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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张全友:赫连包不舅舅(节选)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 张全友  2021年07月06日15:02

张全友,实名张全有,男,山西朔州人,有小说在各文学期刊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现为《朔风》杂志编辑。

只知乡生贱草,没承想呀,赫连家还出了你舅这样的毛糙猴,真是的,我娘嘀咕。她正抖一件长拉锁的浅蓝夹克衫。

那一会儿阳光正好,我娘被投射到窗玻璃上的一束折返光回照在背上,显得她整个人都有点虚拟,但却更加立体。她在往个大提包塞洗好的衣服,塞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书是他特意嘱咐,一定给他带上山去。我看六遍了,还想看,你上来时给我捎上。

我娘说,有黄金吗,里面?你还是下山,找个学校代代课,现在老师吃香得很,四小都八千块一月了。

他却轻蔑地笑了,并不作声。

那天,我陪着娘去焦矿区看他。山路颠簸二十里,下车徒步再几里,沿途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矿早转产,绝大多数工人,都重新安排工作,这里几近荒废。厂房,被风蚀得斑驳怪异,有的都开始垮塌。不过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十家年纪大的老人,拿着退休金,不愿搬离。原因自然各异,这些老人的共同点就是怀旧。年轻时候,他们投身矿山,看着焦矿像个孩子样地成长起来,飞黄腾达。现在自己老了,焦矿也衰了,一把老骨头,就丢到这里,陪着焦矿算了。有人,就有做生意的,来焦矿区面对这些有钱老人,生意好做得很。所以,焦矿虽衰,市场却依旧红火。山路崎岖,阻挡不了小商贩们求财心切。

包不舅在焦矿区给几户老人做家政。所谓家政,就是谁家老人生了病,要去医院,他负责联系车,送去医院,再回来照顾好另一个;谁家的烟灶坏了,帮忙打打炕;谁家下水堵了,帮忙通下水。如此种种,一月下来,赚个几千块钱倒也可以。

焦矿区处在半山腰,夏季晚间都凉,到了冬天,简直滴水成冰。这样荒凉萧索,我不知道包不舅,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我和娘来的时候,他正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背石头。我见他,背着百十斤重的一块青石,腰弓着,双脚踏着一条小路,艰难地朝不远处一个沟走去。

回来时,他额头挂着汗迹,朝我笑一下,说,这家伙又长高了,变化真大。他还摸我头顶,我甩一下,意思是不喜他摸我。

中午吃饭哇,包不舅说。我看下天,才半晌午。我娘说,不了,你要的书,我也给你带来了,都在包里,我们坐会儿就走。

包不舅住在不远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背那些坚硬的石头。我想择时问问我娘。

他租住的这家,院落逼仄,但房间挺多,十几间连成一排。阳光很均匀地爬向那排屋的檐子。屋很矮,房东老两口儿都在门前坐着。看到我们来了,笑着说,包子,你亲姐又来看你!还是亲的好啊。他们不叫他包不,更不会知道赫连这极少的姓氏,只叫他包子。包子好,能吃。当年最早住进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他,老人都说习惯了。包不舅说,是的是的,亲的跑不了,该来的总要来。他笑着开门。很破的那种木板门,吱呀开了。屋子不大,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墙角堆着些纸箱和面袋,还有不少酒瓶。他租了三间,焦矿这种棚户区的房租原先就不贵,何况是现在。

我娘一条腿跨上炕,坐着,不一会儿去裤兜掏出几百块钱,压在了炕布下。

我娘这会儿屋内给他收拾起来。你坐,不要你给我做什么,包不舅按着娘再坐下。我娘就说,那我就不坐了,我们回。

临出门,我娘回头说,听说刘柳下月回来,她一定会来看你。

包不舅笑着,没说什么。他送我们出来,站焦矿区一个水泥桥上,看我们走远。

我们快近午,才回家。我娘舀瓢水咕咚喝了,我也一气喝下半瓢。天热,榨干了我们身上的水分。捱到傍晚,我去问娘,他到底咋回事?我娘说,现在你也大了,跟你说了吧。

我娘一改此前支支吾吾,夜色间,显得踏实不少。她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从足音能听出不少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心里面,不知放了多少舅舅的烦心事啊。

你过来,我娘喊我坐她的身边。她还特意拉得我再近些。院儿前的一株枣树下,月牙儿咧着嘴,吊在我们头顶上空,像我们的另一个伙伴。

你想知道他,我现在就讲给你。不过,提前我还要给你说,你一定不能成为他那样,明白吗?

我娘没说包不舅前,倒先来这一梭子。我肯定没弄明白“他”是啥样的?但我还是点了头。

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当年,咱村那些孩子,没有比过他的。后来,他考去县里,上了高中……

我娘低声念叨。她的声音颤颤巍巍,也许在她眼里,包不舅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也得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吧。她看着天上的星,我看着她。她的眼里溢出些湿的亮光。

上了高中,你舅学习成绩依然是班里前几,他们班上,好些女生羡慕不已,刘柳就是一个。后来,你舅和刘柳搞对象了。他还帮那女的复习功课,让她的成绩也很快赶上来。嗨,可惜了,他在高考时却名落孙山,反倒是那女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命啊!

后来呢?

后来,他不服气,想再补习家里又没钱供,咋办?他就来焦矿区打小工,他想挣够补习费,再去参加下年的高考。那女孩开始也挺好,私下帮他藏钱,期待他第二年能如愿以偿。只是,你舅他,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再考还不如第一年好。

唉,怎么会呢?

事实就是这样,他灰心丧气到极点,他甚至十几天藏进大山深处,不愿与所有人见面。刘柳还是够意思,去找他,给他鼓励,甚至说人不是读大学才能有出息,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不妨想想其它办法,退一步天宽地阔。

后来呢?

女孩的话真管用,你舅就听她的,不再复习。他试着做食用菌栽培,搞养鸡养猪,种山药当归,还给报纸投过稿。每年寒暑假,女孩都来看他。只是,他干啥都没成功过,老赔本,去哪找钱呢?后来,刘柳也很少再来,你舅感觉不妙,那年寒假,他去找她。刘柳的家就在焦矿区,你舅去她们家那年,正好矿区改制,好多人家搬走了。女孩看到他,很客气地让座,端茶,像待客人一样,你舅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僵持好一会,刘柳有了不耐烦情绪。可碍于面子,没有对他发作。不过,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她希望他们从此分开,让他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你舅眼睛发直,好久才问,能不能再给我机会?女孩说,除非你把我家门前那石头垛背下山去!听女孩这样说,他回去了,好久都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里不出来。终于,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心把女孩家门前的石头全部背下山去!一开始,焦矿区人还感到好奇,但久了,大家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就再无人去搭理他。刘柳家,早因她爸工作调动迁去了别的地方,这些年,他们留在焦矿区的那房子,房前院后都长满了草,门两侧,上面的铁钉和锁都生锈了。听说他们早就在省城买了房子,刘柳也早已嫁人,现在在一个国企单位里做会计师……

废了,这人可是,我娘说着,叹一口气。黑沉沉的夜气下,她收回散漫的眼光,看着我。

你可给我学乖着点,不能像他那样,早早走上歪道儿。读书就读书,搞个什么劲的对象?

听娘这样说,我用头使劲杵她怀里一下,说,我也想搞,可是,我不敢。

我娘用拳头捶我肩,你敢,我就打死你,兔崽子!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见《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