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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季宇:血染的土地 ——大别山采访札记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 季 宇  2021年07月01日06:55

大别山横跨鄂豫皖三省,绵延数百公里,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这里是全国第二大革命根据地,即家喻户晓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它是一座英雄山,光荣山,也是一片血染的热土。这几年我与大别山结缘,先是写了以大别山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群山呼啸》,后又受邀担任讲述金寨红色记事的六集纪录片《八月桂花遍地开》总撰稿人。为了收集资料,我多次前往大别山采访,深入生活,收获颇丰。在这块英雄的土地上,到处都留下了红军的足迹。每到一处,那里的山山水水都仿佛在述说曾经发生的故事,而一个个纪念馆,一座座纪念碑,一处处烈士陵园和红色遗迹则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就是历史。

渗透着苦难,也镌刻着辉煌。

白马尖

白马尖是大别山主峰,也是大别山区最高峰,海拔1777米,位于安徽霍山县与岳西县交界处。与它一脉相连的是大别山区第二高峰多云尖,与它南面相对的是大别山区第三高峰天河尖。三峰鼎立,景色雄奇。

白马尖的名字由来,一说是因该峰形似白马而得名,一说与早年山上建有白马寺有关。如今,白马尖已成为国家AAA级旅游景区。登上山峰,举目远眺,山形巍峨,气势磅礴,四周白云缭绕,大片的森林一望无际。春暖花开,满山的杜鹃如泼墨山水在山野中恣意地铺陈渲染。

然而,就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中,谁能想到85年前——就在这里,曾发生过生死一战。

1934年冬,由于中共鄂豫皖省委主要领导盲目执行“左”倾冒险主义军事路线,葬送了根据地大好形势。根据中央指示,大别山红军主力——红25军被迫实施战略转移,开始长征。出发前,省委原决定省委委员、皖西北道委书记高敬亭也跟着部队一起走,为此还专门派出一个班去找他(高当时在皖西北打游击),但直到出发前都没有找到。于是,省委改变决定,由高敬亭留在鄂豫皖根据地,组织新的领导机构,并以留下的红军和地方武装为基础重建红28军。

这个决定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历史证明,高敬亭不负重望,挑起了这个艰巨的担子。不过,当时高敬亭对此并不知情:他一不知道省委和红25军要撤离大别山;二不知道省委把领导大别山游击战的重任交给了他。

红25军北上后,局势更为险恶。国民党调集了15个师、3个独立旅,共七十多个团,对根据地进行拉网式的“清剿”。苏区面积越来越小,红军队伍也越来越少。为了尽快把省委的决定送达高敬亭,以便形成新的统一领导,鄂东北道委会多方派人联络高敬亭。新任道委委员、罗孝陂特委书记徐成基和鄂东北少共道委书记方永乐都亲自出马,率领独立团亲往皖西北,四处打听寻找。可是,处于打游击状态的高敬亭来无踪去无影,而皖西北革命力量也分散于各地,联络不畅。有回忆称,徐成基带独立团出发时,全团近千条枪,一路转战,不断受到敌人的围堵追击,伤亡很大,找到高敬亭时全团只剩六七百人。

此时,已是1935年2月间,距红25军北上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据当时跟随高敬亭在皖西北打游击的林维先、万海峰等人回忆说,他们与独立团会合是在六安抱儿山,危难之中不期而遇,大家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但当得知省委和红25军已经离开根据地,又不禁大感震惊。

林维先是开国中将,曾任南京军区和武汉军区副司令员,万海峰系原成都军区政委,1988年被授予上将军衔。他们都是亲历者,当时林维先23岁,万海峰15岁。如今,万海峰已是百岁老人,在接受采访时谈起八十多年前的往事,这位曾经担任过高敬亭警卫员的老将军眼中充满深情,百感交集。

那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时刻,就在两军会合的第三天,即1935年2月3日,部队开至太湖县凉亭坳,高敬亭召开会议,根据省委的指示,决定重新组建红28军,高敬亭任政治委员,统一领导鄂豫皖边区党、政、军工作。从这一天开始,高敬亭便成了鄂豫皖根据地最高领导人。

红28军历史上曾进行过三次组建,前两任军长一是廖荣坤,系参加过黄麻起义的老红军;一是开国大将徐海东,后任红25军军长;第三次组建未设军长,最高领导人就政治委员高敬亭。

高敬亭是一个传奇人物。作为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早期领导人之一,他最大的功绩就是在省委和红25军北上后,在与中央失去联系的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重组红28军,孤军奋战,使大别山红旗始终屹立不倒。直至国共合作,红28军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不仅大别山根据扩大了,红28军人数也增加了三倍。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曾对高敬亭作出很高的评价,指出他在大别山以极少的部队吸引国民党17万正规部队,支援了主力红军长征,作出了重大贡献,功绩很大。

据史料记载,红28军第三次重组时,人数只有1000余人(一说1300余人),主要由红218团和独立团等现有武装力量组成,下辖第82师和手枪团。尽管人数不多,但意义重大,它标志着红25军长征后,鄂豫皖边区又有了一支新的主力红军,而且统一了鄂豫皖边区党的领导和指挥,使革命力量重新凝聚起来。

在大别山采访时,我收集到了不少关于红28军坚持三年游击战的资料。从1934年冬至1937年冬整整三年!那是鄂豫皖根据地最艰苦的三年!国民党以百倍于我的兵力全力“清剿”红28军,蒋介石委任的“剿共”总指挥先后换了三任——刘镇华、梁冠英、卫立煌……一个个走马上阵,大开杀戒。黑云笼罩,白色恐怖。红28军从成立伊始便经历了一次次苦战,伴随了无数的苦难和流血。1935年2月12日,即在红28军重组后第9天,一次生死考验便突然降临了。

据《金寨红军史》记载,当时,国民党军三个师合围而来。为了摆脱敌军,红28军向霍山转移,行至黄泥塝时,敌32师94旅两个团紧追不舍,迎面又遭敌11路军堵截。黄泥塝是一条狭长的山谷,红28军被近万名敌军围在山谷之中,生死悬于一线。万海峰将军回忆说:“国民党火力(武器)比我们好,说不怕是假的,哪个不怕死啊?但是,你往哪跑,都是敌人。”紧急关头,有人提出了向南翻越白马尖的建议。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手枪团战士詹化雨。他是放牛娃出身,记忆力好,方位感强,尤其是认路堪称一绝,被战友们亲切地称为“老向导”。军政委高敬亭当机立断,采纳了他的建议。

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2019年和2020年,我两次来过黄泥塝和白马尖。从地形看,这里的险要程度超出我的想象。陪同我的朋友说,白马尖山高路险,从黄泥塝这边上去,尽是悬崖陡壁,向来人迹罕至,加上是夜大雪,风雪弥漫,要想翻越此山几乎难以想象。

其实,山高路险,冰天雪地,倒在其次,更危险的是,敌人紧跟不舍,炮火十分猛烈。开国少将陈祥曾亲历此役,当时他是红82师通讯班长。他回忆说,一接到号令,后卫营立刻改为先遣队,向雪山突围。部队还未来得及全部上山,敌人就逼近了,追击的火力,泼水般倾注到雪山上,炸得山崩地裂,积雪飞溅,留下了一个个雪坑。

何家宏是霍山党史研究者,他对这段历史相当熟悉。在接受《八月桂花遍地开》剧组采访时,他在现场介绍说,当时雪齐膝盖深,一踩一个坑,而且没有路,悬崖峭壁被雪覆盖,一脚踩空便滑下深渊。很多战士滑了下去。有的拽着树,拉着树枝,想往上爬,可因为冬天,树枝很脆,树枝一拽便拽断了,这样滑下去的战士也有很多。尽管如此,官兵们仍然咬紧牙关,冒着敌人的炮火,不停地攀爬。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跟上。很多战士受伤了,但在战友的搀扶下挣扎前行。

那是一个极为悲壮的场面。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们重新来到白马尖,看着陡峭的山峰,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红军官兵是如何在冰天雪地,冒着敌人的炮火翻越此山的。应该说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但红28军做到了。正如我军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例一样,超越极限,难以复制,此战同样如此。不过,这一仗红28军也损失惨重,差一点全军覆没,但最终凭着坚强的意志,他们翻越白马尖,突围成功。值得一提的是,此战詹化雨功不可没。1955年,他被授予开国少将军衔,曾出任中央军委总参测绘局政委。有人说,这或许与他禀赋过人的对山川地形的方位感不无关系。

金刚台

提起金刚台,人们就会想起妇女排。她们的故事曾被拍成电影广泛传播。几年前,某文化公司老总罗助邻找我策划一部关于大别山的影视剧,我们一起去了鹞落坪。这里位于大别山区,属于岳西县。由于海拔较高,气候凉爽,用当地话说是个夏天喝热稀饭不出汗的地方。时值盛夏,合肥高温酷暑,这里却清凉如秋,尤其是早晚。

鹞落坪是革命老区。当年这里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很快成了打游击的好去处。在鄂豫皖三年游击战争中,红28军经常出没于此。村中有一处聂家老屋,就是当年高敬亭的住所,现在已成为革命遗址。罗总出身于一个革命家庭,伯父是开国少将罗应怀,父亲罗应臣做过高敬亭的警卫员。他有一篇口述回忆《在鹞落平的深林里》,收录于《红旗飘飘》第二集,记述了他在鹞落坪打游击和养伤的生活。由于这层原因,罗总对大别山情有独钟,这次去鹞落坪,他还专门把他父亲的那篇回忆用手恭录一份赠送给鹞落坪红28军展陈馆。在交谈中,我还得知他的母亲就是“金刚台上英雄八姐妹”之一的彭玉兰,这不禁使我大感兴趣,围绕这个话题我们聊了很久。

金刚台位于皖豫交界处,横跨安徽金寨与河南商城两县。金寨这边属于汤汇镇,重峦叠嶂,山势险峻,主峰海拔1584米,形似金刚石门故得名。1934年 11月,红25军长征后,在敌人疯狂的“围剿”下,根据地面积逐步缩小,地方党组织和革命武装陆续退守金刚台。其中一些女同志编为妇女排,除参加战斗外,主要负责收容、护理伤病员和缝制鞋帽等工作。当时的条件极为艰难,在坚守金刚台的岁月里,妇女排的战士风餐露宿,卧冰覆雪,吃野菜、嚼草根,还要躲避敌人的搜捕,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几十位女战士,最后走出大山时仅剩8人,被人们亲切地誉为“金刚台上英雄八姐妹”。

我们前往金刚台踏访是五月的一天。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景色极美,但与此同时,这里高山巍峨,地势险峻,也让我们惊叹不已。清人有诗云:“千峰高耸插云霄,万木阴森石径。独揽画图山色翠,描来彩笔叠飞花。”正是金刚斜台真实的写照。我们沿着陡峭山路向上攀爬,很快就气喘吁吁。沿途当地的朋友不时向我们介绍当年红军在山中开展游击战争的情形。其中说的最多的还是妇女排。

妇女排成立于1935年6月前后,当时退守金刚台同志决定将赤城、赤南两县合并,成立中共商南县委,县委委员史玉清是高敬亭的夫人,妇女排成立后由她分管,排长是袁翠明(又名袁明),人员约三四十人。她们依靠金刚台复杂的地形,与敌周旋。在山上我们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据说这样的山洞山上有70处之多,红军战士就是利用这种山洞遮风避雨,躲避敌人,当地人称之为“红军洞”。由于敌人严密封锁,妇女排缺衣少粮,只能以野菜、野果和草根充饥。军医范明和彭玉兰都是“金刚台英雄八姐妹”中的一员。范明在回忆中说:“三年游击战争时期,对每一个人都是极其严峻的考验。有时几天吃不到饭,靠野果、野菜和观音土充饥,夏天蚊虫叮,冬天根本没有棉衣穿、棉被盖,棉鞋更谈不上。”除了生活上的困难,最难的是没有医药设备。她们只能因陋就简,用盐水消毒,挖草药施治,以普通的缝衣针缝合伤口,用甲骨片代替手术刀。有一次,一位伤员负伤,彭玉兰在没有器具的情况下,只好用簪子探出子弹的位置,将子弹取出。就这样,她们克服种种困难,救治了一批又一批伤员。

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的夫人晏永香(又名晏玉香)也是妇女排的战士,在排里负责协助排长做思想政治工作。1936年秋的一天,她带着十几名同志突遭敌人搜山,为了引开敌人,她让战友们隐蔽起来,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最后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那是一段极其悲壮而又光荣的岁月,留下了许多感天动地的故事。其中最让人揪心的便是张敏舍女救战友的事迹。1936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敌人前来搜山。初为人母的妇女排战士张敏等人带着伤病员,躲进山洞里,由于饥饿,孩子突然啼哭起来。为了保护战友,她紧紧地把孩子捂在怀里。当敌人离开时,幼小的婴儿已经停止呼吸,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这个故事感动了无数的人。有一年,中央首长来金寨县视察,在金寨县革命博物馆,当讲解员介绍张敏事迹时,首长颇为感动,关心地问,这个同志后来怎么样了?当时无人知晓。几年后,通过县党史办的努力,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据县党史办主任胡遵远介绍,这几年,他们多方寻找和打听,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获知了张敏的下落。原来,解放后张敏一家生活在河南省固始县。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们专程前往,找到了张敏的后人,了解和弄清了相关情况。此后,他还和同事们一起写下了多篇文章,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胡遵远是著名的党史研究专家,多年从事大别山根据地历史的研究,著述甚丰,研究成果近百万余字。我在金寨采访时与他相识,他身材瘦高,谈吐儒雅。几年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他不仅给我提供了丰富的文字资料,而且我每有问题向他请教,也总能得到满意的解答。

据他介绍说,张敏,又名张本荣,是固始县张老铺乡芦大街人。由于早年长期参加游击战争,落下了严重的哮喘。年轻时身高大约1.6米,晚年时驼背严重。张敏生了很多孩子,但是,只活下来一儿一女。她出身贫苦,父亲是革命烈士,母亲被民团杀害。其夫曾少甫兄弟四人,一人在长征中牺牲,一人死于民团之手。曾少甫本人也是老红军,在金刚台战斗过五年。1956年退休后,执意与夫人一起回老家生活。张敏于1968年7月病逝,终年64岁。

2019年7月,金寨县举办“追寻先辈红色足迹、走好新时代长征路”活动,把金刚台妇女排后代三十余人从全国各地请来金寨。胡主任参与了接待和陪同,张敏的二孙子曾祥有讲述了他所了解的有关奶奶张敏的情况,特别是补充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据他说,奶奶张敏是1929年随丈夫曾少甫一起参加革命的。她的本家哥哥就是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又名张富,人称张三铁匠),嫂子则是为了掩护同志跳崖牺牲的晏永香。悲剧发生时,奶奶张敏已生有一个6岁的男孩,名叫曾繁清,绰号“小团长”,即曾祥有的父亲。1936年冬,奶奶张敏又产下一个女婴,刚过六天,就遇上了敌人搜山。她把男孩交给了史玉清带着,自己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起躲进山洞。为了防止孩子啼哭,暴露同志,她把女儿的小嘴紧紧按在乳房上,直到敌人走后,才发现孩子已经窒息而亡,顿时浑身瘫软,靠在墙上动弹不得,在场的同志无不失声痛哭。

事后,当史玉清带着“小团长”来到时,6岁的小哥哥看到妹妹脸色青紫,一动不动,便问妹妹怎么了。张敏悲痛欲绝,搂着儿子哽咽地要他记住这笔血债,与敌人斗争到底。后来,孩子的尸体由袁明、史玉清等人埋在了金刚台上。

据说,类似张敏这样舍子救战友的故事并不止一个。我曾打电话向胡主任询问此事,他说确是如此,但有些人的名字并没有留下来。不过,他告诉我说,有文字记载的还有一个名叫张尚文的女红军,她丈夫汪乃应曾是中共赤南县委委员。红军主力撤走后,她在金刚台、挥旗山一带打游击。1935年冬(农历十一月十七日),她正在山上喂孩子,突然敌人摸上山来,同志们立即突围。紧急之中,她带领大家跳入山下一个荷叶塘,想利用塘中浓密的荷叶掩护躲过敌人的搜捕。哪知塘水刺骨,孩子一到水里便哇哇大哭。当时身边有21个战友,如果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紧急关头,她狠下心来把孩子按入水中……

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在一些年轻人眼中更是难以理解,但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为了生存有时别无选择。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我找到了张尚文的回忆文章《在革命道路上》,她在文中讲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张尚文从小是个童养媳,饱受婆家的虐待,经常挨打受骂,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后在党的引导下,秘密加入农会,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革命战争岁月里,她经受了种种磨难,就在孩子去世后,她的丈夫也被敌人杀害。在汪家山脚下的一个木炭窖里,她亲手掩埋了丈夫的遗体,继续坚持战斗。她的成长经历使她意志坚定。在她的字典中,革命利益和战友生命高于一切。这就不难理解她在危机时刻做出的断然抉择。她以一个柔弱的女性之躯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刚强,这就是她的平凡和伟大之处。

事实上,像这样的女战士在大别山并非少数,尽管不少人没有留下姓名。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刚台妇女排就是她们的代表,或者说是她们这一群体的缩影。三年游击战争时期,苦难与血腥,如影随形。老区军民付出了巨大而惨烈的牺牲,而女人的付出则更为深重,也更牵动人心。

磨子潭

磨子潭位于大别山腹地的霍山南部,景色优美,解放后设乡建镇,大别山主峰白马尖和著名的磨子潭水库都在该镇境内。我们前往磨子潭是在夏季的一天。一路上,蓝天白云,满眼的竹海密林,一望无际。到达磨子潭水库后,站在高处远眺,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薄雾正在散去,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平如镜,让人好不心旷神怡。陪同我们一起前来的朋友说,如今的磨子潭与以往大不相同,因为修建水库,不少地方已被淹没。在修水库前,这里地势险要,淠河水流湍急。

历史上磨子潭曾发生过两次恶战,一次红27军突围,还有一次是“皮旅”突围,两次生死之战都发生在这里。我这次前来踏访,就是想实地看一看,寻找现场的感觉。然而,由于修建水库,当年的地貌已不复存在,我们只能凭介绍和想象来还原当年的战场景象。

红27军突围是在1932年11月,由于张国焘错误路线的影响,鄂豫皖根据地第四次反“围剿”失利。据开国大将徐海东回忆说,“经过敌人多次‘围剿’的皖西苏区,这时只剩下一片狭小的地区。东西长不过二百里,南北宽不过五十里,最窄处只有十几里。在反革命‘血洗’苏区的摧残下,到处是一片瓦砾,十室九空”。针对这一局面,中共皖西北道委决定将皖西的部队重组改编为红27军,并由内线向外线转移。

当时,新组的红27军计有4500人,但跟随部队转移的苏区干部群众却有两万余人。这是一次艰苦的转移。当部队行至淠河西岸磨子潭附近,敌32师94旅提前赶到,占领西岸大小山头。仅磨子潭一处便驻有两个团的兵力。在前路被堵的情况下,敌47师又尾随而至。此时,红27军被敌人前后夹击,陷入磨子潭河谷之中,情况万分危险。紧急关头,红27军决定强渡淠河,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时任红79师师长徐海东率领一团打头阵,全军反复冲杀,血战六个小时,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此战至关重要,虽然红军和苏区干部群众伤亡很大,但部队突围成功,保存了有生力量。几天后,根据鄂豫皖省委的指示,该军在七里坪与其他红军部队重组,成立了红25军。这支部队后来成为长征中最先抵达陕北的红军队伍,为中国革命立下了大功。

红27军成立时间很短,前后不到两个月,但磨子潭一战却载入史册,令人难忘。就在红27军突围十四年后,磨子潭又发生过一次恶战。

那是1946年,国民党先后调集三十多万大军向中原解放区发起进攻,大片根据地先后被敌占领,中原解放军五万余人被迫退守纵横不足百余里的狭小山区,陷入包围之中。生死存亡之际,中共中央指示立即突围,不要有任何顾虑,“生存第一,胜利第一”。很快中原局制定了突围计划,主力向西突进,越过平汉线,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为了确保突围成功,中原局决定以一部担任掩护。

这个任务落到了“皮旅”的头上。

“皮旅”即中原军区一纵一旅。该旅前身是豫西抗日游击支队,支队司令为皮定均,后该支队编入中原军区,皮定均改任旅长。由于能征善战,该部早在豫西时就有“皮部”的美称,中原突围后,一纵一旅声名大振,“皮旅”的称呼也不胫而走。

皮定均是出身于大别山的老红军。他是安徽省金寨县槐树湾人,13岁加入儿童团。1929年5月,红32师师长周维炯率部攻克金家寨,召开大会分发地主劣绅的财物,开始时大家都不敢领。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创造不用怕。周维炯听了很高兴,拍着他的头说,这位小同志说得好!后来,这个“小同志”还主动帮着红军把布匹、盐分给围观的老百姓。他就是皮定均,当年才15岁。也是这一年,他加入了红军

皮定均从小就意志坚定,敢想敢干。参军后,血雨腥风,身经百战,但他最出名的一战还要属中原突围。这一战,他率领全旅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掩护中原军区主力跳出敌人包围圈,完成了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正因为如此,1955年授勋时,毛主席特别批示:“皮有功,少晋中。”——将他由少将晋升为中将,以奖励他在中原突围时立下的大功。

1946年6月24日傍晚,皮定均和政委徐子荣接到上级急电,令他们限时赶到纵队司令部,“像这样的急电平常是少有的。”皮定均后来回忆说。到达之后才知道,军区主力定于当晚转移。司令员王树声指示,“皮旅”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拖住敌人,迷惑敌人,从而确保主力顺利突围。

这个任务相当艰巨,甚至意味着全旅牺牲。临别时,王树声司令员悄悄交待他们说,如果突围不成功可以穿便装走,但是皮定均和徐子荣都拒绝了,表示要与部队同生共死,直至战斗到最后。

当晚,行动开始了。中原军区主力秘密向西突围,而“皮旅”则大张旗鼓向东开进,造成我军主力东移的态势。为了迷惑敌人,“皮旅”白天向东开,晚上再悄悄回到原地。如此这番,连续两日,敌人果然产生了错觉,认为我军主力正在向东转移,于是调集重兵向东布防。6月26日,敌人完成调动,发起攻击,“皮旅”在长达二十多里的防线上,节节抗击,迟滞敌人的进攻,成功牵制和吸引了敌军5个旅的兵力。等到敌军发现我军意图,为时已晚,中原军区主力已分南北两路冲破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越过平汉线。

掩护任务顺利完成了,但“皮旅”此时却身陷重围。27日,敌军大兵压境,攻占了“皮旅”驻地白雀园。然而,就在这时,“皮旅”突然不翼而飞,而且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他们去了哪里?

原来,皮定均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命令全旅在白雀园附近的一个的小村子——刘家冲——隐藏起来。这个小村子当时只有6户人家,从地形上看,向东两公里是潢(川)麻(城)公路,向南紧临商(城)经(扶)公路,根本不宜于大部队隐藏。而皮定均偏偏选中了这里,因为这里恰好是敌人布防的缝隙,也是敌人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不过,这是一步险棋!7000多人的部队,从27日至28日清晨,一天一夜,稍有不慎,就会暴露目标。期间不允许有任何差错。然而,“皮旅”做到了。十几万敌人从东南两边的公路上轮番开过,严密搜索,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这一切,当然有赖于严密组织和铁的纪律。“皮旅”老战士李金玉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不准吸烟,不准做饭,因连续下雨,全身衣服湿透了,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时任“皮旅”三团作战参谋的罗耀星还说,为了防备敌人打冷枪,部队还准备了一些小鸟,敌人一打冷枪,我们赶快把鸟放出去,以此来迷惑敌人。

6月28日清晨,雨过天晴,“皮旅”出其不意地从刘家冲钻了出来,越过潢(川)麻(城)公路,经过三次突围转向,一路苦战,飞兵进入大别山区。

7月10日,部队进抵磨子潭。这是大别山东陲门户,也是“皮旅”突围后遇到的最后一道屏障。突破这道屏障,就意味着半个月的苦战迎来最后的胜利曙光。

然而,此时,一场恶战正在等待着他们。

当时紧跟在“皮旅”身后的是敌安徽省第四纵队。为了摆脱追击,“皮旅”飞速前进,抵达磨子潭镇街,获知敌48军也在紧急赶往这里。这是桂系部队,善于山地作战。得知情报后,旅部当即决定抢在敌人到达之前渡过淠河。磨子潭山高水深,是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河水暴涨,奔腾咆哮,其声震耳欲聋。由于连续作战,部队疲惫不堪,加上部队战士中会水的不多,皮定均下令架设浮桥,可由于河水太急,加上缺乏器材,浮桥刚架起便被冲垮,数十名战士被激流冲走。一次次努力均告失败。时间刻不容缓!皮定均和旅部领导彻夜不眠,通过走访群众,找到一处水流较缓的河面,决定从这里涉水渡河。“皮旅”老兵回忆说,当时水齐脖子深,部队便组织一些大个子在前面,手牵手,小个子就在中间,构成人墙,伤病员则乘坐木排,不顾一切开始强渡。

不久,敌人的先头部队赶到了,猛烈的炮火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子弹呼啸,火光四射。“皮旅”先头部队冒着敌人的炮火向对岸轮番冲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抢渡成功。随后第一、三团也分别跟进,但担任后卫的第二团却失去联系。皮定均和政委守在河滩上十分着急,说什么也不肯走。他们派人去找,直到第二团的领导出现后,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时敌人的增兵已经赶到。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造成第二团很大伤亡。皮定均下令从第一团和第三团各抽调两个营的兵力组成敢死队,经过反复争夺,天亮时分终于夺下制高点,掩护二团渡过淠河。

此战,全旅三个团全部强渡成功,只有一个连走散了,失去联系,但后来他们又几经周折找到了部队。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2020年,《八月桂花遍地开》剧组采访了“皮旅”部分老兵,他们都对中原突围记忆深刻。几位老兵回忆说,当时困难极了,“皮旅”孤军作战,华东联系不上,太行山联系不上,中央局联系不上,延安也联系不上,就像没有娘的孩子一样。磨子潭一战极为凶险,但此战过后,他们便突破敌人的围阻,进入了苏皖解放区。

7月20日凌晨,即磨子潭突围后第十天,“皮旅”抵达津浦路管店——石门山段,过了铁路就是根据地了。这时部队疲惫至极,很多人连脚都抬不起来了,看见敌人的装甲车开过来也动弹不得。副旅长方升普也是大别山走出来的老红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他在突围中一直走在最前头,此刻他却站在铁路这边,驻足对皮定均说:“老皮,一路上我们一直走在一块儿,现在是最后一关了,你先过去,我留在这边督阵,就是拉也要把每个同志拉过去。”方升普的女儿方晓梅接受采访时说,听她父亲讲,由于连日强行军,到达解放区时,父亲的脚都肿了,去华中野战军汇报时,骑马时连马镫子都踏不进去。

就这样,“皮旅”转战二十多天,跋涉千余里,顺利完成了任务。此时,全旅还有五千余人,而且建制完整,战士们都情不自禁,流泪高喊胜利。当时的《新华日报》《解放日报》等对此进行了报道。据“皮旅”老战士李金玉回忆,后来周总理见到皮定均,高兴地说你带的这个旅真行,可当一个方面军使用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参加磨子潭突围的最小的“战士”是刚刚出生不久的青碧涛。她是“皮旅”第三团参谋长青雄虎的女儿,小名突突。

突突的母亲何济华是“皮旅”23名女兵中的一员。中原突围时,她已身怀六甲9个月,挺着大肚子跟着部队跑,由于颠得厉害,便找一块布把肚子死劲勒住。部队翻过青峰岭——这里离磨子潭只有十来里路——她要生了。团里的大姐和卫生员赶来在路边一个破草棚中为她接生,当时条件很差,连热水都没有。不过,好在顺产,母女平安——一个新生命降生了,她就是突突。

据突突的母亲回忆说,突突的名字是皮定均给起的。他抱着刚刚出生的青碧涛,亲了亲说,她是在战火中诞生的革命下一代啊!就叫突突吧,象征我们突围一定能够胜利!

如今,突突,即青碧涛已经73岁了。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妈妈生下她,当时用单子一裹,又继续赶路。由于刚生孩子,身体虚弱,跑了一阵就支撑不住了。团参谋罗耀星叔叔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拽着她妈妈,不许她妈妈停下来,强迫着她一定要走,说你这个时候停下来肯定是死。她妈妈便咬着牙继续走。

后来,前边打响了。她父亲和罗参谋都上前边打仗了。再后来,在渡过磨子潭时,母亲的通讯员不幸连人带马被水冲走。父亲便把自己的警卫员熊锦玉派去照顾她们母女。和熊锦玉一起照顾她们母女的还有一个姓张的马夫。一路上,熊锦玉抱着突突,由于裹着单子不透气,他怕把孩子捂死了,便跑一段把单子打开一点,看看有没有气,有气再包上,继续跑。就这样,边跑边看。敌人的子弹打得漫天飞,有一颗竟打穿了突突的包裹。“但就那么巧,”青碧涛庆幸道,“居然没打到我,也没打到熊叔叔,后来我们终于冲出了包围圈。”

许多年来,青碧涛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找到当年抱着她突围的熊叔叔。我曾打电话给青碧涛,询问她寻找熊锦玉的过程。她说,由于父亲去世早,她们与熊叔叔断了联系。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她曾求助于中央台《等着我》节目,却没有结果。后来,她妈妈去世后,她在整理家里信件时,发现了熊叔叔的信,地址是郑州某干休所。她高兴极了,连忙打电话,通过河南省军区辗转寻找,终于找到了。

2018年12月的一天,她赶往郑州干休所,见到了当年的熊叔叔。两人都十分激动。解放后,突突的父亲青雄虎调往福州军区某师任师长,熊锦玉则去了西藏军区,离休后住在郑州。谈起往事,熊锦玉老人对磨子潭之战依然印象深刻。他说那是一条比较大的河,水一般都是齐腰深,而且天黑雨大,还有敌人阻击,真是太难了!他还说到中原突围几千里,让他最难忘的就是脚——进入大别山,到处都是高山密林,脚全磨烂了。准备的草鞋没几天就完了,没办法有的战士就用衣服把脚缠一缠接着走。脚底下全是血。好好的马(他称之为“无言的战友”)走着走着就倒了,因为马掌都磨掉了。尽管如此,每个人都咬紧牙关绝不掉队。“信念啊,”老人感叹道,“我们靠的就是这个。”在说这句话时,老人面带微笑,语气平静,但话语中却充满了坚定和自豪。 

季宇,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曾任安徽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省政府参事。著有《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段祺瑞传》《共和,1911》《猎头》《当铺》《群山呼啸》等著作。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收获》《长江文艺》《十月》《上海文学》《作家》等刊发表,并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和各种年度选本选载。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被译介为德文出版。另有影视作品多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和安徽社科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