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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2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一

  时隔多年,我还清楚记得家里第一次被子弹射入的情形:全家人围着桌子吃午饭,三弟的嘴巴不停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像是一头贪吃的猪。我和四个弟弟妹妹实在听不下去,一起对着饕餮者瞪起眼睛。三弟却视而不见,依旧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三弟刚满周岁就被寄养在乡下,到了上学的年龄,才第一次来省城探亲。城市日子毕竟比山沟里好过些,肚子里缺油水的三弟一进家门,立即表现出极强的食欲和饭桌上不雅吃相。虎妈大声训斥:“你吃饭能不能不吧唧嘴?看你那副吃相,跟你那倒霉爹一个样!”对这个自幼不在身边的儿子,母爱稀薄得仿佛掺了加倍水的牛奶。三弟初来乍到,仿佛小牛犊闯进瓷器店,动辄得咎。受了家长训斥,三弟停止吧唧,小心翼翼咀嚼,努力不发出声音。只是没过一会儿就忘了,饭桌上又响起吧唧声。“啪!”噪音制造者当头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虎妈厉声训斥:“猪!乡巴佬!一点教养都没有!跟你那土鳖老子一个德行!”从同一个家庭熔炉里锻造出来的兄弟姐妹见怪不怪,捂着嘴幸灾乐祸。吃饭吧唧嘴犯了哪条王法?凭什么打我?乡间田野自由惯了的三弟想不通,噘起厚嘴唇正要哭,这下又犯了虎妈的家规,举起巴掌又要打。想到“不知者不怪罪”的古训,穷凶极恶的虎妈将扇巴掌改为敲桌子,咆哮着向小儿子解释他为什么是一头猪。就在这时,“呯!”什么东西穿窗而入,打在靠墙角落地风扇的钢管上,“”的一声弹回,最终落在盛西红柿鸡蛋汤的汤盆里。我哆嗦着用汤勺捞出,展现在面前的是一颗撞击变形的铅头子弹!全家面面相觑,弟妹们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这是谁在乱放枪?还让不让人活了?出了人命谁负责?!”虎妈推开窗户,探出脑袋,两个指头捏着罪证,朝隐身射手发出愤怒的声讨!话音未落,对面学生宿舍楼顶“呯呯”又射出两枪。一枪从声讨者头顶上方掠过,另一枪距脑袋左侧不远处射入,窗户玻璃钻出钱币大窟窿。这两枪彻底打掉虎妈身上的锐气,再也喊不出声,软塌塌顺着窗户出溜下去瘫倒在地,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与此同时,我清楚地看见对面屋顶望远镜镜片在阳光照射下反光,接着传来一阵快活笑声。我听出笑声里有瘦猴的声音。“小心流弹!快!全体紧急卧倒!匍匐前进,迅速转移至北面卧室!”虎妈毕竟受过数年军营熏陶,刚刚清醒过来,就像一个骤然遭遇敌情,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战地指挥官,立刻向属下发出命令。我们不敢怠慢,迅速卧倒,脑袋顶着前面爬行者的脚后跟,一个接一个爬行至安全地带……

  “文革”一来,武斗频发,交院变战场。我家住在交院家属院,据学院只有一墙之隔,不幸成了流弹屡屡光顾之地。家庭紧急会议一致认定:南面窗户加砌防弹墙成了当务之急。只要能保住小命,纵然将明亮居室变成不见天日暗房也在所不惜。砌墙材料好办,难在家里谁也没提过瓦刀。“我会砌墙。我在俺叔家砌过猪圈,砌得可结实了,家里老母猪发情向外跑,再拱都拱不倒。”三弟自告奋勇。三儿的话让虎妈联想丰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猪圈岂能与家并列?老母猪发情又暗指谁?放屁!真正的放屁!虎妈举手又要打,想想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肢体家教不宜,只得咬牙忍了。动乱时期,单位门卫形同虚设,砌墙所需材料很快“借”来。三弟身子暴露在外开始作业,铁锅顶在头上权当钢盔。我蜷缩在窗户后面,和灰,搬砖,打下手。乡下孩子比城里五谷不分少年能干多了,铺灰均匀,砌砖跟线,划缝深浅一致,房间防弹墙很快砌成,摇一摇,岿然不动。虎妈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次对乡下归来的小儿子露出久违的笑容。见我家垒砌防弹墙,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竞相效仿,闹到楼道一片漆黑,像是入了洞穴,又像是进了黑牢房,大白天上下楼都要小心翼翼。

  射入我家的三颗子弹全是冯占魁所为,目的只有一个——闲得无聊,拿苦主逗着玩。凭着永远也打不完的子弹,以往的好学生完成人生第一次华丽转身,成了众多枪手中的佼佼者,凭着枪法精准、心狠手辣坐上交院造反派头把交椅。据瘦猴吹嘘,他小叔已修炼成真正的神枪手,枪法堪称百发百中,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被瞄上,五十米内准保一枪毙命!瘦猴说话以灌水出名,同学们听了都不相信。隔了不久,瘦猴的话得到血淋淋的验证。

  赵大壮的父亲是老革命,转业交院当了总务科长,从部队到地方,行伍作风不改,经常喝得醉醺醺,稍不顺心,两眼一瞪,操着东北腔开口就骂“妈拉个巴子”。知识分子面皮薄,自尊心强,受不了赵科长的口头禅。告状人多了,赵继武的总务科长干不成了,降职到学院汽车队当队长。司机粗人多,又没军纪管束,压根儿不吃上司动辄拍桌子骂人那一套,回敬“你妈拉个巴子”。车队里三天两头传出赵队长和属下的对骂声,对骂升级至对打,队长和司机在地上滚打成一团,几次从二楼滚到一楼。红色狂飙一来,车队积怨甚多的汽车队长首先被造反,队长一职被属下取而代之,老革命被发落去开大卡车,三天两头去煤矿拉煤。赵继武倒想得开,妈拉个巴子,一个破汽车队长有什么稀罕?不让干老子就不干了,只要每月工资一分不少,不耽误老子喝酒就行。学院大操场荒草萋萋,长至齐膝高,一直蔓延到围墙根下,老赵看在眼里,动起心思,借出车便利从农村集市买回一公四母一窝小羊。每天早上,打开一楼自家窗户,指挥小羊一只接一只跳进学院,把单位操场变成自由放牧的牧场。不吃一粒粮,肚子胀鼓鼓,羊一天天往大里长。老赵心里得意,几个孩子也高兴得不行,嚷嚷着什么时候打牙祭,全家美美吃一顿清炖羊肉。那会儿供应紧张,每人每月只供应四两肉,活蹦乱跳的羊堪称挡不住的诱惑。

  今天离太阳落山还早,自家窗户下面却传来“咩咩”羊叫,老赵边开窗户边纳闷,羊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数一数,当即变了脸色!数来数去,颠倒只剩下四只羊。老赵心里一惊,慌不迭地从窗户跳出,将大操场来回找了几遍,就是寻不见那只公羊的踪影。赵大壮和我闻讯也跑来帮着找,最后在一片被人踏倒的荒草丛里发现血迹。目睹案发现场,老赵心疼得说不出话,猜来猜去,猜不出是谁干的。

  几日过去,不见操场有何异常,老赵舍不得满眼牧草丰美,又开始自由放牧。老子不放心,让四个子女轮流攀上楼屋顶,居高临下观察牧场动静,责任具体落实到个人,每人分管一只。四只羊按小主人在家中排行,分别叫“老大”“老二”“老三”和“小四”,每只羊身上都用红墨水涂了标记。半月过去,四只羊安然无恙。老赵这才放下心,楼顶暗哨也随之懈怠下来,只剩下二凤独自坚守哨所。立秋之日,天气仍热得难耐,老赵睡在躺椅上熬暑。对面楼顶骤然传来几声枪响。红色狂飙时代,响枪不足为奇,老赵被惊醒,嘟囔两声又睡过去。“爸!死了,死了!”二凤慌慌张张跑进家,喊声带着哭腔。老赵腾地坐起,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颤声问:“谁?谁死了?”

  “老大!咱家老大被人开枪打死了!”

  “啊!”老赵一听,顿时两眼翻白,哆哆嗦嗦问道:“你,你哥真、真死了?你、你会不会看错?”二凤哭笑不得,赶紧解释:“爸,你咋听的话?死的是咱家羊,不是我哥。”一听自家养的羊又被人打死,老赵立即灵醒过来,催促道:“你个傻丫头,待在这干啥?还不快去看咱家的死羊,小心被人拖走!”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连珠枪响。老赵一听慌了神,趿拉着拖鞋就往楼顶跑,一大家子紧随其后。楼梯道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气愤的叫骂声,轰隆隆像是拖拉机开过。晓得外面出事,我跑出一看,得知是好友家的羊被人开枪射死,义不容辞地跟在后面以壮声势。一家子站在楼顶朝学校大操场望去,只见野草蓬勃生长,不见几只羊的踪影。正在紧张观察,操场那头出现五六个人,贼头鬼脑到处张望,见周围没人,四下散开,低头在草丛里寻找什么东西。“羊!我的羊!”老赵终于明白那几个家伙的无耻企图,喊叫着疾步往楼下冲去,后面又响起轰隆隆声音。老赵一个箭步跨上窗台,几个儿女也要跟着跳下,都被他阻止:“枪子不长眼。你们都给我在家待着,我一人去。今天人在羊在!”话里透着悲壮。

  几个贼人很快找到战利品,各自拖着一条死羊的后腿,说说笑笑往回走。老赵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边追边喊:“妈拉个巴子,都给我放下,那是我的羊!”几个贼人扭头一看,认出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却难舍到手的美味,装成没听见,扛起死羊发足狂奔。“站住!都给我站住!你们这些胡子!活土匪!”老赵越发气愤,穷追不舍,看看就要追上,楼顶枪声又响了!子弹射在前面路上,激起沙石飞溅,以示最后警告!要羊还是要命?老赵虽然快被气疯了,孰轻孰重还能掂来,只得被迫停止追赶,恨恨瞪着几个白日公然为盗的家伙,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改造成防御工事的男生宿舍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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