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扑面
六
一把手是推动各项事业的根本力量。局长一关心,文管所招考的事马上就进入程序。郑鸣从方海明那儿听到一点消息,说是相关报告已经报请县里审批。他问具体的招聘条件和要求都是什么。方海明习惯性地瞅了瞅门口,压低嗓门说:这你得去问巴局。郑鸣本来就瞧不起他的如鼠小胆,此时更是鄙视到了膀胱里。他决定亲自去找巴局聊聊,可是负气走到半道,又觉得不合适,遂逡巡而返,到楼下去找人事科张科长。张科长不在,老翟却在这里。
我正要找你。老翟说。他办完他的事,相跟到郑鸣办公室。你看到招考公告没有?他问郑鸣。郑鸣说没有,正想找张科长问问。老翟说:别问了,我搞到了。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A4纸递给郑鸣。我跟编委办副主任老冯是熟人,托他复印的,你看看,你看看,看姓巴的有多赖种!
郑鸣将纸拆开,直接寻找招聘对象与条件。一看之下,气塞胸膛,就地变身为一条愤怒的河豚。巴局长并没有调整学历要求,招聘对象仅仅是国家承认的大专及以上,且仅限于汉语言文学专业,最荒唐的是居然要求必须颍川县户籍、女性、身高170厘米以上、获得过两次以上地市级文艺奖项!
这是招文工团吗?老翟大骂:妈那个×,胡鸡巴乱搞!
郑鸣把纸折起来还给他。你打算怎么办?
告!老翟说:这明显是有人了。我还是所长呢,一声招呼都没有,把我当个屁?
郑鸣示意他小声,走过去将门关上,递给老翟一根烟。不要冲动,得好好想想怎么弄。中午一起吃饭,找个地方慢慢谈。
他们在饭桌上拿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等公告发布,在网上大造舆论,引起社会关注,迫使他们调整方案。另一个是事不宜迟,马上去纪委告状,要求严肃招考。第一个方案可以不用暴露自己,避免跟巴局发生直接冲突。但是一旦公告发布,成为事实,能否借助舆论的力量挽回局面很难说。所以郑鸣建议走第二条路,让老翟下午就去纪委。老翟嘴上骂得凶,此时真要让他上刀山,也变得很犹豫。考虑再三,他说:冒这么大风险干这事,不能白干,咱也得有自己的人选,争取弄进来。
你有人选吗?
我看陈倩就不错。
郑鸣笑起来。陈倩已经把老翟的《儒林公议》修补好,焕然一旧送给他。老翟开心得不行,觉得这妮儿是个人才,放到自己的文管所正合适。他这样打算,郑鸣当然鼎力支持。郑鸣的鼓励让老翟充满正义的力量,下午即草拟了一份检举信,发给郑局过目后,次日一早即奔赴县纪委。这天下午,郑鸣正跟方海明讨论《颍川会典》编撰工作,戴胜打过来电话。他问郑鸣方不方便说话,郑鸣说不太方便。戴胜问什么时候方便,他说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戴胜说过会儿去找你。不由分说就挂了。才半个小时,戴胜已经赶到。他坐等方海明谈完事离去,对郑鸣说:文管所招考公告已经挂到网上了,你知道吧?
郑鸣茫然。不知道啊。
戴胜冷笑。眼皮子底下的事都看不住,真够负责了!
郑鸣急忙打开电脑,搜到人事考试网查看,果然已经出来了,所有条件与要求俱如老翟纸上所列,报名时间也仅有三天。郑鸣恼火至极,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怎么搞成这样?戴胜质问:你干吗吃的?
这事又不归我管。
你总是副局长吧,就不能说句话?
局长一个人就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再说这事在业务上跟我又没关系,往哪儿说话去?
那你说怎么办吧。
郑鸣瞪着戴胜。呃,讹上我了是吧?
谁讹你了?你要不想帮忙,或者帮不上忙,早点说啊,别耽误事啊!戴胜嗤地一笑。讹你?呵!
郑鸣火死了,又无可如何,只好埋头抽烟。戴胜也没好气。两个老朋友隔着桌子发闷。一支烟后,戴胜问:你还有没有办法?郑鸣说:嫌我没能力,你可以另寻高明。戴胜站起来就走了。郑鸣气得发愣。他喝杯茶静了静,给老翟打电话,询问举报情况。老翟说纪委承诺调查,让等结果。等结果等结果,等结果出来,生米都变成凉屎了。郑鸣将烟蒂摁进烟灰缸,打开文档,开始写揭发的文章,准备贴到网上去。刚写了一半,老翟又打过来电话。老翟的声音变得很熊,完全没了之前义愤冲天的激情。他说巴局找他谈话了,巴局向他交了底,坦承这就是个萝卜招聘,人选是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王某的侄女,之所以拖了这么久,就因为她的自考大专文凭还没拿到手。老翟这样弄,是跟王某过不去,而老翟的女儿就在王某手下当兵。巴局让老翟自己掂量后果。
算了吧,拗不过的。也别在网上发文了,他们会认为是我搞的,肯定会整我闺女。至于陈倩,咱们想想办法,先把她当编外人员聘进来,以后再等机会。老翟说:要不你找找你哥吧,让你哥出面发个话,压住姓王的,这事准能成。
郑鸣瘫在椅子上,烦得想摔东西。晚上有人邀喝酒,他怕独自回家闲愁难耐,就去了。喝到晚上十一点多,醉醺醺的被人送回小区。他摇晃着走进电梯,有个人在后跟进来。电梯关闭,他突然酒劲上涌,想要呕吐,身体不由自主往下坠。旁边那人连忙搀住他,左手也被紧紧握住。他抬头看,居然是陈倩。
是你呀。他说。
怎么喝成这样?陈倩说:我叫你你都不理,以为你生我气了呢。
对不起啊,没听到。
郑鸣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绺阳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软弱无力地粘在墙壁上。他听到呼吸的声音,虽然轻浅得像春昼的薄梦,在此时寂静的房间里仍然清晰可闻。他扭过头,看到一张女人的脸。是陈倩。他吓了一跳,翻身而起,看到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的内衣裤,才稍安下心。再看陈倩,也是和衣而卧,且是躺在被子之外。他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昨晚都发生过什么,只记得一进家门就狂吐了一顿。不过看样子,想必也没有发生什么狗血的事。陈倩被他惊醒,两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
你醒了?她微笑说。
嗯,让你受累了。
哪里话!
陈倩简单洗了一下脸,要给郑鸣做早餐。郑鸣很愧疚,觉得有点无颜面对她。他立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在那儿忙碌。
招考的事,你知道了吧。
陈倩停顿了一下,继续切菜。翟所长告诉我了。
他怎么说?
他说已经没办法了,只有你哥哥才能挽回局面。她回过头来,温柔地盯着郑鸣。我来不是求你帮忙,是让你放弃的,你不要多想。她说:我不想因为这事让你太为难。
郑鸣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早餐一时做好。陈倩手艺还不错,只是吃饭的气氛比较压抑。郑鸣因为尴尬而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陈倩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努力在找话说。饭后郑鸣要上班,陈倩也得回去。在出门之前,陈倩捉住郑鸣的手,紧握在胸口,两只眼睛以无比诚恳的姿态盯着郑鸣的眼睛。
答应我,不要再为我的事做任何事!她说。
郑鸣难堪地笑了笑。
答应我!陈倩的语气变得很执拗。
好吧。郑鸣说。
这才好!陈倩笑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然后在郑鸣的脸上亲了一下。她比郑鸣低一些,亲吻他需要踮起脚,整个人就倒在了郑鸣胸前。郑鸣心慌得无法收拾,差点抱住她吻回去。整个上午,郑鸣都在办公室发呆,看着一片阳光从办公桌上缓缓退缩,最后消失无踪。下班后他去找罗晓芸。他想起罗晓芸的大伯曾当过人大常委会主任,试图游说她帮忙。罗晓芸听了他的请求,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陈倩在利用你吗?干吗还这么卖力帮她?
她除了利用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郑鸣说,一切通道都堵死了,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有出路,除了出卖尊严,她还能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成革命家了?罗晓芸取笑他。天底下又不是这一条路,穷人家的孩子通过努力奋斗,过上好日子的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是公务员,穷人家的孩子考上的还少吗?
但在咱们这种小城市……
那就去大城市。
郑鸣无语。罗晓芸盯着他,眼神充满责备。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
郑鸣愈加无语。这许多天来,他越来越多地处于失语状态,所面临的现实已经超出他的能力和想象,并不时将他逼入困窘境地。罗晓云见他心情已然很糟,也不再多说。她站到郑鸣身后,两手拢着他的脑袋,给他按摩耳朵和太阳穴。据说这能缓解焦虑和恶劣情绪。她的手指柔软而有力量,在郑鸣的脑门和脸颊上摩挲。你要帮她,我也愿帮你。她说:可是你也不想想,我大伯就是个退休老干部,人走茶凉,还能说上什么话呢?
郑鸣不是想不到这一层,而是病急乱投医。此时被拒,他彻底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只能去找亲爱的哥哥。下午下班,他开车奔赴一百二十里外的哥哥家。郑咏还没回来,只有嫂子在家里喋喋不休地骂保姆。郑鸣跟嫂子聊了一会儿,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嫂子说不知道。郑鸣见嫂子情绪低落,以为跟哥哥吵架了。
他哪有心思跟我吵架?嫂子说:你哥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王八蛋,被举报到巡视组,听说上头要查他。嫂子哀叹:你哥虽然没事,不怕查,但总归很恶心,这些天正忙着对付这事儿呢。
郑鸣胸口被石头一块块塞满,沉甸甸的不留一丝缝隙。他想问问哥哥情况,表示一下做弟弟的关心,便给郑咏打电话,说来家了,等他回来吃饭。郑咏只说了声在忙,你们吃吧,就挂断了。嫂子依旧在找碴骂保姆,把小姑娘骂得眼泪盈盈。郑鸣坐不下去,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他相信哥哥的操守,所以并不过分为他担心,但是向他请托的事也只能放下。他驱车回颍川,半途接到陈倩电话。陈倩说有人送了她两张电影票,想请他去看电影。郑鸣说他在市里,回不去。陈倩有点遗憾。
那就明天吧,明天再去。她说:还有啊,不能再喝那么多酒。
郑鸣将车停到公路边。四野漆黑一片,夜空中散落几点模糊的星辰。他枯坐在车厢里,仿佛一只硕大的茧,缠缚重重而又空虚无比。他待了很久,给陈倩发了条微信:
对不起,我已经无能为力。
十分钟后,终于等到了陈倩的回复。没事啊,我说过让你不要再管我的事。别难过了。晚安!
晚安!
郑鸣关掉手机,把车内外的灯都熄灭,将自己和车辆一同沉进冰冷黏稠的黑夜。第三天上午,戴胜到文广新局来找。他给郑鸣打电话,一直关机,就直接跑到单位看他在不在。郑鸣在。他昨晚没休息好,精神有点萎靡,反观戴胜,看上去也很憔悴。他问戴胜有什么事。戴胜说:在这儿说不方便。
你说去哪儿?
出去找个地方吧。
他们并没有特别找地方。出单位后,戴胜开着车一直往北走,来到北关河边,将车停在景观道旁。路边垂柳成行,叶子早已落尽,细长而浓密的枝条仿佛女人枯槁的头发,在汹涌寒风里乱蓬蓬飞舞。郑鸣以为戴胜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要找自己打架,打定主意不跟他动手。他扫戴胜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怒色,只有乌云一样的郁悒。什么事?说吧。他问。
戴胜说:我要离婚。
郑鸣颇感意外,但并不震惊,似乎已预料到这一刻终究会来。陈倩在逼你?他问。
没有,是我自己决定的。
陈倩有那么好?
不全为她,我跟你说过,我想换一种生活。
郑鸣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戴胜。车厢狭小,戴胜在他的逼视下躲无可躲,难堪地捱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下去。好吧好吧,是因为陈倩。
但是接下来,戴胜并没有说明因为陈倩什么,也没有说明他跟陈倩发生了什么。大概他认为只要承认“因为陈倩”就已经足够,没必要再把属于他们两人的私事拿出来与人分享。他说他去找了姚主席。他跟郑鸣闹僵后,寻思无计,只好冒着挨骂的风险去找恩师,请求他老人家出手相助,帮陈倩谋个带编制的差事,如果文管所那个没希望,其他单位也行。姚主席大发脾气,骂他胡闹。他说这次不是胡闹,他已经决定要跟陈倩生活在一起。姚主席说:那就先跟罗晓芸离婚,跟她结,结了再来找我。
我已经决定了。戴胜说:我找你,就是想托你转告晓芸,劝劝她,让她想开些。
戴胜讲完,似乎轻松了些,仿佛这是一场考试,只要交了卷子,答得好不好就不重要了。郑鸣把手中烟抽完,将烟头弹进路边的垃圾箱。真决定了?
真决定了。戴胜说:我只要那套二室的小房子和这辆车,其余的都不要,孩子也可以归她。只要她答应离婚。
好,你不要后悔。郑鸣推开车门,跳下戴胜的车。北风吼吼乱叫,辽阔天空晴透无比,阳光没有温度,却明亮得刺眼。柏油景观路笔直干净,如同黑色的河流,一辆出租车开着绿灯,在河面上疾驰而来。戴胜在车里喊:我送你回去吧。郑鸣不睬他,伸手将出租车拦停。
去维也纳。他对司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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