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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翠竹青又青

 | 巩勇  2018年05月09日12:01

自古以来,君子爱竹。所谓“竹死不变节,花落有余香”。故乡湖北黄冈,盛产竹子,蕲竹还是本地特产之一。据明代弘治年间《黄州府志》记载:

蕲竹,亦名笛竹,以色莹者为簟,节疏者为笛,还须者为杖。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代文豪苏轼因“乌台诗案”惊魂未定、死里逃生,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他来到黄州任所,即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写下了“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

在遭贬谪黄州赤壁落寞生活之前,熙宁六年(1073)春,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写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咏竹诗《於潜僧绿筠轩》: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而比东坡先生早来82年的贬官黄州知州王禹偁,世称“王黄州”,于公元999年中秋节,写就名作《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开篇即是: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黄冈北部是巍巍大别山,横跨鄂豫皖三省。黄冈境内以丘陵地带为主,乡亲们惯于房前屋后栽树种竹,养护着眼前和心中一片绿色的世界。寻常人家,两三列土砖瓦房,依着山势而建,坐北朝南,出门总是迎着太阳。再在房屋周围种上一片竹园,是南方人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不管你种下豌口粗大的毛竹(楠竹),还是移来细溜溜的水竹,年年雨后春笋,像埋伏在地下的“特种兵”队伍,几天功夫就“呼啦啦”地钻出来。如火种呈燎原之势,三五年时间,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就成了。

竹子长起来,鸟雀儿自然会招引过来了,早晚枝头跳来蹦去的,为你唱着清脆的歌儿,甚至会有百鸟欢歌的盛况。农家就爱个热闹,人丁兴旺,家有人气,竹林有“鸟气”,这样的人家自然会兴旺发达。

竹林之间,一年四季是家禽们的乐园。农家养鸡,大多是散养,早上出鸡窝,觅食歇息在竹林坡地上,啄着鲜嫩的野草,叼食地上的小虫儿,扒出地下的蚯蚓儿,甚至就地垒个草窝“咯咯哒”下个鸡蛋,多情的公鸡还调皮地追逐着母鸡们竹林间藏起猫猫来……

竹林高高低低,我儿时喜欢在林中穿梭逗留,或是与小伙伴爬高上低,或是在林间听鸟鸣春,或是任由少年无边的情思遐想一阵,或是仰望竹林之上的蓝天看飞机掠过云端……

竹子爷哩,竹子娘,我跟竹子一般长。竹子长大做扁担,我长大了做栋梁哩。

这一首古老的鄂东童谣《竹子歌》,版本还有很多,可以当做摇篮曲,还可以做解闷消愁的小调。我听婆(奶奶)唱过,我听家婆(外婆)也唱过,我听大塆中间的老爹爹老婆婆们也唱过,我自己也跟着大声哼唱过……

据鄂东学者王金禾在《鄂东民间童谣研究》一书中指出,《竹子歌》是鄂东地区流传最广、最古老、最典型的励志童谣之一。它唱诵的时间和地点很有讲究:诵唱时间是在每年春节期间,有的地方在吃年饭之前,有的地方是在大年三十,有的地方是在大年初一或者正月十五。诵唱地点是在鄂东农家屋后的竹林里。孩子们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自家的竹林里,首先选定一棵粗壮挺拔的竹子,然后双手环抱着竹子,一边围着竹子转圈,一边摇着竹子,一边高唱这首童谣……

而今,这种民俗怕是已经消失了。我长成了一米七六的中年人,但是依然赶不上故乡竹子的高度。今天,我又轻轻地哼唱起这首《竹子歌》,童年早已依稀如梦。老辈的亲人们和乡亲们,如念完最后一句台词的演职员工,匆匆卸了妆,一个个从人生的舞台上消逝了,在屋后的几座祖坟山上依偎着祖先们安歇了,看护着村庄的后辈们一茬茬地成长……

那些昔日的珍贵人物影像,无形地存入了我心中最柔软最高耸的“纪念堂”,每一次打开记忆之门,泪水的闸门也跟着“哗啦啦”流淌开来,他们连通我的血脉,连通我的情感……

竹子长了两三年以上,就可以当原材料,做成五花八门的生活物品和劳动工具:筲箕、簸栲、栲子、晒腔、团箩、箩箕、土箢、扁担、钓鱼竿、鸡笼、竹垫、竹床、睡椅等等。

过去,加工竹木非得有专门的行当,那些手艺人叫做篾匠。我记得那位和闻一多先生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闻家老塆人,人称“二师傅”的大叔,他手艺那是相当的“奥”(精巧),他还带了好几个勤快的徒弟伢儿。

我记得父亲请他上门做篾货,他总是答应得爽快。头天招呼一声,最快第天(第二天)来,最迟两三天之内准会来。一是父亲是多年的村干部,挺有威信。二是父亲人缘好,管客大方,总是“舍己”搞几个好碗(好菜)下饭。工钱一分不少,三餐伙食保证管好,还过个宴(午饭前加餐),每天让篾匠师傅嗍(吸)一两包“游泳”(两角钱)的香烟,父亲那时自己只买“大红花”抽(9分钱)。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二师傅,印象中他的眼晴不大好,眼皮总是浮肿着,有点红眼圈。说话也不大利索,有些口齿不清,像是没有调准波段的收音机,总有点刺啦啦的噪音含混不清。但是,二师傅人很好,脾气融合,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嘴裂得大大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滴下口水来。

二师傅的手艺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竹子上了他的手,就乖乖听话了。他一边和你说话开玩笑,有时大口嗍着香烟,好像漫不经心的,但是手从来不停空。只见他的右手握紧锋利的大篾刀,左手拿起一根事先劈好的长竹片,薄如蝉翼的绿色的篾从他指尖如流水般分离出来,像是玩魔术的高手……

篾匠师傅来了几回,我聋哑的哥哥总是一旁静静地看着。篾匠师傅做活儿,东家一天,西家一天。农闲之时,常年总在附近几个村庄打转儿。哥哥对这种手艺活似乎产生了兴趣,喜欢围着篾匠师傅看他们手上的功夫,一招一式暗暗记在心里。

父亲看在眼里,和哥哥打手势说话,意思是送他学篾匠手艺去。他迟疑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摆摆手,不同意。话说回来,即使他真想学徒,篾匠师傅也不愿意带这样的残疾徒弟。

反正家里竹园长得茂盛,有用不完的竹子,哥哥想动手练习的竹子多的是,家里人也鼓励着他。从开始练手的不大成型的小土箢,再到米筛子,他试验的“题材”日益扩大,直到直径一两米的大晒腔。

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悄悄打开一扇窗。哥哥几十年没有说的话,由我来代替他说了。我几十年不勤的四体,不灵套不协调的手脚,交给哥哥代为训练去了。

哥哥的智商高。一两年功夫,哥哥无师自通,顶多算是偷得的手艺,居然做出很多有模有样的篾货。我印象中,筲箕最难的是收口的那道关键的活儿。父亲看出来了,就给二师傅打一声招呼,哥哥带着他的“作品”去,现场指导两下技术要领,练习一两遍,师徒两人点头会心地笑了……

从那以后,篾匠师傅再不必请上门了,甚至邻里人家坏了土箢,破了筲箕,都不必客气地送来我家修补,或者放下三五块钱,拿走一样两样新做的篾货。

人们说,我哥做的篾货物很耐用,拜师三年的学徒肯定不是他的敌手。其实,智商高的人,哪怕先天缺失一样两样,也不能阻止他们灵性的火花迸发开来。

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竟然如讲故事一样的稀罕。当年故乡的砌匠、篾匠、博师(木匠)等手工艺人,是围绕农耕社会服务的。一旦城市化的脚步加速了,外出打工经济成为故乡的主流,世道就改变了。

农村的田园日渐荒芜,留守群体集中了老弱病残,如萧瑟秋风中老树上摇曳的几片老黄叶。农村的各种手工业者,失去了依托农业大生产的各种产品需求,于是一代代传承的手艺活儿也荒废了,也没有人再学徒了……

打工经济盛行的背景下,各种竹制农具物品不再重要了,竹园也缺少了往日乡村百姓呵护的种种精心。于是,像“弃妇”一样的竹林在悄悄地蜷缩,一块块地沦为稀疏荒地,像中年男人的头顶无情地光秃了。

翠竹青青的画面,如今留在乡亲们的记忆之中,留在众人的叹息声中,留在我思乡思亲的长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