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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上的灯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卢静  2018年04月23日10:53

只要一有机会,我总爱临窗,眺望远山。但我再望不到,故乡矿山上一串逶迤的灯火了,那微红的光芒,俨然巍峨高山上的一个神话。而那天上悬挂的灯,那磁石一般吸引我童年双眸的红光中,包裹着父亲。

我一直自认为,是矿山的女儿。

我也一直忘不了,我家的老像册中,镶嵌两张泛黄的照片,两个装在青蛙里的笑脸,那是父母结婚时的艺术照。父亲年轻气盛,踌躇满志,双目炯炯有神,母亲梳着乌黑秀美的发辫,白皙的脸庞上,眼睛好比春天深处的晨星。

爸爸毕业于冶金学院,一辆破旧的老卡车,把他与同学拉进了重重大山,老耿叔即其中一位,夏夜闲聊听他说,当时从繁华的城市扑进穷山僻壤,有一个瞬间,心向下沉坠,整个人扑通掉进了冰桶里。我能够想像父母当年的心情。

但喜眺峰巅白雪的父亲,像树一样,把他的根,扎入了青蓝色的大山。

父亲和老耿叔一起,和同事们一起,把毕生精力投入到了矿山事业,在翠松虬据的巉岩上,用老茧粗硬的手,凿出只有大山才能读懂的厚重的史诗。

强劲的风,沿着山脊长驱直下,在空中发出野马群奔腾似的声音后,四起的尘埃里,又震得人家的玻璃窗嗡嗡作响,整座房子都漂荡在无边的大海上。第二天一早,大家紧着身子,袖手出门一看,房顶的油毡子、墙角的破瓦盆、酒瓶子,和吹折的树枝一起,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狼籍一片。

天气,就是这样恶劣。父亲有一件灰色的大棉袄,它的下摆,便随着他坚实有力的脚步,在大风中时隐时现。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案头上摆着一盆文竹,他没有留意到,他伏案绘图时瘦削而专注的身影,在我的心底,埋藏了一滴绿,植下了默默生长的力量。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觉得四肢伸展成青枝绿叶,在黄土高原的千沟成壑中,四下蔓延,无比执拗地生长着。父亲经常去矿山现场,好对生产状况、设备运转状况了如指掌,胸有成竹,不可避免的,会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风。尤其下班途中,愈来愈暗的天色里,风摧击脸膛的力度,也愈发让人的心头颤栗,更何况数九隆冬,山区雪寒,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路上,风简直就是一把钝刀子,在人的脸上,身上,不停地割来割去。父亲把灰色的棉袄,紧紧兜在身上,匆忙赶路,头略低埋,躲避山风的刀锋,然而,无论多么艰难与疲惫,父亲总爱绕一个弯,好闪入一家小店铺,为了踏入家门后,一边唤着我与姐姐的小名,一边变戏法似的,从灰棉袄的兜里,掏出两个浓香的烤红薯,还腾腾冒着热气呢。手捧红薯的父亲,脸膛划过一道兴奋的闪电,像一个大孩子。

在那个物质拮据的年代,父亲宁愿自己啃一口干馍,也要省下钱,给我们姐妹订杂志,《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啦,每一次,从父亲的手掌中,接过崭新的一期,仅仅那飘发墨香的封面,都让我爱不释手。父亲喜欢倚低矮的屋门,默默望着,我们俩姐妹翻书。干脆,有时逢周末,他一口气走十几里地,去附近的县城新华书店,给我们买回图书,属于我的,还包括精美的连环画。

对母亲来说,蒲公英落在哪里,都会让驱逐它的风生了根,也能在厚实的土坷垃里,感受到月亮的气息。

童年的母亲,曾从山西老家,追随经商的父亲赴北京城。咣啷啷,咣啷啷,呜——,蒸汽火车喷出一股浓烟,搪瓷水缸里浮起黑煤渣,母亲紧搂包袱,摇了一下缸子,晃动的小黑点醒目,生硬。陌生的大城市,在远方等待着她,猛吼一声的鸣笛,伸出不可抗拒的手掌,将她向前推了一把。然而,风一般呼啸的命运里,一个人,或许也像一粒黄土高坡上的尘埃。青年时代的母亲,又从北京城,漂泊回了黄土地。

她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这个家,洒在我们姐妹身上。

母亲是大力士。雪夜我朦朦胧胧醒来,刺猬般团在被窝里,生怕钻进一丝刺骨的寒气,却望见厨房墙边昂首挺胸,出现一排诱人的萝卜、白菜、雪里红咸菜罐,母亲卷起袖子,青筋突兀,又借着雪光搬蜂窝煤,天哪!我差点叫出声,她一次竟能搬起那么多黑煤!

母亲是飞毛腿。她在五金商店卖货,那时晨会晚会周会多如牛毛,总是起早摸黑的。她能用最短的时间,穿梭在家与僻远的商店间,啃块干馍,三步两步解决掉吃饭问题,同时变戏法似的,让衣兜里藏了给我们的米花球、红果儿。

又一个雪夜醒来,我喉头滚烫,全身沉重,母亲照例坐在炕头缝补,一盏台灯放大了她单薄的身影,一只拉线的手,把岁月牵得漫长。她发现我的重感冒,坐立不安。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母亲在大门口掸着身上的鹅毛雪片,天未亮,她就赶到十几里外的尖角村抓了药,那里有个出名的老中医,我吃了药,果然就好了。

过来,来!姐姐让我在门帘下扮仙女。

母亲是艺术家,我毫不怀疑,她拎一桶油漆,才在东屋大立柜画好出水的荷尖,清风已徐徐来了。我家炕上、沙发扶手、旧木箱,还有坑坑洼洼的门框上,都飘着绣艺精美的帘幔,山高月小,疏梅傲雪。夏夜,忙碌的母亲终于抽出一点空,领我到不远处的草地乘凉,月亮金黄得醉人,水汪汪的,泡在一把朴陋的茶壶里,但是那茶水多么解渴,多么甘甜啊,我里外忙活的母亲,大手粗糙的母亲,竟然举头望明月吟起唐诗来,我永远难忘青青草丛的气息。

我永远难忘,黄土、草丛与小屋的上方,一只鸟俯冲,又迅疾盘旋而上,翅翼所向的矿山上,那一串神话般红彤彤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