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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红》作品连载(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0日16: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云

  三

  这里叫三口岔。

  上游是丫字形的两条小河,一条来自延安的安塞县,一条来自榆林的靖边县,两条小河都发源于白于山区。正像中国的黄河长江都发源于巴颜喀喇山一样,一个区域不管多大,都有一个源头的东西在主宰着什么。

  两条小河的中间是老虎脑大山。老虎脑山真大,从沟底往上看,只能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看不到一丝山的顶子。走西口赶牲灵的汉子从山底往上行,要绕九九八十一个大弯。旋过来,盘过去,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可没有一天工夫是到不了山顶的。驮队的骡子一俟进入沟底,就不住气地喷响鼻,赶牲灵的鞭子任怎么抽得响,响鼻总还是喷个不停,只有到了山顶,脚夫卸下驮子,心疼地拍拍压烂的牲灵脊梁,骡子才会咴咴地扯开嗓子高叫几声。那叫声驱散了一身的疲劳,那叫声迎来了群山的回应。

  老虎脑大山秦晋蒙三省闻名,闻名在它的高大,闻名在它的险峻,还闻名在它的山名上。这个山名,有的说,是因了它的山形像老虎的头,尤其是山半腰中那个巨大的“王”字,简直就是鬼斧神工——千年的风万年的雨顺着山势从上到下拉开了一道宽约丈许深达仞余的壕沟,这个壕沟就是老虎头上“王”字的那一竖。这一竖,现在看,显然是风侵雨蚀的成果。让人理解不了的是那半山腰里和“一竖”均匀交叉在一起的“三横”,风雨的剥蚀只能从上到下,从左向右就有些不合情理了。然而,历史就这样蹊跷,就这样将一个大大的“王”字镌刻在这个三省通衢的大山上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了山的险峻。山因险而有树,树因多而成林,林因旺而有兽,兽因群而有王。这个王就是老虎。旧时,赶牲灵的汉子最怕听到啸叫之声,这种声音会让百鸟的鸣转戛然而止,会让跳脚的百兽望声而呆;就连脖子里挂了铃铛的牲灵也禁步不前,生怕铃铛声引来那个兽中之王的不快。这个山里有老虎,但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东西,赶牲灵的汉子也是只闻其声,未睹其容。这个兽中之王从来未伤过人,也未伤过赶脚的牲灵。但谁都能感觉到这座大山笼罩着一种肃穆之气,一种威严之气。昔有一南方先生路过此地,行至大山根儿下,怀中的罗盘猝然跌地,碎为两半,南蛮先生迤迤然双膝跪地,望山而拜。南蛮先生预言:此山有王者之气,若干年后,必有王侯将相生世,世人当善扶之,必可成就一番大业。

  这些话,一辈一辈传下来。

  老虎脑大山是走西口的“口”,过了这个“口”,就可以看到塞外风光了。塞外是典型的黄土高原风沙草滩区,沙丘绵延起伏,像极大海里的波浪,太阳光下,闪着灿灿的金光。长城就卧在沙丘里,离远看,像一条长龙,蜿蜒曲折,摆尾昂首,一直向西游去。一路上,赶牲灵的驮队,会看到大队大队的黄羊出没在一篷篷沙柳丛里,一峰峰野骆驼欢叫着掠过瀚海消失在天与地的交接处。赶牲灵的汉子见怪不怪,扬起鞭子,直嗓吼一曲信天游。他们心里明白,只要循着长城根儿走,就会到“更西口”。

  三口岔就在老虎脑大山根儿下。

  这里是三不管地界。陕北唯有的两个地区,延安认为该榆林管,榆林认为该延安管,再出西北地界就是内蒙,稍偏东北又成了甘肃。你推我挡,这里就成了无人管的三角区。这里的人色就格外的复杂,口音也混杂难辨,有赶牲灵的山西老梆子腔,有鼻音浓重的蒙古人腔,有喉咙口上用劲的陇东腔。

  泽北把队伍拉到了三口岔。刘泽北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榆林的井岳秀都知道了兰家峁这个村子,村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泽北想避开敌人的视线,想让这支新生的队伍暂时休整一下,这之前所有零星的“战斗”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打仗,队员们是知道了刀枪的分量了,也放开手脚削西瓜砍白菜一样领略了人的脑袋在刀枪下的脆弱了,也见识了流血的滋味。可是真正的“战争”在这支队伍里还没有建立起一星儿概念,连同泽北自己也是雾水一头,到底怎么样带领这支队伍,和真正的战争擦上边缘呢?

  这一晚,月色格外明亮。泽北在住宿的油灯下啃了两个小时《孙子兵法》,半通不通的理解使他的脑袋涨得很大。他站起身向屋外走去,沿着小路走不多远,就到了岔口河边。

  初秋的天气还没有多少凉意,到了晚间,中午的暑气退去,不凉不热,正是陕北最美的季节。两条小河的河水一色儿地清亮,只是一条水大了些,颜色就近黑而靛蓝;一条水细了些,颜色就见浅而淡蓝;两条小河快到相汇处,都放慢了脚步,河床也就自然平坦宽敞了许多。河床下面,淤积了大大小小横躺竖卧的鹅卵石,历经千年冲刷磨洗的颗颗卵石像无数小蝌蚪一样游弋在河底;只是比小蝌蚪更显颜色多样,那红的,山丹丹花一样灿灿如血;那黄的,皇冠上的明珠一样赫耀于众卵石之上;那蓝的,玛瑙一样镶嵌在细水之间: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的世界。周围的人把稍粗的那条河叫男河,略细的那条河叫女河,男女二河流到三口岔悄悄地汇在一处,取名叫川口河。老乡们说,每月十五夜,天上月亮最圆的时候,能听到两条河流欢欢的叫声,那是相会时天上的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再往下,床底就成了青石沙石相间的浅蓝色水底,村里的男子汉每日收工回来,将肩上荷的锄搁进水里,磨刀一样在水里挥舞,一则可以洗净锄头上的土尘,二则可以磨快锄刃,久而久之,水底就磨出了一窝一窝的弧线状底形。欢快的河水流过窝石时自然地漩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大处,会不时击起奔腾的水花。泽北索性脱掉鞋袜将自己的一双脚伸进水里,水花刚及脚颈,痒痒地痛快。

  一段时期来绷紧的神经立时松弛了下来,神清且气爽。

  四

  “满上,满上。”周杰才从家里抱来两坛窖藏了三年的陈酒。三十几个粗瓷老碗一个一个拼成黑色的喇叭花,喇叭花开放的同时,三十几条汉子哗啦啦醉倒一炕。

  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的粪旦醉得笑一阵说一阵,后来竟放开嗓子唱上了:

  洋芋开花结蛋蛋,

  哪一个女子不嫁汉。

  成千上万男子汉,

  哪一个不把女人缠。

  跟了红军闹共产,

  闹上个婆姨被窝窝里钻。

  ……

  “等到闹上了,恐怕你已经满脸树皮头上飘雪嘴里噙不住羊卵子了,放个十八岁姑娘,腿跟处也抬不起你那小头了。”灰汉抢白粪旦。

  “有个十八岁姑娘钻在被窝,即使抬不起来,蹭一蹭,我也就甘心蹬腿了!”

  “老不死的,你现在就蹬,把你个受淫的!”

  这是一盘大土炕,通炕,一进门就上炕,直通到窑掌里去。炕上不铺席子,也没毡,很辽阔。

  这是粪旦的家。

  近些日子,粪旦的家成了游击队的大本营,一到晚上,队员们就不自觉地来到这间窑洞,来了就往大炕上一横,就议论九洼的战斗,就唱“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当然是低唱。就兴奋得张牙舞爪。

  “粪旦,那天晚上你看得最顶真,曾天痞老婆的肉怎恁白,白得像剥了皮的猪肉。”

  “白里还透红,还有那两颗——白面馍馍掇点点。”

  “点点太小,还是尻蛋白。那个白啊,比你的脸还白。”胡六说。

  那天,他不记得是谁扯开曾天痞老婆的被子的,一扯开,他就被那团白光震呆了,震得他睁不开眼,又拼命地想往大睁,喉咙上的唾沫咕噜噜直响,像冬天里拉磨的声音,又像小娃们滚铁环的声音,止不住,禁不停。自那天起,他的眼前老是晃荡着那团白光,煞白煞白的,就像白天对着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眼,刺得头皮发麻。

  “比你妈的尻蛋更白。”粪旦一直无法忘记这团光,又害怕别人提起这团光。粪旦抓起酒碗,劈手就摔向胡六。

  胡六一躲,躲过了,胡六哪里肯受,以牙还牙,抓过酒碗,不偏不倚向粪旦的头部掼过来。粪旦毕竟醉了,粪旦没有躲过,粪旦的印堂上升起了一朵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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