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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卢仁强:马事(总第四十六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1月27日09:21

本周之星:卢仁强

卢仁强,笔名贵耕,出生于1978年2月,贵州普定人,贵州省作协会员。有文章见于《散文选刊·下半月》《微型小说选刊》《贵州作家》《岁月》《辽河》《天池》等文学期刊,有散文入选《散文中国(壹)》,小小说入选《2008中国微型小说精选》《一条鱼的狂奔》。

 

作品欣赏:马事

我们又翻过了一个山隘口。

我们停了下来。可能他累了,也可能就要到家了。山下面是一片田坝,一条小河蜿蜒其间。在那山的转角处,已有几间房子现了出来。他坐在灰白的大石头上,掏出了一个白瓶子,咕咕噜噜喝了几口。那瓶子里的液体像是味道不好,他伸长着脖子,喉咙里着了火似的上下翻滚,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脸上皱纹才舒展开来,又卷锁着。那一定不是水,我有发达的味觉,嗅得出水的味道。可是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那是什么,我也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掏出瓶子来了。

初冬的太阳站在天顶上,柔和的阳光把我们拢缩成一个点,如墨汁泼洒在地上。大地一片荒芜,远山连绵不断,曲曲折折漫成波浪般灰白,搁浅在天际。近山还未衰老,绿的,黄的,白的,红的,灌木老树,遍山绚烂。

这该是正午吧,大家正吃着午饭,山野静得像是死去了一样。我早就饿了。他在路上掏出白瓶子的时候,我就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去啃路边的草。“唰唰”的动静有些大,他使劲拉手中的绳子,勒得我的嘴好痛啊。他看都不看一眼,自个儿往前走。我嚼着满嘴的疼痛,悄悄跟在后面。我也没埋怨,他还不错,至少没有让我驮着走路。也可能他不是怜惜,他是有些害怕,毕竟我们认识不久,不熟悉习性。若是我摞几个屁踢,假装发起马疯把他摞倒在地,骨头都摔断了。我可以脱开他手中的缰绳跑了,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但是我又去哪里呢?我与妈妈分别后,每当冬天来临时,我总是害怕他们把我卖掉。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个商品,他们总是把我卖来卖去。现在,我也只能依靠他了。

他还是信任我的,他把缰绳搭在我的背上,不怕我迈开腿跑掉。我为他的信任激动得喘了几大口气,连连点头道谢。山隘口上,石头窝窝里伸出一些草,一簇簇枯黄得快要死了,它们终于等到了我的“镰刀”。秋草们应该感谢我,不然它们还会拖着衰老的躯壳,在漫漫的冬天受冷挨饿。那些老得快要死了的草,一点都不好吃,似还未燃尽的一团火,我锋利的牙齿把它们割进嘴里,烫得我的口腔辣呼呼的。

我们走下山隘,田坝一下子广阔起来。沿着小路转过左边的土丘,一个村庄展现在眼前。那村子依偎在一座板凳似的大山之下,山上林木葱葱,五彩斑斓。蜿蜒而来的小河环绕村子,流向板凳山后去。他眯起眼睛看一看村庄右边角落,那里就是在隘口上能够看到的几间房子,现在还清楚地看到了一棵树,挂着一些红红的圆点。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里应该就是家了。我晓得这地方就是自己未来的家园,虽然不知道能住多久,但是,我已走入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历程。“我应该是高兴,还是忧伤?”我埋头闻一闻路上的泥土,像是呛着了,不停地大口出气,吹散讨厌的尘埃。可恨的蚊虫在冬阳里又重新活爬起来,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吵得让人烦躁起来。我加快甩打尾巴,一只前蹄刨起泥土,烦躁有些不能遏抑。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用手狠狠地拉住缰绳,不停地收紧又放松,如唐僧一样念起紧箍咒。我急忙昂起头,像悟空一样求饶。他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才翘屁股,我就晓得你会拉出什么样的屎尿”。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泼来,我慢慢安静了,乖乖地跟着走进他的世界。

我们走到了一座桥边,石头拱起的桥洞又大又圆,空空的。河水碧净,穿过桥洞没有声响。我看见一匹骒马走过桥来,我们在桥上相遇了。他很老道,一手紧紧地把缰绳收到我嘴边,一手把我的脑袋抱进怀里,衣袖蒙住了我的一只眼睛,眼前仿佛就是昼夜交替的边界,一边亮堂,一边黑暗。我没有看见骒马的样子,但是冬风吹来骒马优雅和美丽的气息。我已无法抑制内心的躁动,两只前脚突然腾空起来,发出亢奋的欢叫。他平静得很,天塌下来仍是巍然不动,即使被我高高抬起来,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摇。

骒马听到了我的声音,在石拱桥上停了下来,大声回应。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使劲挣脱,忽然听到他大声喝斥起来。“张老者,你家是要故意挑逗不是,等老子发起性来,怕你家着不住。”张老者急忙收紧缰绳,拉起骒马灰溜溜走过桥去。我又绝望地咆哮着跳起来,依然无法挣脱。

他的三间石瓦房,石头的房子石头的墙,高高的石坎伸进了屋去,宽敞的院坝铺满石板,被冬阳晒得灰白灰白的。院角有一棵高大的杮子树,红红的柿子像一个个灯笼。我一眼就认出了柿子树上的那个铁爪,没有锈迹,还很铮亮。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这是似曾相识的家。他没有急于把我送进房间里去,而是把缰绳拴在柿子树的铁爪上,送来了一些草料。

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还在吃草料。他抬了一张杀猪的桌子摆在柿子树下,双手抱起一个大箱子搁在桌面,说:“这是我的刑具箱,专门用来对付马。”他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摆起,有鞭子、棍子、狼牙棒、铁锤、红樱枪、刀子、锉子……每拿一件,都要凑到我眼前扬一扬,然后放在我身体上去擦试。“你就好好吃好好做活路,不要想那骒马……”他的话呼啦啦地被风吹走了。他抡起皮鞭打我,左一鞭,右一鞭。起初我感觉有些痛,屁股扭来扭去;后来麻木了,也许他只是轻轻打,鞭子落在身上宛若搔痒,我忍不住哗啦啦笑起来。“这是给你的见面礼,你要记住,别想歪了。”他停下抽打,一本正经地把皮鞭放到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天,他说要把我卖掉。

我止住悲伤,跑到妈妈身旁。妈妈被拴在院角的大柿子树上。红透的柿子没有人要,寂寞地燃断拉扯它的枝条,快速落下来,啪地一声摔碎,宛若没有油尽灯枯的灯火,微弱的火焰还在燃烧。我看见刚掉到地上的柿子,好奇地跑过去,想把它吃掉,但火焰灼伤了我,一股股难言的苦涩糊住舌头,我在妈妈的身上擦拭了好久,才恢复原有的味觉。我还小,没有被套上马栏头,可以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他很放心,我不会跑丢掉,即便是丢了,也会认得路回来。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最亲爱的妈妈,我怎么会舍得丢下妈妈呢?有时,我跑到门口,伸出头去看,妈妈着急地喘着气呼唤,让我快回来,生怕我跑出去受到伤害。我自是不敢跨出门去,倏然间跑到妈妈身边,吓得院子里鸡飞狗跳。

我爱躺在妈妈身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站累了,我就躺在妈妈身边。有时,我睡着了,吃饭时间到了,妈妈就用舌头把我喊醒来。我从未见过妈妈躺下来休息一下,妈妈总是站着。我问过妈妈,妈妈笑一笑说:“傻孩子,你长大就知道了。”我喜欢钻进妈妈的怀抱,那里有哺育我长大的乳汁,还有驱走寒冷的温暖。我总是禁不住去亲吻妈妈的脸庞,我亲一下妈妈,妈妈就会亲一下我,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下来,让我永远和妈妈在一起。但是,我还没有长大,都还在吃着妈妈的奶水,他为何要把我卖掉呢?

我没有憎恨。留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能够与妈妈告别。我轻靠着妈妈的肩膀,左一遍右一遍地温习往日的时光。我不知道会去到哪里,只晓得自己将不再回来,成为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儿。

那天早晨,他打开圈门,我和妈妈最后的诀别到来了。我走出圈门,不让妈妈看出我的悲伤。妈妈也像是明白了,没有跟出来。原来,他生怕妈妈舍不得放我走,晚上把妈妈拴在了柱头上。我走出圈门站在院子里,他急得给我套上马栏头却忘了关掉圈门。妈妈急切地喘着气呼喊,但是他听不懂,我却不敢回答。

我没有回头去看妈妈一眼,幼小的心灵一下子坚硬起来,如柿子树上拴拉着妈妈的那根铁爪。妈妈的呼喊越来越微弱,听不见了,我停下来,他用劲拉缰绳,我把头昂得高高的就是不走。他说:“你妈妈怀孕了,你吃不到妈妈的奶水了。”我转回头去望一望,杮子树下空空,没有妈妈的身影,只望见一阵又一阵冬风吹落鲜红的柿子。

我被卖到一个山旮旯里。茫茫的大山一片苍白,深谷洼地,全都由不了自己,任那高山拉扯撕裂,孤寂地深陷岁月重围。我忍不住抬头望天,大声嘶鸣。妈妈,大山里一点都不好。走在窄小陡峭的山路上,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我已经滑倒了很多次,每一次全靠着两只前脚的膝盖,磕破了又好。不过,妈妈您放心吧,我前脚的双膝已生出厚厚的老茧,现在就算倒下去膝盖也不会磕破了。

他们刚把我买来的那个冬天,一家人耐心地喂养着我,不让我干活。冬天过去后,我一下子长大,个子高却年纪小,像十六七岁的孩子,骨头还嫩得很。可是他们管不了,他们在我背上驮了两个大竹箩,春天驮粪草,又脏又臭的粪水如身上的汗滴,落到地上一线线。秋天我驮苞谷,累得一瘸一拐走不动了,他们不仅没有推我屁股帮衬一下,还抱着孩子爬到竹箩上坐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们坐在我身上,不仅没有丝丝怜悯,有时还会吼唱几首山歌,惹得大山都愤怒了。我竭尽全力干活,他们一点都不感激,还嫌弃我劲道小。俗语说:“赶马三年知马性。”难道他们不懂马吗?可他们动不动就打我的头,稍不高兴就扇我大耳刮子。我是越挨主人打,就越亲近主人。但我是有尊严的。“人呀,千万不要打马的脸,那是对马最大的侮辱。”我受够了,把大竹箩摞到地上,有几次又把他们摞倒在苞谷地里。他们说:“等我们把庄稼收了,就拉你到场上去卖了,卖给马贩子去嫌钱,卖给宰马的人把你杀吃了。”我一点都不害怕,宁愿死了,也不给他们干活。

我帮他们收完那季庄稼,他们真的把我卖了,但我很快忘记了那些伤心事。在新的家里,我开始有了新的念想。我的脑海里总会奇妙地浮现骒马,那种说不出的羞答,烈火般烤得我热哄哄的受不了,我已经不能静下心来干活。“你不晓得交配过后的公马会成为什么样?若是你干了那事,犁田不跟犁路走,拉车时见了叉口就往叉路跑,跑着跑着还会莫名其妙地双脚腾空大声喊叫,你还以为自己是匹战马。哈哈……。”他们一声哈哈两声笑。“你的劳力会越来越小,像那超了年限的汽车,报废了送去废品回收站卖掉。”

我不安心做活路,他们就把我卖掉。我记不清自己被卖了多少次。有一天,我又来到三间房的牛马市场上,这里人来人往。牛马们目光呆滞,不时几声喊叫,淹没在人的吵闹声里。他在马群中左瞧右看,转了好长时间才来到我身边。他提起我的右腿看了大半天,久久没有放下来,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把我买回了家里。

我孤零零站在杮子树下,忍不住伤心起来,吃了几口草料,还未来得及嚼碎吞下肚去,泪水就要流出来。我东瞧瞧,西看看,怎么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天底下的似是而非,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受了多少苦累、屈辱,难道又绕回来了?我想起了自己离开家时回头看到的柿子树下,“妈妈呀,您在哪儿!”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吃了几口草料又抬起头来。我多想挣脱缰绳到院子里转一转,像在妈妈身边的那些日子一样做个鬼扯精,吓得满院子鸡鸣狗吠,我一定能够听出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他一路上那么豁达,不怕我跑了。现在到了家里,他却紧张起来,把我拴在柿子树上不松开,可能看到了我见到骒马的猴急样子。我想起桥上遇着的骒马,立即忘掉了惆怅。若是没了缰绳,也许我还会跑出院门到处去寻觅。

天黑了,我还站在杮子树下没进屋。村庄睡着了,有些人家还在想心事,稀稀疏疏的灯火在漆黑的冬夜里闪烁。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我打了几个喷嚏。他像是听到了感冒的前奏曲,才记起树下还有匹马儿站着。他提着个马灯,摇摇晃晃从那石坎子上走下来,好半天才走到我面前。他带着一股刺鼻的风过来,呛得我又接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也许我的唾液也很刺鼻,他放下马灯后,一大脚踢过来,还没踢着我时,自个儿却倒在了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他愤怒地扬手打向我的脸,还未打着时又突然停住。旋即一把抱住我的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轻轻拍一拍我的脖子,嘻皮笑脸,半天说不清一个字:“我们两个认识。”山里人说,马有马的痛苦,人有人的哀乐。有时候,人比牲口也好不了多少。

他蹑手蹑脚解下缰绳,偏偏荡荡带我进圈。他轻轻地掩上圈门,一团团黑雾把我裹挟起来。马儿从来就不怕夜的黑,我的眼睛穿透黑夜,看见屋里还算宽敞干净,东西齐全。新鲜稻草做成的床铺,还散发初冬阳光的味道。圈角有一个石头马槽,堆满草料。与妈妈分别后,我习惯了站着——站着吃饭,站着干活,站着睡觉。他想得细致周到,只是我有些孤独,不停地咀嚼马槽里的草料,嚼碎黑夜的寂寥。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出了圈门。他从家又抱出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修理装扮马儿的工具,他要为我梳装,他用细密的木梳刮去我身上的污垢,把马毛捋顺光滑,像春草一样嫩幽幽的。他抬起我右腿,没急于打理,而是低下头挨近去看。我不知道右腿上有些什么,让他如此有兴致。直到我不停地扭动身子,他才记起可能抬久了,用小刀削去蹄子的厚茧,给我安上崭新的马掌。他还弄来了一朵大红花,戴在我的头上。

我被打扮得漂漂亮亮,高兴极了。他带着我出了院门,沿着弯弯的小河走到一块宽阔的坝子。这里是村子的放马场,坝子里茅草矮趴趴的,马的脚印显眼,深一个,浅一个,全都是我熟悉的,密密麻麻地烙满坝子。我们来到南边的一个土包包前,他说土包包里埋着一匹难产死了的母马,还有一匹才来到这个世界就死了的小马驹。他看起来很伤感,可是我听不懂那些话,土包包上的茅草比隘口上石窝窝里的还嫩绿。我伸长脖子去吃土包包上的草,他一下子拉紧了缰绳,对着我的胸口踢了几大脚。

空闲的时候,我经常到放马场去吃草。他用一根长长的绊马绳,一头拴着马桩,另一头拴着我右腿,我可以满坝子去,但总是离那土包包有一步之遥。土包包上的草比坝子上的好,我多次挣扎着想吃土包包上的草,我恼怒地抬起头嘶叫,有时,他就坐在土包包旁看着,像是没听见,自个儿喝着那白瓶子里的液体;有时,他不知去了哪儿,影子都没有。

张老者和骒马也常到放马场来,我一遇见骒马就烦躁起来。他经常跟张老者争吵。“张老者,你别张到,老子花钱买来的马,要为我家干活,不能当你家上门女婿。”张老者骂道:“你这个疯子,讲的全是疯话。放马场是大家的,你埋了两匹马在这里,还想再埋第三匹。”他们的对骂,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六神无主,魂魄早被骒马勾了去,伴着骒马的气息消散在风里。

歌谣又唱着:“人心难改呀,天变一时。”我怎么会忘记骒马呢?漫漫的思念如黑夜一般裹挟过来,我看见了黑乎乎的影子,遥不可及。

他家繁重的活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有把思念藏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掏出来看一看。

秋天,泛黄的柿子叶飘满院子,有些飘落在我身上,拉扯着马毛甩也甩不掉。一天,太阳早早地升起来,蓝蓝的天如大海一样空得连只小船都没有。他扛起犁铧,我们来到了大田坝的长田。刚打完谷子不久,还没有让秋阳晒死的稻草垛,像人一样站成一排排一片片。田埂上不时跳出一只青蛙和几只蚂蚱,它们像是落伍了,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被套架上犁铧,他拿出了两个装满液体的白瓶子,分别放在长田的两边。他抛响鞭子,我使出平生劲力往前拉,新鲜的秋泥从田里翻起身来,散发着稻谷的清香。我一心一意干活,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犁到这边田角的时候,他停下来捡起瓶子咕噜一大口。犁到那边田角的时候,他又咕噜一大口,日子就这样在来来往往中消损殆尽。一个早上下来,田没犁多少,那瓶子里的液体越来越少。我发达的嗅觉依然判定不了那液体究竟是什么,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比饭菜还重要。记得有一次在细丫口犁地,他老婆送中午饭到地里来吃,忘记带那液体了。他大发雷霆,大吵大闹,朝他老婆的屁股上踢几大脚,踢得他老婆像我一样爬起跑。他把自己吃的饭菜倒进我的碗里,自个儿坐在地坎上生气,说没那东西就不吃饭。他老婆没办法,一边回家重新送,一边大声骂:“刀砍你疯子,剁二头你疯子。这世你疯,来世你还要疯,疯你几世几代不会死。”

他明显地放慢了速度,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犁到田角,又去找瓶子。这一次,他像是忘记了瓶子放在哪里,转过去找,转过来找,一边找一边骂:“看来我真的是疯了,才刚放下去,马上就忘记搁哪儿了。”他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还被翻起身来的秋泥绊倒好几次。他很执著,倒下去爬起来又接着找。他找到别人家田里的稻草垛里去,一个一个地把那稻草垛翻了一遍。我静静地站在太阳地里,犁铧早已摔倒在田里,躺着睡大觉。他从稻草垛里走了回来,骂骂咧咧踢田埂几大脚,鞋都踢飞了。他顺势倒在田埂上,如犁铧一样睡觉。我站着空闲了,藏起的思念又冒出来。

这时,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驱走了困倦。我抬头四望,骒马站在田坝那边,我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仔细看,骒马好像也在抬头张望,到处找我。我烦躁地对着长空嘶叫,骒马急切地回应一声,令我无比欢悦。他像是做了噩梦一下子立起身来,看了看我,又望向那声音的方向。我已无法自拔,若是他跑过来,我就没机会了。我双脚向前腾空,一声吼叫,奋不顾身跑向骒马的方向。犁铧从土地里跳起来,做起了鹞子翻身,一会腾在空中,一会又落到地上。几次翻滚,犁铧如割破喉咙的大红公鸡,蹦哒了几下就断了气,瘫倒在田里。他如梦初醒,跑来追我。但我们已拉开了距离,我心中暗自庆幸。骒马被我的夸张惊吓到,跑向远方。我自是不会放弃,继续跟了上去。骒马缓过神来,放慢脚步,不时回头张望,向我暗示我们要去一个隐密的地方。

他紧紧追在我的后面,一会儿喊:“前面的人呀,请帮我逮住一下。”一会又骂:“张老者,要管住你的妈呀。”田坝里没人帮忙,有的幸灾乐祸地骂:“全都是疯子,人疯了不算,连马也跟着疯了。”张老者不知从哪个洞里钻出来,他大声回应:“疯子,你管不了你家疯爹,还来责怪我。”

我终于追上骒马了,热烈拥抱,喁喁私语。他比张老者提前赶到,几大步跳到我身边捡起缰绳,一面念起了“咒语”,一面双脚如雨点般砸在我的身上。我根本感觉不到痛,那个拥抱的甜蜜还在心里荡漾。

犁铧在拖拉中被打碎了,散落在田坝上。即使找到了一些碎片,已合不拢原来的样子。他把我拉回家里,拴在杮子树下。他赶走家里人,关上院门。我一点也不怕,看都没看他一眼,心死了,还不如早死早投胎,或许会投了一个好人家。他抱出“刑具箱”放在杀猪桌上,一件一件地摆出来,掏出瓶子,咕噜咕噜喝完里面的液体。

他扛起青杠树做成的大门闩锤在我身上,我仿佛是犁铧散了架,两条后腿一时间没稳住,双膝跪在了石板上。我稳住身子,又撑着站起来。他再一次把大门闩锤来,像要把我锤扁成一张纸,好在我身上画画。他真的把我的身体绘成了一幅“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虽然我的腿一直在颤抖,好几次站不稳,但是我不再屈膝。他像是打累了,自己抬了条椅子坐靠起,又拿一个瓶子出来喝几口。我身上多如马毛的伤痕,鲜血凝固了,幸好骨头坚硬,扛过了他的疯打。可怜树上还未成熟的柿子,被摇落了一大片,砸在地上青一块红一块。

我不愤恨,独自站在秋风里。他似乎很难受,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他凑近我的身体望了一望,说:“你来我家的第一天,你就看到过我的刑具箱,可是你不懂事。张老者那人,全村人都不敢惹,你惹张老者,迟早要被火烧死。”我倔强地大口大口向他吐着气。他爬上坎子,从屋里抱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箱子,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药品。他拿出一块药棉擦试我的伤口,疼痛令我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我斜斜看他一眼。谚语唱:“老天从来都是一个怪,自个儿打湿了自个儿晒干哟。”

他又推门进来,我昏昏欲睡。可能是失血多了,身体有些虚弱。他给我加了许多苞谷米,硬硬的,好多都咬不破,铁鼓鼓的吞不下去,只能吐出来。那股刺鼻的味道,被推门的风带进来,熏得我清醒了一点。他坐在圈门的石坎子上,说话有些口吃。“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他们说我是一个疯子。我像一个瘟神,走到哪儿都没人理解。”他停顿了一下,咡咡半天,好像脑筋短路,突然忘记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以前,我在这个寨子里也算是个人物,兄弟也有十几个……”。一阵激情演说后,他像个娃娃一样哇哇地哭起来。他的举动令我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呼呼出几口大气。

不一会儿,他脑袋一偏,靠在圈门上,不再言语。今晚他没有拴缰绳,我可以在圈里自由地伸长脚躺一下。可我一旦躺下就如同倒窝,离死不远了。我走到门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

深秋的晚风有些冰凉,圈里的温度逐渐下降。他依然睡得那样沉,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能梦见了开心事,舍不得醒来。我睡不着,继续嚼着苞谷米抵卸秋寒。夜深了,圈里和圈外一样冷,他还是醒不过来。我嚼着嚼着,眼泪就淌出来了。他睡在圈门边这么久了,竟没有一个人来望一望。

他已经离不开我,经常独自一人到圈里来聊天,他说话,我大口出气。

春天,房前屋后的桃花红李花白,遍野的油菜花黄澄澄的金子般灿烂。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也冒出鹅黄的嫩芽来。放马场上的茅草青青的一大片,远远看着绿茵茵的。星期四,他把我拴在放马场的马桩上后,自己到三间房去了。张老者像个幽灵,我常看见张老者在油菜花里转来转去。晌午时候,张老者来到我身边,解开了我右腿的绊马绳后就走了。我在放马场无所羁绊,终于吃到了土包包上的草。张老者再次出现时,带来了骒马。我跃起双腿追向骒马,骒马向着油菜花里跑去。傍晚的时候,他回到河坝上,只看见马桩上长长的绊马绳,还有光秃秃的土包包。

第二天,他的一匹马丢失的消息,如他变成了疯子的传言,风一般吹遍村野。

秋天来的时候,骒马的肚子鼓胀起来。

 

本期点评1:野水

小说的开头这样写到:“我们又翻过了一个山隘口。我们停了下来。可能他累了,也可能就要到家了。”熟悉而又简洁的语调,让我一下想到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语言风格。

卢仁强的散文于我并不陌生。冷静的叙述里氤氲着一种克制下的内在抒情,散淡的语言隐藏着浓烈的情感意识——那是一种专业读者完全能够感受到的味道。看着屏幕上的字句,我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贵州连绵起伏的大山。一个沉郁寂寞的人踽踽行走。他的身前身后,云雾缭绕,不闻喧嚣。弯曲的山路了无尽头。封闭的大山给了他耐受寂寞的天性,当然,也可能阻断了他的呐喊流传于野,声震于穹。但他没有任何的焦躁和不安,仍旧沿着自己选择的小路执着前行,向内而生,自在度外。我对于作者的画像,当然带有自身的想当然成分,也许并不准确。

这篇小说以一匹儿马自述的迁徙过程为叙事线索,夹杂着小公马的“爱情”追求,折射的是底层人的物质得失和生存境遇。“我”的主人对“我”交织的爱恨,从本质上来说,不过是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也可能是人生困顿中寂寥情感的寄托,但“我”已很知足;狡黠的张老者借助“我”青春期荷尔蒙的飙升,满足了“我”的爱情扩张,鼓胀了自己家骒马的肚子,从而鼓胀了自己的口袋。而“我”辗转迁徙,又一次回到了人生(准确说是“马生”)的出发点。“我”的主人严防死守雄性激素给“我”带来的青春躁动,千算万算,却也改变不了他自身的命运,依旧在自家的周围打转转。貌似他一生都没有走出那个“大地一片荒芜,远山连绵不断,满布灌木老树”的荒凉山村。

喀斯特地貌溶水的腐蚀,没有消磨掉作者在文字里描摹现实生活的雄心。正如几个我读过的贵州作家的文本一样,他们总是善于呈现生活的原生状态,有如山涧之水,夹杂着看得见的粗粒明沙,沉淀清澈,冷峻奇崛;质感突出,入心入骨。

 

本期点评2:范墩子

卢仁强的《马事》是原创频道难得一见的好小说,主要原因在小说的完成度,无论从各个方面来看,这篇小说都较为成熟,并无生硬刻意之处。原创频道的小说较多,但大多小说都会有一些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语言扎实、叙述沉稳,故事却过于陈旧,也有的作者将小说像日记一样记述,对语言和小说的结构并未有多少锤炼,等等。《马事》这个短篇小说的完成度就要高出很多,以幼马为叙述主角,采取第一人称,以一种极度主观化的情感和姿态来进行故事推进,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直接瞭望心灵深处辽阔的荒原,并将叙述主角的内心活动展示得淋漓尽致,也可以看作是意识流小说。

但这篇小说却没有意识流小说的艰涩,而依然保有清晰的故事主线和叙述逻辑。小说中,当“我”听到自己要被卖掉时,万分悲伤,但“我”没有憎恨,和妈妈告别时,“我”明白自己将成为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儿,后来,“我”果真被卖掉,并且被卖了很多次,直到“他”相中并将我买了回去。“他”对我确实不错,不仅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并带我到马场吃草,然而同以前一样,爱情的火苗依然隐藏在“我”体内的隐秘处,每当在夜里,“我”总会忍不住去思念那匹漂亮的骒马。后来,趁“他”睡觉时,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奔向站在田坝上的骒马,“我”得到了爱情,却被“他”毒打了一顿。

小说的结尾也耐人寻味,采取写虚的办法,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第二天,他的一匹马丢失的消息,如他变成了疯子的传言,风一般吹遍村野。秋天来的时候,骒马的肚子鼓胀起来。”幼马在得到爱情后,完全可以再次回来,但它却永远消失了。作者并未写明,而是埋下悬念,留给读者猜想。通过马的视觉,作者塑造了一个立体的养马人形象,也表现了一匹幼马内心的敏感与脆弱。另外,小说里也有许多充满奇思妙想的句子,比如写到柿子时,作者用了“燃断”一词,非常传神,因而,当“我”去舔食它时,火焰就灼伤了我。拟人化的比喻,令小说的语言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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