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扑面
二
戴胜想把陈倩留在颍川。
陈倩去年硕士毕业,考公务员没考上,对口工作也不好找,暂时应聘到省城一家培训学校教三字经。她父亲瘫痪在床,全赖母亲照顾,现在母亲又得急病住院,身为独生女的她只好请假归来。她跟戴胜闲聊,说到父母的病和家庭的困难,神色间充满忧愁。戴胜建议她回来工作,方便照顾老人。陈倩也正有此意,只是县城太小,没什么工作机会,学非所用不说,工资还很低。相比之下,省城机会倒是比较多,工资也高一点,只是房租太贵,生活成本太高,把两个老人都接过去也不现实。陈倩在两难之间进退维谷,无计可施,只有叹息。她叹息的声音轻浅而悠长,犹如暮色中的流云或村头的炊烟,浮动着袅袅不尽的惆怅和忧伤。戴胜在她的叹息声里变得多愁善感。
还是回来吧。他说,找人帮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陈倩说:我们是平头百姓,亲戚朋友也都是普通人,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
你别管了。
他们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天之前。那天晚上戴胜值夜班,两人聊了很久。陈倩回病房后,戴胜本想马上跟郑鸣打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直到颁奖结束,又促成郑鸣和陈倩的师徒关系,这才跟郑鸣谈。他把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上午陈倩她妈出院,他要开车相送。
次日中午一下班,郑鸣就去约定的砂锅面馆。面馆离文广新局不远,郑鸣信步而行,很快就到了。戴胜还没来,想必在那边服务殷勤,顾不上这头了。郑鸣上到二楼,选一张靠窗的桌子,抽出纸巾擦桌面。桌面看上去还算干净,一擦一层污腻,再擦还有,一直擦一直有,让人怀疑永远也擦不净。郑鸣擦了几擦,就放弃了。戴胜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种话就像服务员说饭菜马上好,做不得准。等人很无聊,郑鸣刷了会儿微信,索然无趣,就抽出一张干净纸巾,拿笔在上面作画。菜谱上有一道糖醋鲤鱼,在盘子中间横摆一段山药,将烧好的鲤鱼压在上头,美其名曰“过龙门”。这是本店招牌菜之一。郑鸣曾经消费过这道菜,觉得这创意很可笑,散发着一股子很low的市井智慧。一根山药也能充龙门?叫“棒打鲤鱼”还差不多。他将纸巾铺开,想画一条黄河大鲤鱼,可是技术太差,越画越像臭水塘里的土鲇鱼。他很沮丧,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看到戴胜的脑袋从楼梯道冒出来。
戴胜气色非常好,精神饱满,一脸春光,欢喜压弯了眉梢,哗啦啦往下流淌。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不对,是奸情。爱情还有苦恼悲伤,令人憔悴。奸情则只求刺激和快活,荷尔蒙鞭打心脏,泵出更多血液以满足生理之需,日久天长,血管也通畅了,皮肤也红润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所以,打什么羊胎素,喝什么大补汤,搞男女去吧,人生是灰色的,唯搞男女能使生命之树常青——这是戴胜的理论。也只有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才能弄出这样充满伪科学色彩的人生哲学。
身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医生,戴胜从来就不仅是合格的理论家,他更重视应用和实践。许多年来,他一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他的理论。但他不喜欢“奸情”这个词,他认为那也是爱,也应该用心去经营。所以他对每一个发生过体液交换的女人都很好。他坚信,只要先把关系定位好,再认真去对待她们,就只会产生快乐。譬如一台机器,设定了属性,明确了功能,再加上良好的维护,开关一摁,所制造的必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苦恼悲伤。
别满嘴奸情奸情的,猥琐不猥琐啊。戴胜教训郑鸣。搞男女也是爱,很纯粹的爱,懂吗?
郑鸣嗤之以鼻。戴胜是县城成功男人的典范,不光是人民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还是全县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县政协新科常委。青年得志,长得也好,自然运犯桃花,女人缘旺盛。他的情人那么多,往往上一个还没走开,下一个已经到位。就算奸情也是爱吧,那么请问,一个人同时可以爱上多少人?郑鸣这句质问只是表达一种态度,并不需要戴胜回答。答案过于简单明了的问题都是不需要回答的,譬如一加一等于几之于正常智商的成年人。还用说吗?如果真的用心去爱,一个人同时只能爱上一个人。这不光是社会道德的要求,也有生理学上的依据,因为一个人毕竟只有一颗心脏。
郑鸣为自己的妙论扬扬得意,认为无懈可击。不料戴胜听罢,满脸都是瞧不起。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幅解剖图。你居然跟我谈生理学,我今天就教教你。喏,这就是人的心脏。从结构上,一个完整的心脏分为四个腔室: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一个腔室只放一个人,要住满也得四个。戴胜将笔插回衣袋,挑衅地盯着对面的郑鸣。也就是说,最圆满的爱情,应该是同时爱四个人。
戴胜不愧是学霸,将解剖图画得格外逼真。郑鸣望着纸上那只标注详尽的心脏,一时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最讨厌跟你这种浪医生说话!
戴胜笑嘻嘻地坐到桌子对面,并不为迟到而羞愧。作为老朋友,倘若放个鸽子就受不了,那友谊就很可疑。郑鸣也的确没介意,反正他也不忙,要画鲇鱼在哪儿都一样。他看着戴胜坐定,问:说吧,什么事儿。
戴胜说:急什么?先点俩菜,边吃边说。
事实上菜一点罢,戴胜就直奔主题,向郑局表达了把陈倩留在颍川的愿望,毕竟上菜是个过于漫长的过程,而他又急于解决此事。他想让郑鸣帮忙,把陈倩弄进文广新局。
她可是你学生!戴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当爸爸的必须得帮她。
郑鸣说:那你是不是得叫我老岳父?
戴胜正拿纸巾擤鼻涕,团起来砸到郑鸣身上。郑鸣说:岂有此理,你就这样对待老丈人?戴胜瞪他。够了,说正事儿呢。郑鸣嘿嘿一笑,说:钱也给了,名也给了,现在还要给她安排工作,你这回的代价可有点大啊。嘴上这样调侃,心里已经在寻思。局里并没有空缺的岗位,相反,整个文广新局就像一列印度火车,每节车厢都严重超载,不光座位占满,过道塞严,就连车厢外也密密麻麻挂满了人。想来想去,似乎办公室需要个写材料的,前些天好像听刘主任发过一句牢骚,说现有的两个家伙都是吃才,材料写得像叫花子衣裳,得找个好笔杆子。郑鸣掏出手机,要给刘主任打电话询问究竟。戴胜否决了。
不行不行,写什么材料,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工资还低,工资多少啊?
一千四五吧。
才一千四五,吃饭都不够。不干这个,再想想别的,比如说电视台。戴胜说:哎,郑局,电视台不是你分管吗?把她弄到电视台吧。
电视台!郑鸣搔着脑壳苦笑。聘用工一月一千四,交三金,小工一月五百,无医保无三金。干不干?
开什么玩笑!戴胜说:谁不知道电视台是好单位,又风光又有钱?
那是以前。
在以前,电视台的确很有钱,是局里重点创收单位,历任局长的宏图大略都靠它赚钱来实现。但这两三年来,台里的收入突然断崖式下滑。郑鸣认为与大形势有关,网络新媒体的颠覆性冲击是谁也挡不住的,高清电视的普及,也让只能制作标清节目,且限于客观条件而制作得并不精良的县市台不具有任何竞争力,所以,电视台被广告客户抛弃是必然的事。但是别人可不这么看。在文广新局诸公眼里,大形势固然要命,作为分管领导的郑鸣同样责任重大。郑鸣分管电视台后,先搞了个所谓的清污行动,把所有医药广告统统撤掉,理由是涉嫌欺诈,格调低劣。这种小广告是县市台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刀砍掉,快意是快意了,钱也没了。他不光猛塞其源,还广开其流,创办了个文化频道,开设读书、谈史、说法、品趣、艺苑等等一大堆栏目,致力制作自己的原创节目,打造地方文化品牌。而做这些是很烧钱的。他指手画脚搞了一年,愿望中的高雅并没有达到。台里员工满山遍野,大多都是领导们的裙带或裙带的裙带,真正有才华有能力,足以支撑起郑局理想的人才,却几乎没有。这种臃肿低效、毫无前途的基层电视台,是不可能吸引到优秀人才的,吸引到也留不住——所以,如果陈倩愿意去电视台,郑局还真是欢迎之至——台里的收入本来就少很多,现在又花了大把钱,事还没办好,面子里子都丢尽了。郑鸣很难堪,思考了一礼拜,决定对官僚体系下手,像清除垃圾广告一样清除冗员。清除冗员是几任局长都想干的事,但一直没干,此时他要惹这麻烦,大家都觉得他卑鄙。
不就是干得太烂,想转移视线嘛。大家说:自己无能,就拿别人杀恶气。
台长更恼火。电视台本来是人家的地盘,郑鸣作为分管领导,指导指导就行了,他却越俎代庖,把什么都管了,还要人家台长干吗?一次工作会上,郑鸣正讲得上火,被台长生硬地打断。台长将钢笔掷到桌子上,甩起一张抹布脸。我说郑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他说:你干脆把台长也兼了吧。
清冗的事毫无悬念地陷于停顿。各种匿名信如蜜蜂入巢,成团飞至书记县长信箱、县纪委信箱以及局长办公室。局长震怒,在办公会上大发其飙。他不好骂郑鸣愚蠢的清冗行动,因为这是改革,反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反改革。他也不好骂郑鸣乱花钱搞原创文艺,因为繁荣文化事业、推动文艺进步本来就是文广新局的本职工作。他更不能骂郑鸣废掉医药广告,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授意的——局座他妈看了电视上的广告,买来一种包治百病的药,吃了几天,几乎没命,局长震怒,命令郑鸣督导电视台清查医药广告。不料郑鸣以此为由,直接把此类广告全废掉了——所以局座只能痛斥他创收不力。创收是死任务,至于怎么创,是他郑鸣的事,干不好就是没能力,就得挨骂。会议还没结束,姓郑的被局长狂怼的消息即已传遍全局。按道理,以创收不力治罪,真正该挨骂的是台长,而不是他这个分管副局。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人心大快。郑鸣“就像丧家狗”(某同事语),槁木其形,焦土其面,灰溜溜回办公室闭门思过。思来思去,心灰意冷,便想去找罗晓芸诉诉苦。罗晓芸是戴胜他老婆,县中医院内五精神科副主任医师。他已经跟罗晓芸约好,就等下班后过去见面,戴胜却赶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了王老板的妙香居。这就是那天饭局上郑鸣一直没好气的原因。
戴胜听郑鸣讲罢,大为沮丧。他点的烧南北和笋爆鸡丝已经送上,但是郑鸣下午还要上班,不能陪他喝酒,更加扫兴。你再留留意,看有没有好差事。他给自己倒着酒,对郑鸣说:再问问你相熟的朋友,看其他局委有没有要人的。
郑鸣应诺。最好有单位招考。他说:聘用人员待遇低,没保障,再好也不过是个鸡肋。陈倩怎么说也是211硕士生,未必受这委屈,也不能让她受这委屈。如果有单位招考,弄个编制,是最好的。
戴胜点头。都留留心吧。他说。他将杯中酒一口闷掉,刚夹几口菜,电话就响了。医院有急事召唤,叫他赶紧回去。戴胜筷子一丢就要走。郑鸣劝他莫急,吃完饭再去。戴胜说:我们可不像你们衙门,上半年的事推到下半年,下半年推到明年,推到猴年马月,领导忘了,也不用做了。我们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穿上外套,临走又回头交代:陈倩的事你可得上心啊。
知道了,真啰唆!
郑鸣独自吃罢饭,离开饭店往回走。他实在不想回单位。自从被局长痛斥,单位即成郑鸣憎畏之地,每天去上班,总觉得同事们都在耳语自己,看自己的眼神也已不复以往。他沿着方砖陈旧的人行道踽踽而行。风在街道里刮,不曾刮散雾霾,却将残留枝头的悬铃子都摇落下来,汽车轧过,土黄色的茸毛漫天乱飞。郑鸣鼻子发痒,不停地打喷嚏,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污浊云层里藏着一只暧昧的太阳。他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意义。他想到了罗晓芸,想去找她。恰好这时罗晓芸的电话打过来。
在干吗?罗晓芸问。
不干吗,正想找你呢。
罗晓芸施施然笑。过来吧,我在医院。
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罗晓芸更愿意自称心理医生。她觉得“精神医生”这个称谓太冷色调,有针刀之气,令人联想到深夜时刻医院里悠长的走廊。“心理医生”就温和得多,使人想到滚滚红尘和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而她们的心理门诊,就是喧嚣红尘里可以安放灵魂的净土。她今天中午没回去,就在休息室里休息。郑鸣赶到时,她已泡好一壶单枞。单枞是郑鸣爱喝的茶。罗晓芸是个讲究人,在休息室里也放了套茶具。她洗了只天青盏,冲上茶递给郑鸣。郑鸣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
罗晓芸笑盈盈看着他。你可真是一头驴子!接过杯子给他续茶。听说你收了个学生?
是啊。
一个硕士生?
嗯。
怎么样?年轻漂亮吧?
郑鸣接过茶杯。就那样吧。
罗晓芸端起她的杯子。祝贺你呀。
郑鸣笑起来。闹着玩儿的,何贺之有。顿了一下,又说:是戴胜看她可怜,想帮她,让我也出点力。
帮她只是手段吧。罗晓芸冷笑。他的花花肠子,瞒得了谁?
郑鸣只有喝茶。罗晓芸又说: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他们挺正常的。郑鸣说:你不要多心。
才怪!罗晓芸说:我还不了解他?
那你还问?
罗晓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郑鸣会这么反驳。你知道你家孩子调皮捣蛋,是不是还想知道他都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她说:你也不用替他打掩护,你明知道我又不介意。
郑鸣的确知道罗晓芸的确不介意。他曾经很认真地跟罗晓芸谈过戴胜的事。以前他以为,罗晓芸之所以纵容戴胜,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在内心颇有点替她抱不平。当时是在茶馆里。文广新局办了场中秋晚会,他弄了几张票,约好两家人一起去看,结果朱琳临时有案子去了省城。小城市的文艺表演,图的是个热闹,谈不上精致和优美。戴胜看了会儿就想打瞌睡,后来接了个电话,说有事情要办,就先退场了。郑鸣的儿子在省城一家寄宿中学读书,戴胜的儿子在演出结束后被爷爷奶奶带走了,结果就剩郑鸣和罗晓芸。也该吃饭了,两人在附近一家茶馆要了些茶点。正吃之间,戴胜给罗晓芸打过来电话,说晚上陪一个朋友吃饭,不回去了。罗晓芸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戴胜说男的。这边才挂,郑鸣的电话就响了。罗晓芸示意郑鸣开免提,戴胜的声音就嘹亮地冒了出来:郑鸣,今晚跟一个美女吃饭,在尚膳苑,必须来啊。
罗晓芸忍声偷笑,等电话一挂断,压抑的笑声顿时呱呱而出。郑鸣颇觉尴尬,就批评起了戴胜。罗晓芸摆摆手。你不用假惺惺说这些,没关系的。她说:我也没生气。你看我这个样子,像生气了吗?
郑鸣仔细打量她。罗晓芸长着一张柔润的脸,薄施粉黛,淡扫柳眉,眼眸明澈得像夜空里璀璨的星辰——这是郑鸣的观感,此时此刻,郑局长脑海里飘来荡去的词汇,无不文雅得俗气不堪。他认真细致地打量了很久,真没看出罗晓芸有介意的神色。那么他就奇怪了。罗晓芸给他倒茶,轻淡地说:我了解他。
然后罗晓芸切换身份,以心理医生的立场,对戴胜的行为进行了剖析。戴胜小时候家里穷,吃饭穿衣都不如人,在同学面前非常自卑。小学时,他喜欢一个女孩,老想跟女孩玩,可是人家女孩不理他,只爱跟村长的儿子玩。初中的时候又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毕业之前勇敢表白,又被人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是一种自我补偿。罗晓芸说:就像有些人,年纪很大了,还爱吃糖,爱玩公仔,爱穿花衣裳。
你不觉得被伤害吗?
把他当病人,就没什么了。何况优秀的雄性总会寻求跟更多的雌性交配,也更容易获得雌性的青睐,这是自然法则。人类也一样。所以我不会强求他当贞节男。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的身体,只要精神在我这儿。罗晓芸左手支颐,右手轻轻抚弄着桌子上的冰片杯,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似是自信,又像惆怅,或者全都不是。我允许他在外头胡闹,但必须记得回家。
郑鸣喟然。他想到了他老婆朱琳,心情有点灰扑扑的。此时此刻,他窝在包了海绵的椅子里,望着悠闲冲茶的罗晓芸心情复杂,觉得戴胜命真好,简直让人妒恨。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短信。是陈倩发过来的,告诉郑老师她妈已经出院了。郑鸣回复说已经知道,让她好好照顾老人家。陈倩说好的。郑鸣继续跟罗晓芸喝茶说话。一杯茶后,陈倩的短信又到了。
郑老师,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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