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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的工匠兄弟
来源:新华日报 | 朱 健  2021年07月19日07:34

工匠,是自食其力的手艺人。如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最传统的铁匠、木匠、石匠,都已消失殆尽了。现今社会,还有工匠吗?

有。传统的三百六十行,虽已异化成了新的工种形态,但工匠就在我们身边。专业、吃苦、淳朴、厚道的工匠精神,仍是我们民族文明的自豪。

我在上海买房后,马上着手装修。在成百上千家装修公司中,选哪家呢?我一个新疆人,刚居住上海,两眼一抹黑。只有请早年来上海创业的老朋友吴世尧帮忙,他给我介绍了赵树民经理。还巧,我有个设计师朋友茹浩也在上海,我请茹浩帮我把一下关。茹浩与赵树民技术交流后,对我说,你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匠人。

赵树民是江苏高淳人。从小跟着大哥学木匠手艺。改革开放后,农民工匠可以进城打工了。1993年,当时只有十七岁的赵树民,跟大哥一起来到了上海的一家香港人办的装修公司,开始了装修打工的生涯。在这家公司,赵树民大开眼界:钉钉子,居然不用榔头,用“钉枪”,锯子、刨子也是电动的,效率提高了几十倍。赵树民随身携带的“吃饭的家伙”——斧头、锯子、刨子,全都没用了,真成了古董。

因为有传统木匠的手艺,赵树民很快成了香港公司的全能匠人。几年后,他与哥哥一起,树起了赵家装修的大旗。我家装修,由于是老朋友介绍,赵树民建议我自己购买装修材料,这样可以免去装修公司对材料的加价,给我省一笔钱。赵树民又对我说,我买装俢材料时,只需看好品牌、型号就行了,他可以直接拿到批发价。这意味着,在装修材料方面,我可以省两笔钱!

面对义气爽快的赵树民,我连合同都没签,双方真是君子之交了。装修开工前夕,赵树民在我家的毛坯墙上,画出了施工进度表,包括泥水工、木工、电工、油漆工、地暖、空调、地板安装、保洁等各工种进场施工、交叉作业和退场的时间。别小看墙上的简图,它可是集效率、绩能、统筹、协调于一体的浓缩。全世界的企业管理,都是同样的定律。

看着墙上的简图,我十分感叹:市场经济,真是一所魔力大学,能将原本传统的工匠,培养成具有现代管理思维的“企业家”。

赵树民建议我,买灯具应去“灯具之都”——广东中山古镇镇,其价格不到上海的一半。

我用了一个周末,飞了一趟广东。同样的灯具,这里的价格只有上海的一半,我除去机票钱,还省了不少钱。更大的震撼是,这个全世界公认的“灯具之都”,居然是在广东中山市下属的一个小镇。更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小镇的崛起竟是由一个小小的工匠带来的“头羊”效应!

上世纪八十年代,工匠陈师傅在古镇镇办了个灯具厂。陈工匠挣上了钱,变成了陈老板。亲朋乡邻都仿效,小镇逐步形成了一条由上百家厂商构成的产业链、发财链。

购买装修材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全国各种装修材料的生产地,大都在广东、浙江、福建这三个南方省份,并且均在原传统工匠聚居的乡镇。这一现象的奥秘,就在于乡镇受到的行政干预较少,市场说了算。所以,这些传统工匠聚居的乡村——石匠村,发展成了“石材之都”;瓦匠村,发展成了“瓷砖之都”;铁匠村,发展成了“五金之都”;木匠村,发展成了“橱衣柜都”;陶匠村,发展成了“洁具之都”……

李振,安徽六安人,赵树民的油漆工。刮腻子、打砂纸、刷涂料、刷油漆,是油漆工的工作。

我送盒饭、矿泉水时,小李正站在人字梯上,用砂纸打磨天花板。只见满房都弥漫飘浮着白灰,小李满身是白灰,连睫毛上也落满了灰。再看天花板,被小李打磨得平整光滑。我情不自禁地夸奖着这个大男孩,并招呼他下来喝水吃饭。

小李下梯后,点了一根烟。随着缭绕飘散的烟雾,他那双睫毛落满白灰的双眼,不停地扫视着天花板,专注的神态,就像在欣赏一幅精美的油画。大男孩吸完最后一口烟,回过头,十分肯定地对我说:不行,还有不平的地方。

我抬头,再看了一遍天花板:我怎么看着都很平呀?只见大男孩拿着棍子,绑上节能灯,通上电后,指着天花板说:朱大哥,你看到了吧?这些地方还不平。他又站上了人字梯,去打磨那些不平的地方。

一丝不苟,是工匠精神的精髓。

横平竖直,是工匠心中的美学。

李振边吃盒饭,边与我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十七岁就学徒,做了油漆工,二十岁就当了爸爸,现在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打工挣来的钱,就是全家的饭费,孩子的学费,还房贷的钱。为了省钱,他在上海打工十六年,都是睡在工地上的。

大男孩突然问我,朱大哥你知道全年有多少休假日吗?我没有答上来。115天!大男孩肯定地回答。他接着说,因为上海管得特别严,这115天的休假日,是不能装修干活的。所以,我们必须认真干好当下每一个活,这样才能有口碑,有信誉,有新的活。

大男孩的一席话,让我骤然对他刮目相看了起来。我觉得他像一座很大很大的大山,一座支撑全家饭碗的大山!

这些年,我与赵树民和他的师傅们,都成了好朋友。他们遇到问题和烦恼,都愿意找我相助。2018年春节,赵树民和他的爱人愁眉苦脸地找到我。他们的儿子在上海读初二,学校善意地通知家长,催儿子转学。因为赵树民两口子是江苏户口,儿子自然也是江苏户口。外省户口的孩子,是不能在上海中考和高考的。我们最后商定,让孩子转到苏州上学,是一个相对较好的方案。

我与赵树民两口子一起陪孩子去苏州学校面试。我知道孩子喜欢篮球,为了调节气氛,我一会聊NBA,一会侃CBA。可孩子只是勉强地敷衍我。他突然问了一句:爸,国家为什么要有户口?

关于户口的问题,我绝对明白,但我不希望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带来困惑和烦恼。我扭过头,看着孩子:你只要比别人多一份刻苦,你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将来你就会比别人多一份人生财富。

十四岁的孩子,被我善意的“鸡汤”,灌得似懂非懂。但孩子眼中,已少了些失落的目光,多了些希望的神色。

一晃,赵树民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今年五一假期,赵树民一家人和他哥哥专程请我吃饭。三年没见,赵树民儿子已经长成了一米八五的大小伙。更让我刮目相看的是,孩子非常懂事,志向明确,就是要考进上海的“双一流”大学,将来再考研究生,用自己的实力落户上海,成为一个有知识的新上海人!

赵树民,十七岁来上海。在上海辛苦做了半辈子工匠,始终与上海户口无缘。但他身上锲而不舍的工匠精神,传承到了下一代。

我时常在想,这些工匠兄弟,个个都身怀技能,又能吃苦。如果我处在兄弟们的位置,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所以,和工匠兄弟们交往时,我都会发自内心,带着敬意“下蹲”。可我每次“下蹲”时,便能感到兄弟们会更加谦卑地再“下蹲”。这种谦卑的再“下蹲”,让我不仅不敢当,甚至还忍着满满的心酸和愧疚。

他们这一代工匠是幸运的,赶上了国家改革开放,允许农村工匠进城打工挣钱,告别了父辈们只能牢牢地被拴在农村的时代。同时,他们又是无奈的一代工匠,为了改变下一代命运,他们刻意“下蹲”,以自己一生的奉献,为孩子们铺路、搭桥、当垫脚石。

中国工匠,真的很伟大。向我的工匠兄弟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