反道德的……如此种种在人类心中埋下的闪念,都应该出现在短篇小说精密的文字里,这些不招人待见的毛刺是短篇小说最动人的地方。奥康纳的《好人难寻》正是此类的杰出代表,故事结尾处的几声枪响是罪恶深重,也是恰到好处。

说了这些是想表达一下我对短篇小说的偏爱。显然我距离那个目标还很遥远,唯有执笔书写,方觉自己的胆小与懦弱。三个故事都发生在南半球,因为远方让我安心,越遥远越肆无忌惮,越遥远越有恃无恐,那只名为“虚构”的气球才能被我鼓起勇气吹起来。

这三个故事都是在讨论“母爱”与“母女关系”。“母爱”是什么?做女儿时,我体会到的是无私与包容;人到中年,我成了母亲——硬币的另一面,再谈“母爱”,我体会到的是自我与控制。为什么要孩子?主流的说法是:要孩子是为了爱。面对这种答案,我持高度怀疑,毕竟“爱”的方式多种多样,没必要耗时费力生个孩子,完全可以爱自己,况且真正做到“自足自爱”的人实则寥寥无几。诚实地说,我的答案是,一个婴孩可以充实我的人生,或者说借由他/她的生命重活一次,很“自我中心主义”。

这三个故事都是站在女儿的立场去解构母女关系。在人类所有伦理关系中,“母女关系”应该是最坚不可摧且亲密无间的,在这种平滑的、柔波般美好的亲子关系中,是否也隐藏着裂痕?当然。我想探讨的就在于此。所有社会关系都需要情感投入与悉心经营,但亲子关系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不平衡,与生俱来的主宰与服从因血缘纽带而捆绑、牵制,受伦理、道德、文化、舆论的束缚与引导,很少有人会思考如何去“处理”这段关系,我们天生的任务就是去“适应”它。然而正如故事里的几对母女一样,她们受困于“妈妈”、“女儿”的身份,女儿不断地反抗与逃离,又警惕、敏感地从妈妈身上反复验证自己,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种相悖的情结正是母女的日常。

《热气球》是个较为极端的故事,“精神疾症”、“失婚”、“单亲家庭”等元素被捏在一起,像是一颗夹心糖果,只有吃到最后才能尝出来,糖衣里面包裹着一个孩童在一场支离破碎的离婚大战之后,对母亲的守望与敌意。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在暗影里左顾右盼的女孩,她永远沉默、躲闪,咧开嘴巴时虫牙先露出来,这种弱者形象总能引起我的注意,她们愤怒、羞耻、懊恼,但又蠢蠢欲动,弱者身上压抑着的力量感是很迷人的,充满戏剧张力。这个女孩很像小时候的我。当年,纤细瘦弱还不是什么好词,我们还无限留恋在一个崇尚力量的年代,而我天生瘦小羸弱。所有孩子都醉心于骑三轮车爬坡和单手捏响会发声的手偶玩具,凡此种种考验一个人的肌肉力量和手部控制力的游戏都是当时儿童之间的主要社交活动,而我在这些活动里表现得形如“怪胎”、“异类”,尤其是我出洋相让周围的孩子哄堂大笑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愤怒在血液里蔓延,以小孩的话说——很生气,这些气足够我吹爆一百个气球了!

《清洁日》这个小说是主题先行,讲的是母女对彼此的保留与隐瞒,当秘密不再是秘密,母女之间积存已久的隔膜也就被消解掉了。关于秘密,我有话要说。在我的观念里,我以为母女之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如果有,也会严格遵守“秘密守恒定律”或“等量交换原则”,但事实是,女儿往往在认知上对妈妈的前三分之一人生完全空白。以我家为例,我妈妈有乳名,但她从不告诉我,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没有“知情权”,对此我很郁闷,也很费解,仿佛我一直都未得到过妈妈的认可。经过了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甚至举办家庭猜字游戏(我也是够拼的)来缩小范围,终于在前几年的某一天,我知道了妈妈的乳名,妈妈突然松口,想来是她那天高兴,或者是想通了。我以为是个很滑稽的、叠字的、随意的乳名,结果那个名字很端庄、朴素,也很普通,普通到后来被我丢进记忆的深渊里。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妈妈的乳名了,但我也不想再费尽周折地去问了,因为母女关系在改变,我们各自在这段关系中扮演的角色发生了调换,我的生活成了焦点与重心,我开始学会了隐藏与包裹,就像几年前我的目光总追着妈妈,如今妈妈的目光开始在我的身上停泊。母女关系像一条逡巡向前的河,它的流向拐弯了。

《游乐场》这篇小说是生活迸发出的火花。疫情稳定后,我带着孩子去游乐场。游乐场里有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玩得满头大汗,天真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更特别的是,她是一个人,没有家长陪伴,但她对游乐场轻车熟路,穿梭于各种游戏间,饿了就跑到前台吃口奥利奥,让我都有点佩服她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块磁铁,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她吸引。我带着孩子靠近她,她愈发信任我,带着我们四处游荡,直到进入玻璃房。她让我给她穿上厚重的塑料衣,一次又一次向空中迸发,一次比一次高,那是人类上攀能力和好胜心的表现,很快玻璃房的外面就围起了人,他们喝彩、鼓掌,那个小女孩就一次次地跌进笑声与掌声的蜜罐里。慢慢的,女孩累得像一摊烂泥,但还在支撑着这场毫无来由的“表演”,某个瞬间我觉得罪恶,毛骨悚然:那些喝彩和掌声是如此不负责任,鼓吹着一个孩子卑微的自尊心与廉价的虚荣心,围观者看累了可以拍屁股走人,但玻璃房里的孩子还在蹦,一次比一次卖命,她还太小,不知道如何为愈演愈烈的跳跃收场,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自尊与虚荣收场。后来我让这个孩子停了下来,带她离开了玻璃房,我们继续四处游荡。在《游乐场》里,我用一个背道而驰的故事讲了一个女孩无限迸发的跳跃,以及那些围观者。

由于自我生活经验,我最近写的题材大多围绕亲子关系,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对于道德的书写。人类衡量道德的标准永远在改变,它可以服务于功利主义,也可以服务于人本主义,或者某个瞬间我们干脆卸下道德的重轭。“道德”之于人类永远是复杂的概念,我们每天都在权衡这个词,我希望自己可以在虚构的形式下探索道德的边界,此次三个故事就是对这一主题的尝试。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逐渐依赖上以虚构的方式来表达自我,大概因为虚构的特质里包含游戏的趣味和戏谑的快感。和所有穿梭于虚构森林里的行者一样,我会在每一个回旋地、分岔口停顿下来,眼前有无数条路可以走,最终我选择了与这几棵树为伍,走这样一条路。

张哲,1987年生于北京,英语语言学硕士。小说见《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西湖》《清明》等,有作品被《作品与争鸣》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