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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红》作品连载(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0日16: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云

  母亲自言自语:北儿已经过了十二岁了,再不会有什么了。再说他外婆也已经过世了……可母亲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母亲生怕有什么力量从她怀里将儿子抢走。母亲从早将儿子抱到天黑,不吃不喝。口里却一刻没有停下来,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晰。一边还紧忙地照料他,一边似乎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一场有预谋的行动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母亲从仓窑里拿出一个罗面用的罗子,细底,密罗,棋盘样的格子一格一格向四围扩展,经天纬地似的。又从箱底拿出一块红布,通红,血染过一样。然后从缸里舀出一瓢水,开始净手,净得很仔细,手心,手背,手指,还有手指缝,连带指甲。净完,又凑在灯底下将一双手翻过来调过去看了,才用这双手将罗子用红布蒙实。再然后跪下去,跪在家里的神龛前,点燃三炷香,口里默默念说着什么,神情庄严,神圣。站起后,拽了拽袄襟子,手伸上去,将头发向后抿了抿。做完这些,静了静气,急急地从炕上拉了把笤帚旋出门外。

  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特意叮嘱他,“北儿,不能看。”他就不看,闷着头,犯呆。

  夜,渐渐深了。白天的喧闹在黑夜的遮蔽下,一点一点隐去。路上,断了行人。人们都坐在热炕头开始眯瞪眼睛,等着睡意的来临。

  “北儿——回来,北儿——回来。”山村外,古道边,一个女人的呼唤似晴天霹雳,将黑夜撕得粉碎。声音拉得很长,传得很远很远,像从天外返回的壁音,震得整个村庄微微发抖。

  坐在炕上的奶奶似乎早就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种呼唤,已经露风的口腔里,嘶拉着附和母亲的叫声:“回来了——回来了——”

  “北儿,回来——”母亲叫一声。

  奶奶急急回一声,“回来了——,北儿回来了。”

  此起,彼落。暗夜里,母亲的叫声,奶奶的回声,响彻了兰家峁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山村的夜很静,山村的夜到来得早,到来的山村夜晚,好像劳累了一个整天的农夫,疲乏地躺在大地间,静无声息地睡得很死。母亲和奶奶的一唱一和惊醒了睡熟的夜,槽头上等待上夜料的叫驴“吱缸——吱缸——”撞乱生物钟的公鸡先叫出了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就以讹传讹般将午夜当早晨开始。各家的狗更是尽职尽责,它们的咬是随时随地的,它们的咬是以响动为标尺的,这么大的响动再不咬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所以,它们的咬就齐声合唱,将一个山村淹没在一片狗叫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母亲左胳膊里夹着罩了红布的罗子,右手执一笤帚疙瘩。走一步,叫一声,“北儿——回来”,叫一声,扫一帚。从一里地外的村头一直扫到炕前。

  奶奶拉过一床棉被盖住他的头。母亲则用上面蒙了红布的罗子旋转般在他的头上回旋,口里念念有词:

  扶上身,扶上身,

  真红禄马扶上身;

  长命的人,

  富贵的人,

  真魂立马上了身。

  ……

  母亲的神情格外庄重,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物件,手到哪儿,眼睛到哪儿。奶奶的神色更虔诚,她是以一个过来者的阅历将这种仪式偶像化的,在她七十多年生涯中,她无数次重复了这一程序,每一次操作都加深了她的这种膜拜感,她坚信,多少生命曾在这种仪式中被从边缘上拉了回来。

  刘泽北感觉,头顶很重,气温忒高,头上的汗密密地沁出来,他想掀开被子,被子被压得很死。

  这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叫魂”习俗。尤其是小孩,据说在未进入成年人之前,魂魄还不全,邪鬼歪魔常会趁着黑夜侵袭这些弱势群体,将不全的魂灵偷偷地摄走。祖先们就用这种形似照妖镜的罗面罗子和降魔伏妖的笤帚,将妖孽驱走,把魂灵叫回。这是朴素的亲子之情再加上图腾式的膜拜仪式。它们用这种大胆的呼天抢地的声音让天地明晓他们的舐犊之心,让鬼魅的卑鄙阴谋之作暴露于众耳听晓之中。他们就是凭着这种赤子之情真正挽救了一大批弱小的生命,让生命之脉在神州大地上一直绵延不绝。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清楚地记得,那块红布,就是他现在从柜底翻出来的这块——这块曾经与自己的生命有过救赎之情的红布……炕边上,扫炕笤帚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琢磨……

  第三章

  一

  “那能斗争你大吗?”

  “能!穷人要想富裕就要起来闹革命。闹地主,闹翻身,闹得穷人有饭吃,闹得天下都公平。闹红陕北,闹红全中国。”

  窗外传来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刘泽北听出是父亲的脚步。这个脚步他听了几十年,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这个脚步声滑过耳朵,他就知道是父亲来了。特别是他回到家乡以后,每到晚上,这个脚步声就响得更频繁。泽北知道父亲担心什么,但父亲从来没有问,一句也没有。父亲知道儿子已经大了,尤其是念了大书的儿子是见了世面的,再不该问什么了。但脚步声依然透出了一些担心。父亲担心黑天半夜为什么这么多的小伙子拥到屋子里来,分明是奔了儿子来的。儿子这是干什么呢?纷纷乱乱的世事,不定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刘泽北的心里柔软了一瞬,好像有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往那里捅了一下。说实话,在父亲身上,刘泽北并没有发现多少地主与长工的对立,甚至有些和睦。为这个问题,他曾内心有过激烈的斗争。斗争的结果,还是“阶级”作了胜利。他认定,是自己的亲情模糊了阶级的感情。

  “泽北,革命闹好了,能闹上个婆姨(妻子)不?”粪旦问。“能!”泽北坚定地回答。

  哈哈哈哈——一伙年轻人既笑刚才粪旦的大胆,也笑以后自己真的闹到那个份上的理想憧憬。屋子里的气氛火爆爆地燥人。

  “真的吗?那婆姨有了,能挑不?”有人得寸进尺,更进一步。“那时候,我们就是革命的主人。不过,挑是双方的,要兴自由恋爱,不兴强迫买卖。”“我挑一个城里人。行不?前年,我跟我大赶牲灵到银川,街上过来一个穿宽裤的,裤子的衩一直开到屁股蛋子上,大秋天了,一点儿都不冷。”灰汉说。

  “敢情你是看见屁股蛋了,你看那屁股蛋圆不圆?说,灰汉,圆不圆?”众人一起呐喊。

  “一群乡巴佬!人家城里人可没你们这么小气。人家就是要让你看的。人家那也是练出来的,大秋天了,一点儿也不见得冷。白生生的那么一条缝,缝里刚能看到那么一绺白肉……”叫灰汉的后生,其实不灰。陕北人说“傻”是“灰”,“灰汉”就是“傻子”的意思。这个后生长得五大三粗,愣头愣脑,说话嗓门大,又有些沙哑。母亲从小疼爱地呼他灰汉,呼着呼着,就呼成了真名。

  “这回是真的看见了,白肉后面是什么?”小伙子们又一次呼吆呐喊。“那叫旗袍。”刘泽北说。“对,对。是旗袍。还是人家泽北见多识广。哪像你们井底的蛤蟆,说个旗袍就想入非非,真要让你们见到了,还不把人家活扯得吃了。你说呢,泽北?”

  泽北说,“最早是旗人穿的,后来就时兴开了。”“就是嘛。”灰汉说,“人家城里人就是洋气,走路胸脯子抬得老高,两个奶子像两个发面馍馍似的,直戳戳朝你眼里戳过来,你不看也由不得你。不像咱们乡里的女子,走路都像掏地一样,腰都直不起。”“那是因为城里女人穿的都是高跟鞋,山里女人长期爬山路,身子就前倾了。”刘泽北补充说。“就是的,银川的石板街,女子的高脚跟走上去,就像夜里赶牲灵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脆亮脆亮的。”

  “看看,看看,越说越入迷了,还夜里,还赶牲灵,你当时抹涎水了没?”

  “我为什么要抹涎水?我当时只感觉口渴。渴得厉害。西口外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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