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张者:虚构的花朵(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 | 张者  2021年05月12日22:38

沙漠和绿洲只有一步之遥。

在绿洲和沙漠之间有一条细细的水渠,渠水流淌,滋润着绿洲。我们的学校就在这片绿洲内。如果你来到教室后,跨过那条水渠,爬上不远处的沙丘,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了。这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我们当然不敢贸然闯入,但我们却喜欢爬上沙丘晨读,读高尔基的《海燕》,能读出大海的感觉。

“在苍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晨读犹如晨祷,声音空灵,庄重,悠扬……能将大漠唤醒。

站在沙丘上远望,大漠广阔无边,沙丘连绵不绝,就像前赴后继的海浪。只是,那海浪却没有涛声,也没有海燕劈波展翅高傲地飞翔。天地沉默不语,万物寂寥无声。那种广阔的“无”,却比“有”更能震撼人心,摄人魂魄。面对死亡之海晨读,那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的魂魄都没有了,还能读懂课本上的文字吗?

你读,你诵读,你朗读,无论你读错读对,大漠都沉默着。无论是爱是恨都可以朝向大漠喊出来。大漠会无声地告诉你,它都知道了,它可以收纳一切,隐藏一切。我曾经站在沙丘上大骂过数学老师,也曾经喊过,陈红梅我爱你。这一切谁都没听见,只有大漠知道,这是我和大漠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那沙丘还成了我们上作文课的地方。

语文老师叫张小纸,奇怪的名字。他年轻、洋气、也阳刚,脸白、分头、说话自信,好像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是一位上海知青,他们自称“上海青年”,一字之差,意味深长,仿佛他们代表了整整一代年轻的上海人。

他喜欢上作文课时带我们爬上沙丘,让我们极目远眺,他说这叫观察世界。他问我们看到了什么?很多同学都会朗朗上口地来上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张老师笑笑,说我可没有看到这些,我看到了上海。他这样说让人十分吃惊,随着他极目远眺,当看得眼花缭乱、泪光盈盈的时候,我们真看到了远方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花映人影,江水迷蒙……可不就是上海嘛。上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是那么飘渺、梦幻、多情……美不胜收。

老师说这是海市蜃楼,有缘人才能看到大漠中的上海,你们都是有缘人呀。

有同学问,是不是有缘人将来都能去上海呀?

大家都笑了。张老师也笑了,说那就得好好学习,考上上海的大学。

我们都是新疆兵团人的第二代,简称“兵二代”。出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内,谁也没有去过上海。海市蜃楼就是我们对上海的第一印象。这印象太深刻了,它象征着现代、美好、高级……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那是我们向往的天堂。

在这个天堂里,我们还认识一位天仙般的上海姑娘,她是我们张老师的女朋友,叫王筱洁。我们当然没有见过王筱洁,是从张老师的嘴里认识的,并且已经相当熟悉。她是上海某国棉厂的纺织女工,他们是同学,估计是在初中时好上的,属于早恋。王筱洁初中毕业被招工,张老师上了高中,却在毕业时没有找到工作。他闲着没事干就去厂大门口接女朋友下班。那么多纺织女工,张老师能在万人丛中一眼盯牢她。王筱洁身材高挑,穿一件那个时代流行的暗红的格子外套,戴无檐帽,套白色围裙,胸前有两个红字:国棉。

张老师陶醉地说,她出厂门一般都戴着口罩,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亭亭玉立地向我走来,只有见了我才会把口罩摘下,露出笑容。口罩摘了也不取下,就挂在耳朵上,高傲得不得了哇。

当年,去纺织厂大门接女友下班是上海的一景。上海有37家纺织厂,下班的时候,有几十万纺织女工从各个厂门走出来,相当壮观。上海纺织女工走出了那个时代最美好的景致。上海的美女都在她们中间,上海的帅哥都站在门口等待。没有女友的小伙子也赖着不走,热切地张望,用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去吸引姑娘的注意,企图入梦。

张老师能丢下那么好的女朋友到边疆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让我们肃然起敬。张老师是一个文学青年,据说他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文章,这也是能成为我们语文老师的重要原因。张老师是《新民晚报》的忠实粉丝,他和很多上海青年一样,哪怕是到了大漠边缘,也坚持订阅《新民晚报》。《新民晚报》通过邮局到达大漠已经是“新民月报”了,可是上海青年却看得津津有味。那些收到《新民晚报》的上海青年如获至宝,洗干净了,还搽雪花膏,搬个小凳,坐牢,在宿舍门前看。这时会有孩子撅着屁股看背面,他们会抬起脚,踢一下,然后瞪着眼骂:“小赤佬,阿勿卵,呆开,呆开。”

张老师不但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而且还充满了浪漫的小资情调。他把自己的恋爱拉长了距离,一直从上海拉到了遥远的塔克拉玛干。张老师认为爱情就应该拉开距离,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嘛,有了思念才叫恋爱。

张老师在大漠边和一位上海姑娘恋爱,这场恋爱谈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成为我们那一带无人不晓的大事。张老师从来不回避这场恋爱,每一封情书都会在上海青年中流传,然后掀起波澜。那些想家的上海青年,会在忧郁中来找张老师谈谈王筱洁,让张老师念念王筱洁的信,以了却对上海的思念。可以这样说,张老师的恋情成了上海青年情绪波动的晴雨表,随着两人感情高潮而激动,随着感情的低潮而忧伤。

十万上海知识青年支边进疆,成为新疆兵团的一员。他们带来了城市文明,把我们这些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人,从蒙昧的原始状态唤醒。上海青年在我们一个团就有上万人,这已经不是张老师一个人和王筱洁谈恋爱了,是大漠边缘的上海青年和王筱洁谈恋爱。

张老师和王筱洁谈恋爱主要的方式是写信,来往情书不断。无论是来信还是回信,张老师都会在上作文课时给我们宣读,读到我们最爱听的地方,他总是羞中带笑地说,以下省略五十字之类,吊我们的胃口。可见,张老师的省略法比后来的作家提前了很多年。每周的作文课都是我们最期待的节日,现在看来张老师的情书是那时候我们真正的文学教材。情书就在我们眼前收发,鸿雁往来,充满了现实感,比课本上的文章有意思多了。通过王筱洁的来信,我们对上海有了一些了解,通过张老师的回信,我们学会了怎么抒发自己的感情,学会了怎么写情书,这为以后给班上的女同学写情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问题就出在张老师的某一封情书上,那恐怕是张老师比较得意的一封情书。依稀记得有这样的句子:“你就是冰山上的雪莲,冰清玉洁;我是那坚强的雪鸡,守卫在你身边。在天将破晓的时候,一唱雄鸡天下白……”

老师念这封情书时,我们心里都犯嘀咕。我们属于南疆,有沙漠,有戈壁滩,有荒原。荒漠中生长最多的是红柳。红柳开花的时候当然也很美丽,能把沉睡的荒芜唤醒,把大地打扮了起来,涂满一望无边的红。雪莲生长在雪线之上,没有雪山和冰大阪,哪来的雪莲呢?我们这些南疆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莲花开。

后来有同学说,张老师抽的是“雪莲牌”香烟。他把女朋友比着雪莲,相当于天天和雪莲接吻,这是真正的爱情呀。这种脑筋急转弯的解释,让我们恍然大悟。我们也只见过香烟壳上的雪莲,那是一幅画,而画上的美丽只能入梦。张老师却要把画上的东西当成现实的,还声称要保护。可不是嘛,他确实保护着那朵雪莲,或者说那包雪莲烟。香烟就藏在他的胸口,外面还套着一个高级的塑料盒,透明的。

关键是张老师的这封信起了作用,她女朋友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对雪莲之喻充满了惊喜。惊喜是惊喜,却有一个不情之请,大意如下:你把我比着雪莲,阿拉谢谢侬,可是“上海雪莲”从来没见过“冰山雪莲”,你能给我寄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吗?我会把它插在花瓶里。冰山雪莲在床头开放,我们互相面对,那该多么美妙呀。

王筱洁的回信完全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

王筱洁把冰山雪莲当成江南的荷花了。把冰山雪莲插在床头的花瓶,这真是心血来潮呀。

此信一来,张老师蒙了,我们也傻眼了,连整个大漠边缘的上海青年都不知所措了。有上海青年就骂:“阿勿卵兮兮,阿纸呀,你见过雪莲吗?到哪去给她采雪莲呀,十三点。”

张老师面临两难的选择:一个选择是回信老老实实告诉王筱洁,我们所处的南疆,只有大漠没有雪山。雪莲生长在冰山上,我并没有见过,对雪莲的描述是一种虚构。

虚构是什么?虚构就是把没有的说成有的,在文学作品中是允许的,在现实生活中这不就是骗人嘛。明明没有的东西,却说得天花乱坠,这会让女朋友觉得你不诚实,这是欺骗。

欺骗是恋爱的大忌,虚假是爱情的毒药。

第二个选择就是坚持有雪莲说,那你就得寄。不寄就说不过去了,既然我们的爱情是那么纯洁无瑕,我不要金子也不要银子,我要一朵雪莲你都满足不了?雪莲是啥,就是一朵花嘛,给女朋友送花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张老师当然不敢承认雪莲是他虚构的,却也不敢贸然答应给女朋友寄去雪莲花。没有,怎么寄?他给女朋友回信闭口不提雪莲,顾左右而言他。

张老师爱情的小轿车,方向盘有些失灵,眼睁睁地偏离了美丽的爱情之路,驰向危险的方向。

…… 

张者,本名张波,男,1967年生。曾就读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法律系。国家一级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中篇小说《远水》,中篇小说集《或者张者》《朝着鲜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作品曾多次荣登各大文学年度排行榜,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