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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红》作品连载(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0日16: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云

  红月亮里咕嘟咕嘟往出涌血。胡六怕了,胡六刺啦撕开被子,从里边扯出一团棉花,凑在灯上燃了,未燃彻底的当口,一巴掌将燃绵摁在涌血的地方。血凝住了,红血上丝丝缕缕的黑绵灰结成一幅图画,一幅水墨画。

  水墨画止住了血,可止不住粪旦的疼。粪旦就喊疼,喊到一定时候就哭开了。哭得一塌糊涂,谁也劝不住,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粪旦哭他早死的大,哭他早死的妈,还哭他没有着落的婆姨。哭到后来又唱开了,唱的是什么,很模糊。有人听出来了,说唱的是《光棍哭妻》。有人反对,说粪旦连婆姨也没,哭甚妻?

  也是的。

  酒醉的人情感脆弱,情感脆弱了就容易被感染。粪旦的哭持续到五分钟的时候,有人就坚持不住了,就及时支持粪旦了。一个,两个,三个……到后来,平时十分眼硬的汉子也挺不住了,眼泪从眼眶里往上挤了。情感是堤坝,堤坝一旦钻了蚁穴,就呼啦啦似大厦倾了。

  汪——,喔——,男人们的哭一旦决开闸门就是牛哞,就是狮吼,就是虎啸。活一程人,总有难怅处,况且这些揽工受苦的光棍汉子,他们的苦不仅自己觉得见,连众人都看得见。他们能不苦吗?他们平时不哭是因为他们是男子汉,他们宁愿把肚里的苦扭成麻花,他们也不哭。即使眼泪禁不住了,也就任它们默默地流,流到无人处。其实,他们早想哭了,早憋屈得肚子里快胀破了。一旦开放了,就会雷鸣电闪,裂帛劈石,抖肝落肺,排山倒海。

  哭声冲出窑洞,冲向村庄——村庄被震动了,村庄在微微发抖。哭声从粪旦窑洞里迸出来,透过每家每户的门缝和窗纸直抵窑洞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男人们拉开门缝,谛听哭声发出的方向。村人慌了,村人拉起衣裳直奔粪旦的窑洞。村人知道那个窑洞里只有一个光棍汉,一个人怎会发出如此庞大浑厚和壮烈的哭声?村人知道那里有大事发生了,村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粪旦窑门前。他们要防不测,防这个孤苦伶仃的光棍汉子有什么不祥,他们要看个究竟……

  等到他们齐聚到窑门前时,他们不看究竟了,他们只听,听到的除了粪旦还有他们熟悉的不熟悉的几十种哭乃至号。哭号里有凄凉,哭号里有悲壮,是那种撕天裂地对着整个上苍的悲壮。他们明白,这不是粪旦的不祥。粪旦好着呢,粪旦只是哭,就让他哭吧,哭出去了心里会好受些……

  狗先还叫,后来不叫了,不敢叫了。灵敏的狗先还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等到它们听清了,它们就鸦雀无声了。狗们明白,那是它们的主人,是它们主人憋不住的呐喊,这种憋屈在他们的心里腔里憋屈了几十年,今天终于喊出来了。就让他们喊吧,痛痛快快地喊吧,一个不同以往的黑夜可能就要重新开始了……

  闹腾到半夜,醉的人酒醒了,眼睛瞪着窑顶一动不动,唱的人不唱了,半句歌词卡在喉咙结上,憋得一双眼睛瓷瓷地瞪着窑顶。屋子里像没有了人地平静。邻近子夜,连同整个村庄都是水一样地静。

  “乓——乓——”两声枪响让村子又一次沸腾了,狗叫声比上一次更尖厉,更急迫。

  人们醒过神,粪旦和三个队员倒在血泊中。所幸未伤到要害处。

  队员们爬起夺开门。门上钉一把匕首,匕首尖上扎着一张纸条,纸上是两句话:“红狗子,听好了,杀了四个半,一个都不能少,血债要用血肉加倍偿还。”落款是,一个字,曾。

  队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脚步不由得往门里缩。

  五

  且说,这三不管地界还是有人管的,管理者是一拨土匪,这拨土匪百八十人,频繁地活跃在这块地方。

  匪首叫张猴小,一把飞刀在马上滚流星般耍得漂亮,所以外号也叫张流刀。张猴小原籍包头,拥有骑兵千余,流窜于绥宁陕西交界,抢劫掳掠,甚为嚣张。其后,又窜到榆林附近的那拉滩,扬言要进攻榆林城取代井岳秀,井大怒,派高双成带十个营的兵力务必剿灭。追剿至靖边死羊湾,张匪死伤惨重,匪徒仅剩百余人。之后,就盘踞于老虎脑大山围圆,认定为自己的老窝,轻易不再挪窝。

  张猴小,长了颗像猴的脑瓜,尤其那两个腮,像极了猴子,干瘪得没有一星点儿肉,嘴巴很尖,最下处,像一个铧尖,能犁地一样。也有人就干脆叫他张小猴。

  说张流刀,张流刀就到了。

  这拨土匪不知是哪里获得的信息。他们独吞惯了这块地盘,不想再让生人的脚步挤上这块土地。

  就在刘泽北赤脚站在水窝里的当头,土匪包围了游击队。

  午夜的枪声十分清脆,枪声扰动了已经睡熟的狗。东村的狗叫了,西村的狗也叫了,东村西村狗叫声撵成一片。

  队伍刚到村里,东家住两个,西家住两个,没有集中的驻地。土匪撵着游击队员也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乱扑,乱窜。

  唯有张流刀不乱窜,张流刀是有目标的。张流刀直奔泽北的住处而来。张流刀搁倒两个哨兵,直扑泽北的屋子。

  屋里一炕一桌,桌上是一本摊开的《孙子兵法》,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有三角,有圆圈,最多的是像一把把镰刀一样的问号。问号下面是一行行整齐或不整齐的蝇头小字,字间还拉出线条,线条下又是更小的字。张流刀不识字,张流刀看见字就脑瓜疼,打小的时候,张流刀的父亲也曾蹭着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将张流刀打发到书房里想让儿子沾些书墨气。

  私塾先生在上边教:“人之初,性本善……”

  张流刀趴在桌子上睡觉。先睡,先生还装作看不见;再睡,就睡深了,睡得扯起了呼噜,呼噜打得很高亢,高亢声盖过了先生讲课的声音。

  先生气不过,就打油:

  朽木不可雕,呼呼睡大觉。

  鼾声如雷啸,真乃笨猪脑。

  也怪,如雷的鼾声立马偃息了,张流刀口齿清晰地也奏出一首打油诗:

  老木犹可雕,上课似蚊叫。

  羞煞孔夫子,急煞众弟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先生从耳朵上拽起张流刀,“好你个张流刀,竟敢当众侮辱老师。”“我没侮辱呀,我是和老师对对子。你不是常出上联,让我们对下联吗?”张流刀分辩。“那是我要求你们对,今天要求你了吗?”先生质问。“我刚才打了个盹儿,没听见,以为你要我们对呢。”

  哈哈哈——,一群学生憋不住了。

  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继续教他的书:“性相近,习相远……”

  张流刀不睡了,可张流刀闲不住,就在下边玩。玩一把小刀。小刀是铁匠炉里打出来的,刚打出来那会儿,黑乎乎的,但经过张流刀“铁棒磨成针”的磨洗,已经闪闪发亮。只看见他右手指间一闪一闪的,就像夜里的萤火虫忽明忽灭。同学们有的看,有的不看。忽然,当啷一声,小刀滑落指间,掉到了地上。私塾先生扶了扶有绳子结腿的眼镜,看到了张猴小弯腰拾刀的细节。先生一步跨到猴小面前,伸出了手——没收的意思。

  张猴小当然不想让收。张猴小眼疾手快,噌——一声将刀甩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划过,刀尖不偏不倚扎在黑板上方的窗棂子上。先生回转身,走到黑板前,就要拔刀的时候。张猴小又一个猴子翻身,抢在先生前面,将刀拔下,一个华丽转身,又将刀掷向门外的杨树。杨树上一窝喜鹊被惊得扑棱棱乱飞。先生撵出门外。猴小也早赶到树前,拔下刀,跑回教室。

  先生不要刀了,先生要张流刀伸出手,先生要掌板子。先生拿出戒尺,照着张猴小的掌心,狠狠地击下去。张猴小眼快,在先生的板子将落未落的当口,收回了手。戒尺击在桌子上,一碎几瓣,木茬儿子落了一地。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张猴小,你个贼皮,你还念什么书,你干脆耍刀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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