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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扑面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李清源  2017年05月23日08:00

陈倩约在图书馆见面。县立公共图书馆也是郑鸣分管的单位,而且今天他恰好也要去那儿办事。郑鸣不知陈倩如此安排是巧合还是有意,因为在前晚的饭桌上,他曾经无意中透露过这些信息。到图书馆后,郑鸣先办正事,跟馆长谈了谈展厅改造和管理系统升级的事,然后在馆长的带领下考察了各个馆室——所谓考察,就是例行公事到各处瞅一眼。在藏书室,他问图书馆有没有收藏古籍,馆长说这里没有,文管所应该有。

进到阅览室,他一眼看到陈倩。陈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在专心致志做笔记。昨晚刮了一夜大风,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如澄澈之海,将太阳洗得清新浏亮。明媚阳光透进窗玻璃,照在陈倩乌黑的马尾和棕色针织毛衣上,郑鸣从他所站的暗处望过去,仿佛罩着一层闪亮的毛边。陈倩听到喧闹,抬头看,见是郑老师被人簇拥着进来,便冲他笑了笑。

半小时后,郑鸣在馆长陪送下走出图书馆,陈倩已在门口等候。天也不早了,她想请郑老师吃饭。郑鸣说行啊。他以为陈倩会找个比较好的饭店,并已打定主意饭后不让她付钱,不料陈倩却把他带进一个沙县小吃店。郑鸣心生赞许。陈倩从包里掏出两个本子,隔着桌子递给他。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陈倩说:这是毕业前我做的手工本,一共做了四本,送给你两本,希望你能喜欢。

郑鸣接过来观看。是线装的连史纸仿古笔记本,做工非常精致。郑鸣翻来覆去,看之不足。无功受禄,取之有愧呀。他说。

陈倩看着郑老师爱不释手的样子,显得很开心。你帮我的太多了。她说:比如那副对联。我根本不会写对联,戴主任说没事,随便写写就行,反正横竖都是我得奖。他这样说,弄得我好羞愧呀!后来公布结果,人家几个入围的都那么好,我都要惭愧死了。要不是你帮我改过,压得住他们,我根本不敢去领奖。

郑鸣大笑,边笑边摸烟,刚抽出来,又犹豫了一下,问陈倩:可以吧?陈倩连忙说:没事没事,你只管抽。郑鸣嘿嘿笑着把烟点燃。陈倩目不转睛盯着他。你笑起来挺好的。她说: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郑鸣被她看得有点尴尬。是吗?他说。

是呀。第一次见你,在妙香居那天,你脾气好大啊,绷着个脸,说话还很冲,真吓人。我还以为当官的都那样子。后来才发现,你原来挺温和的,也很好相处。

郑鸣又被逗笑了。他刚调动脸肌,咧开嘴巴,陈倩马上说:对对对,就这样笑,就这样笑,挺好看的。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再笑呀,让我拍一张。

郑鸣被搞得很无奈,也很开心。陈倩拍好照片,隔桌子给他看。郑鸣瞅了瞅,龇牙咧嘴的,眼也眯缝着,并不觉得有多好看。陈倩把手机收起来。对了,郑老师,电视台文化频道的王编导联系我了,约好明天上午录节目。

好啊。

可是我很紧张。你明天去不去?

你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当然想啊,你在我会安心一些。

我尽量去。

一定来啊!

郑鸣笑而不答。点的食物上来,一份炒米粉、一屉蒸饺、两碗紫菜汤而已。大概是天气好,感染得心情也不错,心头郁积的烦恼一扫而尽。饭后,他开车回单位,绕道将陈倩送到西关。陈倩家在西关住。然后他又绕了个道,去拜访了一下文管所所长。文物管理所不归他管,但跟翟所长关系不错。他成年没踏足过文管所,此时从天而降,搞得老朋友很惊诧。翟所长从老式桌屉里翻出只白瓷茶杯,用热水胡乱冲了一下,拿来泡茶款客。茶不好,是最便宜的毛尖,但是够热情,一家伙倒进去半杯子茶叶。翟所长也知道郑鸣挨局长骂的事,虽然认为罪有应得,但作为交情尚可的老同人,还是对他表示了同情和安慰。这事都过去多天了,郑鸣满心指望大家尽快淡忘,老翟这番迟到的情谊实在不合时宜,跟揭伤疤差不多,弄得郑局很无趣。他本来想跟老翟多聊会儿闲天,也没兴致了,直接询问所里有没有古籍,他想开开眼。翟所长当即带他去收藏室。古籍并不多,就一套晚清县志和几册本地先贤刊印的著作,加起来都没摆满一个展柜。最重要的是,那些书的品相都很完整,郑鸣仔细观察了一遍,没一本需要修补。他想给陈倩找点活儿干,现在看来没戏了。他很失望,取出一本书翻了几翻,就想告辞。翟所长长年守在破碑烂瓦里,寂寞得很,难得有个说话的自投罗网,岂能轻易放过。他拽住郑局死活不让走,定要拖他进办公室再喷一会儿。郑鸣无奈,只好从了。翟所长兴致极高,从大禹时代的本地文化遗存谈起,一直谈到所里近年来的各项工作和困难。郑鸣一口接一口喝着酽浓无比的茶水,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正恹恹间,精神忽又一震:翟所长一句不经意的话敲醒了他昏昏欲睡的耳朵。

老王和老赵马上要退了,剩下这些人都不顶用,尽是关系户进来混日子的。我跟方局商量了一下,打算招个人……

编外还是编内?

编内。我跟方局商量了,得招个真才实学的,不能只往这儿塞关系户。

什么岗?

技术岗。

什么要求?

最好是文物保护专业,硕士以上学历。

只要文保专业?

特别优秀的也可以适当放宽,但是得跟古文化有关系。

郑鸣开心死了,嘴上反而损人家。就你们这小庙,还要硕士,谁搭理你们。

翟所长翻眼。别看我们这庙小,道行可深着呢。

嗯嗯,你们庙小妖风大。

离开文管所,郑鸣开车回局。走到半道,他又在路边停下来。他心里莫名兴奋,仿佛有只猴子吸多了大麻,在里头上蹿下跳地嗨。陈倩的运气真好,这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某种天意呢?他想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也高兴一下。在号码拨出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绪,觉得似乎不正常,有一种不该有的快乐。陈倩是戴胜的女朋友,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戴胜有意追求、并且下了本钱的人,作为戴胜的朋友,自己这样合适吗?一只悬铃子落下来,砸到左边的倒车镜上,他抬头瞟了一眼,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猥琐的脸。他自嘲一笑,翻出了戴胜的号码。

戴胜没有接。戴胜不接手机,最常见的原因是在手术室。这是经常遭遇的事,并无可虑,郑鸣却无端有点烦躁,好像是戴胜感觉到了什么,有意要躲避他。两个小时后,戴胜回了电话,问他打电话干吗。他刚下手术台,声音听上去很疲惫。郑鸣告诉他,文管所要招人,对陈倩来说可能是个机会。戴胜立刻变得很亢奋,话追话询问了所有细节。事实上这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并没有什么具体细节和内幕可供打探与谈论,所以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戴胜明显不过瘾,看了看时间,快到下班了,就约郑鸣去吃饭,边吃边聊。郑鸣说:没什么说的了,我这边会留意,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你。你也别老在外头吃饭,多回去陪陪罗晓芸。戴胜说:行啦,婆婆!

戴胜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不到下班时间,就甩掉白大褂,开车跑到了文广新局。小城市是典型的体制社会,体制外的空间看似广大,却都是苦寒之地,要在这里活得好,最佳选择就是混进体制。时至今日,体制这块良田里的萝卜坑几乎都已填满,想挤进去占有一席,是非常之难的事。戴胜深知这个机会的重要,迫不及待地要与郑鸣商讨万全之策。他闯进郑局办公室时,郑鸣正在给几名属下交代事情,啰里啰唆说个没完。戴胜枯坐旁听,烦得要爆炸,看到办公桌上有两本线装书,就拿起来翻,发现是空白册,想必是笔记本,觉得挺精致的,就对郑鸣说:哎,我拿一本啊。

郑鸣回头扫了一眼。哦,你都拿走吧。

一本够了。

郑鸣终于忙完他的事,坐到椅子里不停喝水。中午吃了太多太酽的茶,下午又说了太多话,喉咙干得不行。戴胜同情地看着他。少喝点儿吧,留点儿肚子一会儿喝酒。郑鸣摇头。真不去了,今晚得回去跟朱琳一起吃饭。文管所是方海明分管的,我找机会跟他聊聊,趁趁口风,看他们具体怎么弄。到时候还得找局长。哎,这事儿先不要告诉陈倩。你没告诉她吧?

告诉了。

郑鸣瞪着戴胜,摆出一副很无语的样子。戴胜觉知自己冒失了,有点小惭愧。没什么吧,早晚总得告诉她。

万一人家又不招考了呢?

戴胜的小惭愧变成了小沮丧。不招拉倒。他说:真不招咱有什么办法?呆了一下,又说:万一真不招,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途径,哪怕是聘用人员,先干着,慢慢等机会。

郑鸣心里冷笑。人家211硕士,你让她当聘用人员,黄豆大点儿工资,她能干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愿扫戴胜的兴。行啊。他说:另外你再找找你老师,托他想想办法。

戴胜摇头。你可拉倒吧,我跟陈倩什么关系,敢去找他?他不抽死我!

郑鸣所说的戴胜老师,即县政协主席姚富根。姚富根教师出身,曾在一个山村小学支教。戴胜是其学生,他的贫穷和好学都给姚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政府严重缺乏有文化的人才,大量教师因此转入行政体系。姚老师也就此从政,辗转各单位,后来到了县卫生局,逐渐做到局长。再后来又当了副县长,卫生局仍归其分管。再再后来进了县常委。再再再后来,就去了政协,成为令人尊敬的政协主席。戴胜刚参加工作,不过是个卫校毕业的中专生,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完全仰仗恩师的栽培。全卫生系统都知道他是姚主席的高足,姚主席待他如己出。所以在医院,戴某牛气得很,他可以横着走,斜着走,倒着走,打马车轱辘翻着走,但他却只是轻轻快快地正着走,见谁都客客气气,因此成其为人人喜爱的好青年。姚主席对戴胜诚然很照顾,但对他的要求同样很严厉,多次因为听闻他的风流韵事而将他狠狠批评。无奈戴胜是属狗的,骂自由他骂,该风流照常风流。老先生没办法,也只好听任之。但若让戴胜去找老头儿,说有如此这般一个女人,请老人家帮忙安排个工作,他是断然不敢去的。

郑鸣见戴胜有点郁闷,笑起来。这还只是青萍上的风,未必成,也未必不成,犯不着现在就心焦。明天上午陈倩去电视台录节目,你陪她

去吧。

啊?明天就录?我明天要下乡义诊啊!戴胜很懊恼。你怎么安排的?

这是电视台自己定的。

换个时间行不行?后天,或者大后天。

郑鸣瞥戴胜一眼。行啦,去不了就算啦,还没跟人家明确关系呢,就搞得要形影不离似的。

戴胜嘿嘿一笑,也不觉得羞惭。次日是星期天,朱琳要去省城办事。她有一个同学,是省城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邀请她入伙共创大业。朱琳老早就有意去省城发展。在县城,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人们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找关系,而不是找律师。在大众印象里,律师差不多仍然等同于讼棍。讼棍们能不能吃好这碗饭,跟他们与司法系统的关系成正比。朱琳虽然有关系,但在小地方小打小闹,很累,也没什么前途。而她在此地的关系,来源于在省高法当重要领导的舅舅。既如此,何不直接去省城混呢?况且儿子在省城读书,可以更方便照顾。所以同学一邀请,她就动心了。郑鸣本来想待在家看金鱼吐泡,在朱琳出发前一刻,突然又决定去省城看儿子。于是夫妻俩就一起上路了。中午朱琳跟律所的人吃饭,郑鸣则带儿子去吃洋快餐。刚进快餐店坐定,电话就响了。

你没来!陈倩说。

我有事,来省城看儿子了。郑鸣说:戴胜去了吗?

来了。

郑鸣一愣,颇觉无语。让他接电话。

他去卫生间了。陈倩说:我们在饭店。

哦,那你们吃饭吧。

过不久,戴胜的电话到了。他在那边扯东扯西,想必是得知郑鸣已经知道情况,觉得有点尴尬,又不好不回个电话,就没话找话打哈哈。他问郑鸣什么时候回,回来了一起吃饭。戴胜干什么都要跟吃饭挂钩,有事没事都要下馆子,按照罗晓芸的推理,大概是小时候饿狠了,罹患上这样一个后遗症。郑鸣说:你可真行啊……

好的好的,回来再说,挂了啊。

这天晚上朱琳留在了省城。据她说,她与律所主任相谈甚欢,主任竭诚欢迎她加盟,给的待遇也很优渥,只要她去,直接就是合伙人。她感于盛情,有意入伙,想明天去律所再看看。郑鸣也很欢喜。他欢喜不是因为夫人事业上了新台阶,朱琳诚然能干,但她被如此厚待,无非是背后有个亲爱的舅舅,没什么好荣耀的。郑鸣欢喜的是,如果朱琳确定来省城,他在县城就自由自在没人管了。当然,这欢喜只可在心,嘴上要表示冠冕堂皇的支持。他把车留给朱琳用,自己打车回颍川。他满心以为今晚可以通宵斗地主,或者看完一部已经养肥的美剧。如果戴胜真叫吃饭,他会坚定拒绝。他在车上睡了一路,到颍川下车时,感觉阴沉沉的,天色混浊不清,不知是黑夜将至,还是雾霾所污。戴胜并没有跟他联系,大概是跟陈倩另有安排。随他们吧。他在小区外一个饭馆要了碗烩面,吃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决定回去看美剧。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罗晓芸。

在干吗呢?

刚吃过饭。你吃饭没有?

吃过了。跟朱琳吗?

我自己。她去省城了,今晚不回来。

那你不是没人管了?

郑鸣嘿嘿傻笑。

我在我妈这儿。罗晓芸说:你过来吗?

罗晓芸她妈的房子在维也纳小区。县城新建的高档小区几乎清一色用这种洋名字,人们在街上打招呼:你住哪儿呀?威尼斯,你呢?曼哈顿。洋气得很。罗晓芸父母在农村老家,兄妹几个对钱给他们买了套二居室,但是两位老人家习惯了乡村生活,并不愿住离地万里的鸽子笼,所以平时就空着,只有罗晓芸偶尔来住一下。暖气已经开了,房间里热气腾腾,罗晓芸只穿着一件紧身内衣,全身线条毕露,头发蓬蓬松松地绾着。客厅的大灯只开了暖光,杜比音箱里放着钢琴曲,是她喜欢的《风的路径》,轻柔的音调在朦胧的房间里舒缓流淌。她接过郑鸣的外套,挂到沙发后的衣架上。光线偏弱,郑鸣视力也不太好,但他依然看出罗晓芸化了淡妆。他窝到沙发里,罗晓芸坐在对面沏茶。小四十的人了,罗晓芸风姿依旧,有种知性的成熟,每当对面而坐,郑鸣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戴胜真是没长大啊!他经常这样叹息:这么好的女人不守着,反而跟外头的女人打得火热。

多正常啊,糖吃多了也会腻嘛,外头野味再不好,图个新鲜。罗晓芸说。

这个对话发生在以前。此时,郑鸣望着罗晓芸,看她洗杯烫壶,投茶冲水,却想到了陈倩。此时此刻,她和戴胜也在一起吧。茶已泡好,罗晓芸倒出一杯放到郑鸣面前。郑鸣端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似乎真有香气氤氲而来。罗晓芸两手叠在膝盖上,含笑看着他。

聊聊吧。

好啊,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朋友和学生。

果然别有用心!郑鸣在心头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无所谓,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她虽这么说,郑鸣知道其实是想听戴胜和陈倩的故事。肯定不能说得太亲密,那是出卖朋友,也不能说得太一般,罗晓芸不会相信。郑鸣遂开启过滤大法,讲了些不热不凉似咸似淡的情节。

就这些?罗晓芸问。

就这些。

罗晓芸神色如水。她端起自己的茶,浅啜一口,茶杯停留在嘴唇边,似是在轻嗅茶汤的清香。我有种预感。她说。

什么预感?

这次戴胜可能要来真的。

想多了。陈倩哪儿比得上你?戴胜不会那么愚蠢的。

罗晓芸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郑鸣也不知说什么好。房间遂一点点溺入沉默。郑鸣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戴胜和罗晓芸一起出现了。刚结婚那几年,两对夫妻经常一起玩,吃饭唱歌打牌旅游,看到他们中的一个,就必定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三个。后来朱琳工作忙,渐渐淡出,郑鸣依旧跟他们夫妻打混。再后来,罗晓芸也逐渐淡出了,只剩两个爷们儿狼狈为奸,在工作之余,相随出没于县城各种活动、饭局与牌场之间。这个过程很缓慢,以至于郑鸣根本没意识到这可能会意味着什么。会意味着什么吗?或者仅仅代表着罗晓芸对戴胜的纵容?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听到罗晓芸说:

郑鸣,帮我个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