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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红》作品连载(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0日16: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云

  六

  当厨的陈二牛躲过了脑袋搬家的劫难,可心里的折磨比砍脑袋还令他难受。那一刻,当大队长宣布执行枪决时,他感到了一丝震撼,可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就像战场上脱精身子用那副铡刀片子劈死敌人,心里释然了许多。他被绑在磨扇上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死。他也听到了几个后生在磨房里的约定。他没有认真去计较那个约定。他只是想死,死是最好的结局,一死就了之。死比天还大,不管多大的事,只要有一个死字挡在前头,一切就变得异常简单。

  这时的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快快地死。巴子!早死早了,早了早死。他不怨亮眼眼,自己是男人,是男子汉,亮眼眼的眼睛再亮再有火,那毕竟是女人,是自己熄不了那火。火种虽是亮眼眼,燃烧却是自己。再旺的火苗,没有柴燃,就会熄灭。自己是柴,是干柴,是干透了的柴,一丝风就燃将起来了。亮眼眼是好女人。他相信,一个家庭,一个村子,一个家族,一个社会,是应该原谅一个女人的。事是女人和男人共同做下的,但后果应该由男人承担。男子汉嘛。

  令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还有一个惠雅如。

  与亮眼眼的接触,就像七月的流火,热烈而迷茫。与惠雅如的接触,就像雨后的谷地,鲜明而青涩。陈二牛哲理地想。

  临离开村子的那晚,惠雅如找到了他,在明亮月光照耀的麦秸垛下,惠雅如还是那么文静,那么张着一双大眼望他,望他的意思,他很明白:“是死是活我等你,当兵是提着脑袋的事,只要脑袋在,我就等你……”

  原来想到惠雅如时,都是幸福的事,都是麦秸垛下的那一刻。现在,生怕想起那一刻,那一刻像锥子一样扎在心上,心里在滴血,血就顺着麦秸秆往下滴,一滴,一滴。

  新摘的红豆半篮篮,

  新交的朋友面黏黏。

  一根甘草十二节,

  谁坏良心吐黑血。

  ……

  他脑子里老是能听到这首信天游。是谁唱的,他听不明白,是惠雅如?不像。是自己在唱?也不是。那是谁呢?反正是个唱。

  这几天,大槐树上的喜鹊老是绕着陈二牛叫,喜鹊的叫声滞重而苍凉,叫得陈二牛直挠心——巴子。刚来三口岔的那些天,陈二牛最爱听大槐树上的喜鹊叫了,大槐树上的喜鹊不是单声独奏,是多重奏鸣。一旦有一个叫了,四窝喜鹊就会群起和应,那是一种十分宏大的场面,那是一种自发且有一定章法的天籁之音,那是天底下最美的音乐。不过,这种时候是很少的,不遇重大事情重大节日是难以听到的。陈二牛有幸听过两回,一次是游击队第一次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那天,天空格外蓝,蓝得水洗过一般,当天一骨朵云彩,悠悠地荡过来荡过去。四窝喜鹊就冲着那骨朵云彩叫,叫得好悠扬好动听:一会儿如大漠沙涛,啸浪嘶鸣;一会儿如群鸟啸林,鸣啾嚣闹;满河滩的三口岔人站下听喜鹊鸣叫,看游击队往村子里开。第二次是游击队初次在麦场上训练,麦场离大槐树还有一段距离,光光的麦场周围也没有树木,喜鹊没地方可栖,就盘旋在游击队上空重鸣,鸣声盖过了喊口令声,和喊口令声一样和谐,又比喊口令声悠扬婉转。

  三口岔人是很看重大槐树上的喜鹊的,逢年过节,年长者会主动拿上香裱跪在大槐树下敬奉喜鹊,他们已经纯乎把喜鹊当做神灵了。

  自那晚后,四窝喜鹊飞走了三窝。飞到哪里去了,无人知晓,也有人在周边村子里特意转悠过,看是否能寻到旧时相识,无奈,寻到的是月满西楼,只得悻悻而归。三口岔人就迁罪于游击队,迁罪于陈二牛,更迁罪于亮眼眼。女人们说道得最凶,说喜鹊是喜神,喜神最看不得丑恶的事了。那天晚上,灯火照得白昼一般,干净纯洁的喜神哪能容得下这等罪恶的勾当?亮眼眼所到处,人们躲着走,生怕有什么晦气沾了身。

  剩下的这窝喜鹊,近日来老绕着游击队厨房叫,上午叫,下午也叫,平时爱听喜鹊叫的陈二牛这几天害怕喜鹊叫了,一叫就烦,一叫就急,急了就骂人,巴子。好几次险些就开了锤。

  陈二牛之前,厨子是轮流当的。刘泽北想,打土豪分田地,就是为了打破不平均,希望人人有饭吃,有衣穿。革命就是为了人人平等,既然如此,革命的队伍更应该一视同仁。于是规定,不管是队员,干部,人人都得当厨,还包括站岗,放哨等等。站岗,放哨,倒没引起多少麻烦,唯有这当厨,麻烦事可就大了。陕北地面,大男子主义一直严重,好多人在家里从来没有进过厨房,连烧火棍都没摸过。刚到游击队,不要说让他们做饭,连个火都放不着。烟熏火燎,一会儿烧了眉毛,一会儿燎了胡子。做的饭一会儿焦了,一会儿煳了,一顿盐重了,一顿没放盐。先前都还凑合着,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向队里提意见。为做饭的事,泽北没少开过会,没少训过人,但连同他自己,对这事都有点发怵。自己在家里是大公子爷,不要说做,吃都是人们摆好上齐了,才叫他。顺口的吃,不顺口,撂了碗就走。现在不同了,虽然自己当的是队长,可,厨房是轮到,就要下的。为此,他也曾认真琢磨过,也向周杰才等做饭技术高的讨教过,可总是做不出真正的香味。伤透了脑筋。

  几位队员也郑重地提议,要主动代大队长站岗、放哨,包括做饭,都被刘泽北拒绝了。泽北希望,人人平等这种思想能在游击队首先由自己实践,并能长久坚持下去。

  事情出在昨天,昨天两名队员当厨时正好一名闹肚子,闹一次,洗一次手,闹两次,洗两次手,闹到第三次头上,队员甲嫌麻烦,上过厕所干搓了两把,就直接开始揉面。这一切,被另一名平时十分爱干净的队员乙看见了,当面指责他,“你太恶心人了,揩过屁股的手,洗都不洗就入了面盆。”

  闹肚子的队员甲本来肚子不舒服心情就烦,再加上这个平时像女人一样的队员乙整天洗洗涮涮就惹人厌,今天丝毫不关心他的肚子如何,反倒斥责,虚火直冲脑门,“你才恶心,男不男女不女的,假干净,尿洗脸。难道你不屙屎,你的屁股缝了、嘴填了?”

  “你不洗手,怎还骂人?”

  “就骂,骂你这个不长屁股眼儿的假男人!”

  “你妈才假男人呢!”

  啪——就像刀劈骨头碴子,这个直冲的汉子一个巴掌将那名队员乙扇向灶火旮旯,旮旯里是几天积攒成堆的灶灰,队员乙的头杵在灰堆上,眼睛里进了灰,睁不开,揉不得,急得直跳脚。队员甲顾不得刚才的龌龊,上前帮队员乙揩脸上的灰……队员乙一拳头抵过来,队员甲的后脑巴子磕在锅台上,一股殷红的血沁出来……

  队员甲又一次火起,两人撕抓在一搭……直到张三锤过去才劝住。

  研究完陈二牛的问题,这个问题也被提到会上,后来做出的决定是:以后谁犯了错,就罚谁去当厨,至少一个月,至多三年。

  陈二牛就是这样进入厨房的,相当于今天的劳教。应该承认,我们的先人很聪明,他们总会避开法律的缝隙,以苦力的付出来抵销错误的再次发生。

  七

  渐渐地,兰花花的气息,已经无处不在了。就像春天的到来,不是杨花,不是柳梢,是气息,是春天的气息。它是春风吹来的,春风吹到处,气息就弥漫了。弥漫在天地的每个角落,吸一口气吐一口气的当儿,就感觉到了。

  队员们的粗话少了。先前,队伍里没有女的,可队员们的说话离不开女人,什么事都可以和女人搭上边。刘泽北想禁止,但,环境氛围还没有创造出来。兰花花来了,氛围立刻生长出来了,队员们像吃了一剂什么药似的,一夜间就学会了文明。

  队部院子里挂起了花花绿绿的衣服,衣服上散发出女人的气息,队员们路过,就会睁大眼睛,或,驻留那么一两分钟。

  刘泽北窗台上新搁了一盆花,是马兰花,幽幽地飘出一股香气,离老远就能闻见。

  是谁搁上去的?刘泽北问小冬子。小冬子说不知道。小冬子说,我去打问,看谁搁上去的。我看挺好的,你说呢,大队长?是挺好的,还真有些诗意。刘泽北说。

  大队长,什么是诗意?

  诗意嘛,你听过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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